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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兮

2022-12-23  本文已影响0人  悦听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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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八期“寒冷”主题


黎处长家的老父亲黎文军过世了,吊唁大厅里人满为患。黎处一身黑色得体西服,面带悲伤地与人握手寒暄,接受人们的安慰。他媳妇也一脸贤淑地站在他身旁与前来吊唁的女士们周旋。黎文军的孙子黎文军和孙媳妇也是一脸伤心地立在灵堂边,充分彰显出这一家的温情。黎文军面色安详地躺在鲜花丛中,如果他知道自己死后能够如此热闹风光,并没有给孩子添麻烦,估计也可以含笑九泉了吧。

黎文军躺在床上。

动不了的他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盯着窗帘缝隙里透过的一线光亮,眼里满是盼望。

黎文军躺在床上,留恋地望着窗外的湛蓝天空,望着飘逸的云朵,想象着和煦的微风轻抚过脸颊的感觉,想象着啁啾的鸟雀在树荫间鸣叫的感觉,想象着空气中散发出的青草的鲜香……他又出了神。

自己有多久没有出过屋门了,自从来到这方寸之地,就成了自己最后的归宿。

墙上挂钟的秒针在一下一下震动,在标志着一秒一秒的时间已经过去,他在一秒又一秒地老去。过了一秒又能怎么样?下一秒还能有什么不同吗?他扯了扯嘴角,想做个笑的表情,却觉得已经很生疏。是了,微笑,又是给谁看呢?腿折了的他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摆个大字型,久久不动。如果不是眼睛间或一轮,还以为他已经故去。他歪了歪脑袋,盯着粗布窗帘缝隙里透过的一丝光亮,天亮了。又熬过了一天。是不是他们又失望了呢?他抬起双臂,挺直后背,微微弓起身子,想伸个懒腰。腰,如果还有的话。他摸摸自己耷拉的松松垮垮的肉皮,又怀念起自己从前的健美。

黎文军大学时是系里体育部部长,长跑是强项。每次的院系运动会项目,只要跟跑步有关,他都是榜上有名。

有人说长跑要的是耐力,他有。每天清晨五点钟他的身影会准时出现在操场上,一圈又一圈,五公里也就是十二点五圈后,他会继续散步走一圈。那时的他黝黑瘦削的脸庞上微微有汗,单眼皮的细长眼睛里满是兴奋。

有人说短跑需要爆发力,他居然也有。四乘四百米接力赛,他是班级第四棒。第一棒起跑的同学速度像箭一般随着发令枪响射出,领先其他跑道同学二米远,而第二三棒的同学稍有逊色,还被落后有三米多,排在第三名的位置上。黎文军在接棒时稍微后撤了一步,然后就看见他一米七五的个子迈着风火轮一样的步伐在向前燃烧,好多人真的以为看见了奥运冠军的风采。他很快超过了第二名,眼看着距离第一就差两步了,也不知道他又怎么做的居然还能加速,在最后撞线时分,堪堪比人家早了0.02秒抢回了第一。

在会后系里学生会采访他时,他自己也一脸懵圈地说,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当时脑子里除了快点快点再快点就没想别的。

他的跑步成绩让他成为系里关注的焦点人物,他的实在也让他收获了甜蜜的爱情。

比他低一届的学妹就是在运动场上注意到他的。后来,每天清晨跑步的身影就变成了两个。

她问他,你怎么会喜欢跑步呢?

他说,我家离学校太远了,我每天四趟都要跑步去上学,还有四十分钟。有时候要考试提前或者自己磨蹭时间不赶趟了,就得冲刺跑,可能慢慢就练出来了。后来就习惯了,一天不跑还觉得浑身不舒服呢。

宋濂有文章说:“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我的求学之路也差不多这么艰难。他嘿嘿一笑,没有任何矫情的吹嘘。不过,还是秀了秀自己健硕的身姿,八块腹肌,笔直的大长腿,虽不高大,但的确健美。

他问她,你怎么会喜欢跑步呢?

她说,我从小身体不好,大夫说要慢跑增强体质,后来就坚持下来了。其实我很懒的,她还调皮地眨眨眼。

两个实实在在又都有青春梦想的人就这样相互吸引着开启了新的人生之旅。

黎文军回想起年轻时自己的青春和恋人,脸上也浮现出温情的笑。他想伸个懒腰,手一动,摸到了纸尿垫下面藏着的东西。

他的手摸到了垫子下的小药片。每次被护工喂药时,他都把药片藏在手里根本没吃,他们居然谁都没发现,看来自己的技术还是蛮高超的,居然骗过了年轻人。可能他们只顾得关注手机,都没看清自己的动作吧!反正经过自己这段时间锲而不舍地积攒,现在这药片已经有一大把了。想想当初大夫说,这药片属于管制品,不能多给,不能多吃——可现在自己不还是有了这许多了?他露出了嘲讽的笑意。

嘲讽谁呢?大夫?人家那是例行公事地嘱咐。孩子们?他们谁还在意自己多吃或少吃或没吃药片呢!他们连轮流进来看自己都觉得为难吧!护工?拿了那份工资,谁还管他的药是真吃了还是假吃了呢!

