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龙
那时候我们都听见了,咱们班的小青穿了一件新绸衣到教室,让人看直了眼睛。
不过是一件衣服。小黄第一个背过身子假装不在意,其实已经在背地里又盘算了好几遍那个问题,花一般的女生,褪尽层层布料以后,是什么?花的里面是什么?这是当时困扰了小黄许久的问题,在他摧残了八八六十四朵花后,恍然大悟,花的里面什么也没有,空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花最初是道,最终一片花瓣一片花瓣长出来的。女孩也是,最初是道,一件衣服一件衣服穿起来就成了“万物”。后来小黄差点出家,估计是因为当时的了悟。男孩简单,离佛近,小黄后来人如其名,走上了纯真地探索赤裸的“道”的路途。不过现在他还是个对女生会脸红的小混蛋。
“小青可好看了,小黄你就是再拿偷拍的照片跟我换,我都不换了。”小绿是小黄的同桌,他们俩离小青很远,但好处是可以偷看而不被发现。小绿的名字是自己取的,我们每个人都有代号,如同游戏一般。最开始我们是让每一个人选一种颜色。我知道,小青喜欢绿色,她戴绿色的手环,雨伞也是绿的,小绿也知道,小绿喜欢小青,但他还是强先说了绿色。小青当时就不高兴了,这很正常,小时候我们总觉得能代表自己的就是自己的。这场“意外”导致了小青与小绿的决裂,小绿没有看见想象中小青扯着他的袖子,央求他换一个神情。不过后来小青查了《辞海》仔细比对,发现雨伞与手环的颜色,其实是青色,青比绿好听,她就高兴地采用了这个名字。
“原来是青色呀,难怪我说了绿色怎么这么难听。”小青的狠话是这样劈下来的。小绿很失望,但他依然爱小青,每天想她十遍,每想一次上一次厕所,他希望让小青关注自己——怎么老是上厕所。这一度导致了小绿的膀胱小我们一倍,盛不住尿,春游出去还要自备尿壶。
小青的绸衣纯白,两袖已经薄如蝉翼,挥舞如青烟,如腾云,拧在一起如一股水流。绸衣只是一层屏障,她里面还着了一件淡青的短袖,正中央是一个花瓶,插一枝腊梅。远望小青,像是一户闺房半掩着帘子,清新典雅。
她是我的同桌,所以我总能清晰地看清她今天,的衣角有怎样的褶皱,在指甲上安怎样的贴纸,还可以闻见她带药草香的头发味道。她抖抖绸衣,落在位子上,用她玻璃珠一般的眼神望着我,里面缀着今天的太阳。
“ 我好看吗?” 她这么问我,她总是怎么问我,她就是偷了她妈的口红抹了也要这么问我,有时换了双鞋子都要这么问我。今天她的绸衣又像是裹着神秘的糖衣,来逼问我。
我曾经问小绿,为什么小青要天天这么问我,跟我妈似的。小绿说你傻呀,你离她最近,根本没拿你的男人看,把你当镜子了呗,难不成她得去问小黄?他满嘴脸骚话,她去问他?我听完小绿的分析,觉得有理,又去问小黄。小黄说,你傻呀,你离她最近,她就把你一个当男的看,天天换样式来问你,我看我门口插花的都没这么勤,她一定是喜欢你,总不能还来问我吧,我满嘴骚话。
我呆呆的望着她,直到她变得不耐烦,扯了衣角就坐下来,生气写在脸上,小青的脸小小的,如一枚小李子。我悄悄看她,她毛手毛脚地写字,三字一叹。
我从口袋里摸出小黄早上给我的奶糖,上面有一条小青蛇,我歪着头递给她“放学后去看船吧,听说今天新停了十艘。”
