我曾模糊触及过永恒
作者:黎荔
我最初对于“永恒”的理解,应该是在五岁时一个悠长的午后。
记得那一年,我与祖母住在故乡山脚下一栋二层自建砖木楼房。那时我还没有上小学,应该四五岁左右。一天午后,阴云密布,雾霭沉沉,我在祖母散发着草药味的雕花木床上睡午觉。祖母的大床上铺着旧床单,棉布床单有褪色而光滑的质地,有着过去年代的花样和质地,散发着和祖母身上一样的味道。而垂垂老矣的祖母的言行举止似乎也是过去岁月的,睡在祖母的大床上,到处是她的气味萦绕,静静的,幽幽的,深深的……也不知道睡了有多久,恍恍惚惚的,身体飘飘荡荡。在梦与睡的模糊边际,我似乎听到,在远处的山坡上,一声嘹亮的鸡啼声传来,亦真亦幻的,也好像是从梦中隐隐的传来。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突然感受到一种悠悠无尽的时光沉郁,好像经历了十生十世的跋涉,这个沉重身体已经废靡岁月,神扰精耗,满腹辛酸,无处倾诉。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哭声中醒来,幼小的心灵无限伤心。那一刻,我似乎模糊地感知到前世沧桑,感知到另一个魂萦梦牵的故乡,或者层层叠叠、影像幢幢的许多故乡,那种感觉,如同人间第一次的诞生。闻声过来的祖母怀抱着我,反复问我是不是做了恶梦,我无法回答,呆呆地一再说听到了鸡啼声,山坡远处的鸡啼声。至今不能明白那一声鸡啼,为什么会如此催人泪下?是怎样一种怅惘和忧愁注入到我年幼的心灵?我一直记得,醒后一切烟消云散,那种茫茫的离散之感,如同经历了最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那种感觉如此强烈,又如此短暂,那种失魂落魄、无法自拔的感觉,从此再也没有遇到。长大之后,读过那么多的诗词歌赋,只有白居易的《长恨歌》的结尾两句,可以勉强描绘当时那种情绪状态,“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尽期”。是的,就是这种感觉,此恨之深,已超越时空而进入无极之境,无名无状,无始无终,随风飘荡。
有时想,“众生无尽愿无尽,水月光中又一场”,也许我是再来之人,可那些前世的原初乡愁已经记不得了,只留下一些模糊的印痕。人生真是一场梦,人活像一个旅客,乘在船上,沿着永恒的时间之河驶去。在某一地方上船,在另一个地方上岸,好让给其他在河边等候上船的旅客……想通这一点,我觉得时光的飞逝也没有什么令人不安的:生命是有限的,而时间是永恒的,与其害怕时间的流逝,倒不如好好利用它多做些事情。在五岁那年,我好像就受到一种启迪:属于我的时间会很长很长,浩浩荡荡,无始无终。在五岁那年,有那么多东西满溢了我的心:草木、鸟兽、云彩、白昼与黑夜,还有内心模糊触及的“永恒”。
如果说五岁时的我,只是纯粹直觉思维,长大之后的我,开始了理性认知。我认同尼采所说的,“永恒的沙漏在流逝,而个体就像沙子一样渺小”。什么是永恒?永恒的只有日月星辰,人太渺小,配不上永恒。妄言永恒,谁又能活到永恒?既活不到永恒,又怎么验证永恒?缪塞说:“真理的本质是骷髅。”只有骷髅才永恒。人类亿万人口的生生死死,在万古江山的安静注视下永恒流转。青山依然在,大海仍自流,万古长空,一轮孤月,这才是永恒吧?
我思索儿时的我,为什么从某一瞬间的偶然出发,去尝试一种永恒?也许因为每个人都有向内在回归的冲动,而每个人的内在无不蕴涵着源初的泛灵遗存。每个人就是整个世界,在每个人的基因里都怀有全人类甚至全宇宙的记忆。一如莱布尼茨所言:“每一样活物都是宇宙的一面永恒的活的镜子。”因为事实是,我们都来自宇宙无限之空第一次爆炸所形成的东西。许多科学家的范式共识是:宇宙是由大约137亿年前发生的一次大爆炸形成的,宇宙史诗般的爆炸创造了我们身体中的各种元素。大自然背后甚至茫茫宇宙里的那种“具有灵魂”的超验的力量,也许可以接通深藏在人类身体里的想象力,并且激发出他们对于永恒的渴望?而一个天真未凿的孩子,常常与万物的呼吸、大自然的脉搏,与宇宙之心发生共振或同构,灵性的直接抵达,好像可以发生得自然而然。
这么思考令人眩晕,似乎呈现了无数个世界的同时存在,而曾经找到这些世界秘密存在的我,觉得自己好像是时间中一支飞行的箭,孤单,迷茫,却由造物之手轻轻掷出。未来某个时刻去世的我,在毁灭的一瞬间,也许我能进入一粒灰尘,这也意味着进入永恒。因为灰尘的聚散与飞扬或落下,已足够孕育许多文明和毁灭许多文明了。
真想变成一只翅膀矫健的鸟,拍翅飞到高高的碧空,去看看那无限的高处,是否存在着永恒,是否在永恒之后,存在着更大的虚空?如何才能穿透嘈杂的市声,穿透感官知觉,带着对永恒“真实”的直觉穿透时间本身?
黄昏辽阔起来。在你之前它一直如此
天空缓缓旋转粗糙的群星
你还要恐惧什么,你就是沙粒
风和星空,你一直是部分
也是那永恒存在的整体
水声使黄昏的山谷向明月之杯倾斜
你可以听见沙子渗出石头的声音
人世的灯亮了起来。生命孤零零的
我们离开后,黄昏将继续
我们从永恒中抽取的这一束湿润的枝叶
沉甸甸的,带着树脂的芳香
——马永波《凉水诗章·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