他嗅了嗅房间里的气味。天气虽然冷了,可昨天的饭菜也已经有馊味了。唉,馊了的也不只是饭菜,还有自己呀!他不用闻也知道自己才是真正的恶臭之源。他记不清自己多长时间没洗澡了,反正身上黏糊糊的,还刺痒得狠。他像小猪用后背蹭树止痒那样,自己也蹭蹭床板,有点硌得慌。老了,身上也没多少肉了,皮和肉好像都断层了,各自还苟延残喘着自己的使命,就像他一样,还留口气。他的脸和手也有些日子没洗过了。开始还有人给他擦擦脸,喂饭时也擦擦手。后来可能觉得这一切都有点多余,一个瘫子,脸干不干净又有什么关系呢?手擦不擦也没事,反正他吃饭时都有人喂,剩下时间就是躺着,也用不到手,擦不擦又有何妨!

气味的来源还有他的纸尿裤。据孩子们念念叨叨地说,这还是名牌的呢,质量好,不破坏皮肤,不易得褥疮。自己老了老了,也用上名牌产品了,这辈子,也没白活!这东西质量是真好,孩子们好几天都不用给他换一次,它的容量还是挺大的。而且他也好几天不用大解一次,更延长了它的使用寿命。名牌的东西就是贵点,孩子们几天换一回也是会过日子啊!不过它的透气性可能也好,所以屋子里不仅有他的汗臭味,还有尿骚味,还有馊饭味。

尽管屋子臭点,他还是有点舍不得走。每次进来的都不是同一个人,都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戴着白色的大口罩,眼睛上还扣着一个眼镜遮住了眼睛,手上戴着胶皮手套,好像防细菌病毒一样。弄得他都分不清谁是谁。知道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吗?他们全都不会说话了,似乎都有计时器一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他们更可怜,自己说话他们都听不见,都成聋哑人啦!

真的要走吗?

他形容枯槁的手摩挲着药片。一片,二片,三片……他不禁又开始数起了药片。

门外传来的脚步声,还有连串的笑声,把黎文军拉回了现实。

是自己的大孙子小小黎,跟孙媳妇来了。有多久没见到他们了呢,今天怎么能有时间来看自己,真是惊讶。大孙子他胃肠不好,吃饭一直比较挑剔,现在会不会胖一点了?他们结婚也好几年了,自己是不是要有重孙子了?想到这,黎文军突然有点小激动。要真是孙媳妇怀孕了,可不能让她进到自己的屋子里,这里气味不好,可别招到了孩子呀!自己的重孙子可不能受委屈!黎文军抬起枯槁的胳膊,想向屋外喊,不让他们进来。可真的发出声的时候,他才惊觉,自己的嗓音怎么会这么哑,声音这么小,比蚊子声也大不了多少!怎么会这样,自己的腿折了,腰瘫痪了,可脑子和嗓子是好的呀,为什么会喊不出来声音?是自己吃的东西少吗?是自己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了吗?那也不至于声音变成这样呀!黎文军着急了。

大孙子跟孙媳妇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下了。

女声说,你进去吧,我不进了,里面太臭了。

男声回复,我进去马上就出来。都是我老爸,非让我来。上个月也是我来的。要不是我把花叶万年青的汁液给爷爷放到粥里喝了,他一天天地净说话,太烦人。现在他基本上哑巴了,我进去也清静了。你等我一会,我把粥给爷爷送进去就出来啊。

不知道外面又说什么了,女声娇滴滴地斥责了一声,讨厌。

门开了,小小黎推开门皱着眉头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带来一阵凉意。

“爷爷,我给你送粥来啦!你还好吗?家里都挺好的,你就在这里安心休养,不用惦记我们。”他把一碗粥放到了桌子上,“爷爷,我还有事,我先走了,下次再来看你。”小小黎在往外走的一瞬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定定地注视着自己的爷爷打了声招呼,又似乎没看见什么一样就走了出去。