她一瞬间没说话,但接了奶糖,气消了一半。我说的看船其实是真的,学校合唱房背后,一棵大榕树,立在中央,树杈如烟花的散星,洋洋洒洒。在夏天,把烈阳碾的得碎碎的,可以乘凉,除了凉以外,这里水也够静,一些老式的乌篷船会在傍晚,以后在树下停一排,撑船的人各自上岸去找酒喝。
这些船的漆是红的,看久了以后,慢慢地变黑了,棺材板似地浮着。小黄说他有一次见到过的乌篷,船头立有一条白帆,我们都不信,因为没有乌篷立过帆。所以小黄心心念念,想着有第二艘挂帆的乌篷来让证明自己,他像惦记着女孩内裤一般惦记着那条白帆,第一次有了“断肠”的欲望 。
最近有人,说前面的村子要办什么活动,乌篷船全到位了。我估计就会有些停到学校后边,保不齐也有挂帆的,于是我叫了小黄。小黄说,还有谁去?我说,小青。小绿说,那我也去。
小青又变得不高兴了,她不高兴的时候一句话不说,眉头是皱非皱,嘴角的绒毛被风压得低低的。细看她如一尊不动的女神像,刀剑藏在皮肤底下,水晶饺皮里包着啤酒似的,若贴近她的脸还能听见咕噜咕噜的胃气。小青说怎么又有这么多人去?我想她是讨厌小绿了,那家伙处处和小青作对,其实是为了引她的注意,可惜小青幼稚,不会多想,根是直白的根。
“其实小绿挺喜欢你的,你上次没写的作业,是他偷偷帮你写的。每次小黄偷拍你的照片,小绿都是第一个抢着去换的。我们在寝室里讲黄笑话,小绿还斥责我们,不许把主角设为小青。”
“所以我没说讨厌小绿啊。”
“小黄?小黄你别看他人不正经,但胸有大志,他要是能把放女孩子上的兴趣挪一半到数学上,那他已经是奥林匹克神童了。你想,他有十几种方式解开女生最后一层布料,用来解题,上个七八种就够了。”
“小黄人是聪明,而且我也不讨厌。”
“那你在难过什么呢?”我看见小绿嘬着落到嘴角的头发,额头津津的,很美。
“没什么啊,所以说,没什么啊。”她把头发向后一拢,柳条四散,芳香如泽 。
我细细的盯着她的轮廓。蓝天白云里,小鸟从她的鼻梁滑到脸颊,桑树仿佛阶梯,搭在她的两肩。想不到她的脸也是凹凸有致的,像全身一般,不事斧凿的干净利落。蓝天白云里,她的五官淡淡的上了一层暗色,不吹佛,不摇动,蓝天白云里,她突然转过来,突然盯着我。我像是在草原正中放开四腿奔走的野兔,突然被老鹰的双脚扼起,不能动弹,苍茫的大地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我忆起,我本该从心里升起的感叹,我本该娶一位这样的姑娘。
她说:“说个黄笑话吧,以我为主角的那种。”
小青给我取的名字是小白,好像是给自家狗取的名字一样。大家都习惯了这么叫我,我逐渐成了一只公养的宠物,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总是被使唤来,使唤去,当然最多的是被小青使唤。
在我心里,小青是把太直接的刀,她比任何一位女生都离我近,我不像小黄那样在意她的腿,胳膊和胸脯。我时常盯着小青的发髻发呆。我盯着他的发扣,盯着她的手。她扎头发的时候,会很凶的对我说,看什么看,再看挖了你的眼睛。然后她就红着脸把剩下的头发扎完。她扎完头发水灵灵的,自有一股威严。
多年后直到我女友把她的发圈递给我,让我替她扎上头发,我才察觉到一种无力感。那时候我和我女友隐藏在这巨大城市的角落,周围的灌木悄无声息,蛇安静地盘起,我的手颤抖不已。一根头发,有一种路径,千万根头发,有千万种路径,如何让这些路径汇总,落到一个小圈子里?