门关上了。小小黎的声音又传出来,怎么样,我说过把粥送进去就出来,我说话算数吧!……爷爷?嗯,活得挺好的,没事。咱们不是去看电影吗,快走吧……声音渐渐远去。

黎文军直到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他好像也没从刚才那大量的信息中清醒过来。

真的是自己最喜欢的大孙子和孙媳妇来了。可是“花叶万年青的汁液”又是什么?什么叫“他一天天地净说话,太烦人。现在他基本上哑巴了,我进去也清静了”?难道自己现在说不出话来,是因为喝了大孙子送的粥——加了特殊调料的粥?黎文军的手有些颤抖了。

大孙子推门进来了,带来一股凉风,也带来了新鲜空气。是冬天了吧,要下雪了吗?空气里还有点雪的味道呢!

大孙子是皱着眉头进来的,这屋子的气味的确是不好。这一瞬间,黎文军有点生气自己是制造恶臭的根源,让大孙子不开心了。

大孙子还是想自己的,上个月也是他来的,这个月又是他给送东西来了。他还说家里都挺好的,让自己别惦记,好好,我不惦记,知道你们都过得挺好的。就是自己有些想你们呢!你看你,好像不仅没胖,反而又瘦了,脸都凹进去了。现在年纪轻轻的,还嚷嚷减什么肥,这不吃那不吃,你的胃肠病好点了吗?

大孙子,你别着急走啊,就陪爷爷多呆一会吧,爷爷还没好好看看你呢!

唉,大孙子跟孙媳妇感情还是很好的,他们要去看电影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重孙子……要说自己大孙子结婚,那可是全镇上的第一啊!

黎文军的思绪似乎又回到了当时的热闹场景。

老黎家娶孙媳妇的排场真大!小镇上的人相互传播着这消息,又吸引着新一波的人前去观看。

十几辆黑色奥迪轿车一溜排开,左右倒车镜上系着红色彩带和气球。头车是一辆白色奥迪,车前盖上绑着红色绸缎编的一朵大红花,这是寓意白头到老。在小镇上时兴用同款色系的车队迎亲,而能用奥迪车队,则更是有排场的事呢!

新房是一百二十平的小三居,重点中小学的学区房。浅白色实木地板,硅藻泥墙面还设计有色彩和图画,最新北欧式装修,全屋定制橱柜,名牌家具家电。看得周围的邻居和同事都纷纷啧舌,这老黎家是把家底全用上了呀!

小小黎腰杆笔直,一身定制西服把他衬得越发俊逸,看得伴娘团尖叫声不已。一个小丫头还咬着新娘子的耳朵嘀嘀咕咕,瞬间新娘子脸颊上就飞进了两朵红云,把美娇娘羞红了脸。这却让现场更加笑声不断。周围的观众目光里有艳羡,有祝福,也有嫉妒。

黎文军坐在家里的太师椅上,满心欢喜地等着大孙子领着孙媳妇来给敬茶,他连改口费的红包都准备好了。

自己老伴走得早,自己儿子当年婚礼上没有的东西,老黎都想在孙子身上弥补一下。虽然儿子现在生活也不错,稳定的工薪阶层,小有成就当个芝麻官,可要想给孙子这个排场结婚还是困难的。

儿子跟小小黎怒吼,不能你结个婚就让全家砸锅卖铁背几十万贷款吧!老黎一巴掌把自己儿子推到了旁边,梗个脖子喊得更大声,他爷爷的,你不心疼你儿子我还心疼我孙子呢,贷款怎么了,全家一起还呗,那也不能委屈了我孙子,他就应该有最好的!

老黎让人推自己去银行,把自己老伴儿去世时分到的抚恤金和自己多年积蓄几十万一股脑取了出来。自己这岁数了,以后只需要颐享天年,含饴弄孙就行了,留钱有何用。要把钱用到刀刃上,老伴儿总这么叮嘱自己,这回娶孙媳妇,该是关键处了吧!

在老黎和孙子这一老一小的努力下,终于获得家庭斗争的胜利。把老黎的几十万全用上,还贷款一部分终于置办了这场在全镇都算盛大的婚礼。

看着一脸春风得意的孙子领着白纱婚礼服的孙媳妇来给自己敬茶,老黎觉得周围人的目光中都是羡慕之意。这一辈子,也风风光光了这么一把,儿孙的快乐不就是自己的幸福吗?老黎觉得这茶都芬芳馥郁,沁人心脾。直到人们都去了饭店,他自己留在家里,他也依然觉得心里满足。尤其是想起自己给孙子和孙媳妇那个包着一万零一块钱的红包,预示着万里挑一时那众人的眼神,孙媳妇甜甜的谢谢爷爷的话语,他更觉得自己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老头。