我的女友笑了。她自己扎好,转了转身,我想起了小青。
小青睡着了,小黄在后排用偷来的卡片机拍照,从厕所回来的小绿开始摸兜盘算自己的零花钱,还有多少可以拿来换小青的照片。我头一斜,她就对着我,她闭上眼,面容安定,不急不躁。我想,要是小青的我在我面前,我可以十年面壁。
达摩祖师走出阴湿的山洞,不知那些湿润,能否让他想起哪位女生。叹气是为哪位女生,盯住一朵云长达半分钟是为哪位女生,走到无人的山角忽而激动是为哪位女生。
女生,女生,女生,人的生活原来真的可以很窄的 保不齐就爱了,保不齐就还俗了,被放鸽子了,被骗了,被仙人跳了,但还是不停地念,女生,女生,女生。
小青是一位女生,我总觉得,女生只是女生而已,处于男生与佛之间,偶尔摇摆。如同小青时常问我,她好不好看。好看。我的赞美太无力,回答太简单,我有什么回答能让她突然有牵我手的冲动呢。
我在操场上吹着风,观众席边的护栏都锈了。跑道衰老,像一块过敏的红,糊在地上。我想问小黄关于一千米测试的事,中考体育满分是20还是30啊,10分是老师评分吗。像我这种平时都不上课,早操漏圈的人还会有10分吗?我坐在发白的石阶上,头顶是红旗,跑步方阵散漫地开过来,扭动,扭动,不知疲倦,不知疲倦。风游走过中间的篮球场,细细地吹仿佛有一根绳子,在拧紧,连人的呼吸都拧得紧了。浩荡,天地的分界是跑道,人在上面跑,跑着跑着,就消失了。
小黄远远地从教学楼阴影里跑过来,面如死灰,旁边的小绿骂了他几句,两个人走几步骂几句,像一路拎着燃着的鞭炮。小黄跟败落的狗一样,大喊:“小白,小青去不了啦。”
我站起来,睁大眼睛,我喊不响,所以没有喊,等着旁边的小绿补充。
小绿像败落的鸭子,大喊:“她被大鬼抓去了。”
小黄踏碎了全部的水塘,地面脚印肮脏一片泥和颜色凝在一起,如史前的大陆。事情比我们想的更恶劣,小青没有去抓大鬼,大鬼自己找上门了。大鬼是校里的篮球队长,肌肉跟小黄饭盒似的大,铁黑,头发跟刺猬似的,铁黑,人生得胖,不侧过身不能过门。鬼是我们给他的代号,他从不这么称自己,他说自己没有外号,真正横的人,像港台片子里,肉块北硕的文身大佬,即使舌头被剁了,立在街头,也能当场吓死好几个人。大鬼要抓走的人,没有逃掉的。最狠的被大鬼发去当篮球陪练,捡了一下午的球。按小青的性格,肯定宁死不屈,最后又要被抓去捡球,我可不想看小青低三下四给别人捡球的样子。
“肯定是绸衣。”小绿用喉音恶狠狠的说。小黄在一边急得焦头烂额:“绸衣绸衣,鬼绸衣,愁我一上午了,你没发现是个男的都在盯着这件绸衣么。”“哪产的呀,真丝假丝,涂了什么值钱的玩意吗,涂了金银,镶了玛瑙吗嘛,还是挂了他妈的几百个篮球?”小绿的牙齿“咯咯”作响,他要是想吃了大鬼,一个饭盒半个手臂都装不下,还得多上几趟厕所。“咱们必须把大鬼拦住,小青的绸衣是无辜的。”
我们简单准备了一下,我从教室里偷了教学用尺和大圆规,小绿把半盒粉笔碾碎了,擒在手里。小黄带了一本书,胜券在握,一看才知道他拿的是一本《三十六计》。书皮泛黄,1998年初版印刷。
“妙啊,黄,快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派上用场的。”我凑过去跟小黄说。
小绿脖子一梗,烈士似的:“来不及了,看完第一条就跟我上。”
“第一条?只看一条有什么用?”
“你懂个屁,半部论语治天下。一条计策打大鬼怎么不行?翻!是啥?”