黎文军总是念叨:老伙计,你走得太早了,没享到孙儿的福啊!你不知道,咱们儿子和孙子现在生活有多好,要是你还在就好了。黎文军还是想自己的老伴儿了。

一口唾沫呛着了黎文军,把他从回忆中拽了回来。沙哑的嗓子,一阵急咳声在房间内响了起来。人要点背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无缘无故还能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这老头也太没用了。

爸,我来看你了。门又被推开了,风尘仆仆的中年人走了进来。这是黎文军的儿子,现在任职于什么处好像是什么长,每天早出晚归电话不断,忙得都见不到人。黎文军还在家住的时候就很少能见到自己的儿子,现在到了这个休养院,就更是很久都没有他的消息了。

黎处穿着藏蓝色的夹克,左胳膊微弯夹着一个公文包,右手拿着手机。就在他推门进来的那一刻,手机响了。喂,嗯,嗯,我出差刚回来,十五分钟后能到,你们先做好会议准备。几句话结束了电话,黎处看向床上的老人。爸,你好像瘦了……嗯,这屋子里什么味?我去找他们领导给你安排人收拾一下……手机又响了,黎处边往外走边对老人说,爸我还有个会着急要开,等我再找时间来看你。然后接通手机,对,你现在来接我去会场,我在……

来时一阵风,走时风一阵,把黎文军吹得有些迷糊,真的是儿子来看自己吗?从他进门到出去,一共有三分钟吗,还得包括他打电话的时间。他很忙,自己一直都知道,可他为什么越忙肚子却越胖了呢?这三分钟里,儿子光忙着接电话,可黎文军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在看。儿子看样子虽然是刚出差回来,可面色倒不难看,借着窗帘缝隙透出的光,黎文军还是能看出儿子面色红润的。儿子过得好,自己也就放心了。

自己是直性子,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看见儿子那慢吞吞和稀泥的做法他就来气,就总想跟孩子犟几句。那次不就因为俩人在车上吵架,才出的车祸,让自己瘫了,老伴也走了吗?那一天所有的细节又浮现在黎文军的脑海。

你既然当个官了,哪怕是个弼马温的芝麻官,你也得负起那个责来,怎么能上班时间去治牙呢?黎文军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看栽歪在后座上的儿子。明明就不是小事,是原则性的大问题,可他居然还不以为意,脸上那无所谓的神态激怒了老黎。趁着红绿灯,老黎踩下刹车,气呼呼地扭头看向坐在后排的儿子,真想扇他一个耳光。

老黎眉头紧皱,两道快倒竖起来的眉毛中间,肌肉在印堂中揪成了一个鼓包,川字的两道竖沟越发深入。三角眼凝视着后面的人,眼珠子里恨不得能喷出火来把这人烧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他颧骨高耸,牙槽骨凸起,凹陷的腮帮子直抽搐,那是要把牙齿咬碎的极致,涨红的脸颊晕染不均匀的色彩。

他一只手死死地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的拳头握得紧紧的,指甲掐进了掌心的肉里,似乎能听见陷入的声音。手指突出的骨节和腕间绷紧的筋还有小臂是鼓起的肌肉结,都清晰地彰显他的情绪。瘦削的胸膛一起一伏,粗重短促的喘息声显出压抑的怒火。

老黎,别动怒,孩子请假了的!妻子在旁边劝解他。

半晌,黎文军短促的呼吸刻意变长,起伏的胸膛放缓节奏,额头鼓起的像狰狞的蚯蚓般的血管似乎也可听见液体的流动。他的情绪在慢慢调整。

绿灯亮了,后排等待的汽车不耐烦地摁响了喇叭催促他们赶快起车。黎文军下意识松开脚刹,一脚油门冲了出去。

小心!

黎文军的车速太快,与一个右转弯的汽车迎面相撞。副驾驶的妻子趴到他的身上,方向盘也下意识被他一带。车翻,他瘫,妻亡,儿伤。

想起那个画面,黎文军的手都在不自主地哆嗦,全身都颤抖起来。他就是全家的罪人啊!为什么死去的不是自己呢?从那以后,黎文军再也没跟儿子吵过,他欠儿子的,欠老伴的。他有罪。从那以后,儿子也渐渐与他疏远了。现在他也不再关心儿子是不是在上班时间去治牙,是不是经常出去吃饭。说了,又如何?还吵架吗?能解决问题吗?老伴走了,自己残了,孩子的路他自己走去吧!

再说,自己现在都已经来到这个地方了,还有机会跟他吵吗?更何况,现在自己这个嗓子,是再也不用担心能跟他们吵起来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黎文军慢慢地平静下来。再也没人来了吧?今天是什么日子,儿子孙子连着来看自己,算上门外的孙媳妇,今天也快赶上过年般热闹了,甚至比过年的都热闹。

黎文军不怨恨孩子们把自己送到休养院来。谁让自己现在老掉牙了,还吊着一口气不死呢。久病床前无孝子,他们做得已经够好了。

起初黎文军还住在家里,儿媳说照顾他不方便,不知怎么就跟儿子商量专门请了护工来家里照顾他。后来,儿子的官越做越大,回家见面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儿媳常常领朋友回来聚会,说是家里面积太小,三居室的房间太少,不适合让老黎这样继续居住下去。恰逢儿子管辖的项目内有一个休养院在建,儿媳妇就撺掇着把老黎送了过来,正好也能起一个带头作用。记得当时还上了电视,百姓们都在传“人家把自己的老父亲都送去休养院了,条件还能差得了吗?”后来儿子就当上了局长,从此官运亨通。

其实这个休养院条件还是不错的。你看,屋子里有电视,有沙发,有冰箱。据说外面还有棋牌室,有健身房。记者采访的时候,上至院长下到护工,每个人都是和声细语。就是这些,对黎文军而言,真的一点也用不到。

事实上,这屋子里难得有人进来,每天就到饭点时有个护工来送两顿饭,就是两碗粥,能维持着自己还活着。不然能怎么办,自己瘫了这么多年,连亲儿子亲孙子都没有耐心继续照顾自己这个拖油瓶,又何必埋怨护工的态度不好呢!也怪自己活得太久了,难怪人家出门后都叫自己“老不死的”。自己今年是八十七还是八十八了呢?黎文军也记不清了。记清楚自己多大岁数,又有什么价值吗?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在意自己到底多大岁数吗?估计也就最后在追悼会上念悼词的时候,会写上“享年XX岁”吧。

阴天,心情也是低落的。莫名的阴霾就是这样,毫无理由地笼罩过来,不留一丝缝隙。没有期盼的事也无等待的人,世间再没有能挑起兴致的东西,就这样慢慢等无常来领自己归去,如果这也算期盼的话。有多久没见到过晶莹的雪了。想象似乎也被上了锁,桎梏在这一方天地中,偏还没有挣脱的能力和意愿,只想如此这般沉沦。如果还有爱的能力似乎还可以有吧,可是又有谁会稀罕这再无用途的、最不值钱的玩意呢?现在自己的爱连个玩意也不算了,能拥有的拿得出手的还有什么?回忆里那么丰满,却只能给自己点安慰。于别人就是累赘拖累,故去归去越早越好,才能少给别人添麻烦。那还是让黑白无常早些来吧!如果我不吃饭是不是就能见到了,就算我最后为孩子们做的好事吧。

他继续数着药片。

在床头固定有两杯倒好了水,就在他一伸手就能够得到的地方,这是也护工算计好的距离。不能24小时守着他,就把水备好,把纸尿裤穿好,万事大吉。人老了,也真是省事。不像孩子小的时候那么爱哭,怕黑,还都得要大人抱着哄着。儿子小的时候自己在外地上班,抱得少,可那孙子小小黎自己可没少抱。刚满月就十斤重,虽然抱起来压胳膊,可自己也舍不得换别人抱。

人老了,想什么就爱溜号。黎文军用那瘦弱的手哆哆嗦嗦地端着水杯,看着手里的白药片,一时还真吃不进去。下雪了,快过年了。自己这个时候走,不是给儿女添麻烦吗?可什么时候走,不添麻烦呢?

黎文军把手里的一把药片分好几回吃的。一次吃太多,他咽不进去。当他终于又躺回枕头上的时候,似乎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尽可能让自己躺平,想象中最后安乐祥和的样子,别吓到孩子们。可他也不知道自己吃的到底是什么药,最后去让他痛得腰弯成了煮熟的大虾,恨不得把肠子都拽出来。他想喊,没有声音,他也没有力气。这时候他才知道,电视上演的也不都是真的。

当黎文军意外出事被发现的时候,是第二天中午12点,护工来整理房间送饭时发现的,只连呼晦气,却没有害怕。

通知到黎处,也是很理解休养院,没有找任何麻烦,直接就送到了医院,走最后的程序。

这一天,是大雪日。没下雪,天气却特别冷,寒风吹透了衣服,吹得告别大厅的蜡烛忽明忽灭。人们说,这是老黎冷呢,叫家人记得给他添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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