“第一计是瞒天过海……”
“瞒天过海?啥意思啊。”
“书上说,就是骗人的意思。”
“哇,狗啊,大鬼靠腿不靠嘴,骗他我铁定吃亏扔了你这破书,跟老子救小青去。”
小绿捻着粉就从上楼去了,粉顺着他的裤腿往下洒,不一会儿就积满了弯起来的裤脚。他的吼叫积满了楼道,误认为凶杀事件发生的几个低年级女生,形色匆忙地往下跑。
我呆呆的盯着小黄撒下的《三十六计》纸页堆着纸页,一片片如刀刃斜击着情感。那时候我对大鬼毫无头绪,也没有凶杀的恨意,我相信当时,一个“杀”字已经升起在小绿的头顶了,但我没有。小青一步步朝我走来,问我她今天好不好看,我不回答,我死不回答,我要酝酿好心情,我要看着她的眼睛回答。我要回答完之后,她有一股冲动盯着我,问我是不是喜欢她。
只是,那天之后,小青再也没有问过我这个问题。
小绿和小黄去了很久,像当年荆轲与秦武阳的出走。他们意气分发英雄主义膨胀,多年之后有女孩跟我说,你的眼神里就没有成形的东西,一团火苗,一会儿像剑,一会儿像梅,一会儿像丝绸,一会儿像我的手。
我和小青、小白和小黄讲过一个关于宝剑的故事。说曾经有两把相生的宝剑,天生一对,后来有一把掉进了大河里,没了。有一天,另一把宝剑的持有者经过大河,背后宝剑蠢蠢欲动,一开剑鞘,剑就飞到了河里去了。那人在看河里,没有宝剑,只有一条狰狞的白龙。
龙啊,到底长什么样呢?小青问我,我问小绿,小绿问小黄,小黄傻笑。
小黄像一条败落的蛇,从楼梯角挤出来,说,完了,表白了。
我说,什么,怎么就表白了,不打人了,不捡球了,不要绸衣了,不吃大鬼手臂了,小绿呢?小黄说,你别吵,让我缓缓,我说的是大鬼表白了。和谁?大妖?大妖是和大鬼体型相对称的校铅球运动员。
别逗大妖归大妖,大鬼和小青表白了,他夸了绸衣呸,他夸了绸衣。
绸衣归绸衣,不挂金银,不挂篮球,她同意了吗?小绿呢?
真别说,小青点头了,点三下,从门口看去下巴直碰桑树巅,颠得小绿在厕所了。
“粉呢?”
没到门口就撒完了。
完了,你们两个再也见不到小青了,还绸衣绸衣的。
为啥?
小青给抓去捡球了。
小白,你傻了吧,我他妈说是表白,表白。小青点头了,他跟大鬼在一起了。
“他妈的,不是一样的,表白是自愿捡球。”我一口骂过去,楼角又转过来一抹惊白,剑光似的,突然一下,吓的小黄都腿软了。
“你俩说啥呢,点头归点头,我没和他在一起,不是看船吗?去吧。”
小青若无其事地站在楼梯中央,我想现在她的下巴,够不到桑树顶。
小绿最后来,眼眶微红,走法拘束。
岸边一艘船也没停,没有消息,水流格外湍急,翻起树叶渣,我和小黄看着小青跟没事人一样爬上榕树的一根树杈,一如往常,天真活泼。我俩都没开口,我生性腼腆,不好问,小黄混蛋,问了不好,小绿在中间,正好。他不明说,他很干脆的给了自己一下:“小青,大鬼比我好在哪里?”听到这里,我都为小绿捏了一把汗。
水声浩荡,白潮如白蚁,吞噬着那些应该有的东西。比如夫水落下的人与记忆。
水声浩荡 。“大鬼比你壮,比你能跑,篮球扔的比你准,嗓门比你大,追过的女孩儿比你多,比你……”小青没说完,小绿就背过身去了,他没有哭,真正的绝望是心底漏了,浮上来一把刀子。
我甚至以为小绿能多撑几秒,我和小黄都交换眼神,小绿沉不住气,看样要摊牌。
“小青,我喜欢你,我告诉你,我比那个黑胖子喜欢你多了。”小绿背着身子说着,肩膀一头高,一头低,微微耸动。我和小黄听得有如霹雳,我心中莫名涌上一抹巨大的感伤。
“你比那个黑胖子好在哪里?”小青只有嘴在动,潮过来,又回去。
“我比他想你,想你对我说的话,尽管不多,但每个字都晶亮,点燃都能炸出花来,我比他没出息,我篮球十投十不中,脑袋没他肩膀粗,我照样能在人群里一眼认出来你,只靠鞋子一眼认出来你,只靠你摆臂的样子,你的头型,你的绸衣,我在人群里一扫,我就认出了你。我睡觉前都默念你的名字,在梦里都不敢多碰你一下,我上初中以来就没听过别的女孩,我跟小白和小黄两个流氓从不开你的玩笑。多少次想碰你头发都忍住了,上次你上台表演,我守着你换下来的裙子,还有花香。你用什么的洗衣液啊,你一共穿过多少件裙子啊。我当时想,就如同是你一样,我跟你的裙子呆在一起了,我当时就对着你的裙子和你表白了。”
我心想,我靠,好变态,居然可以对裙子表白。但一看旁边的小黄异常兴奋,想必是对女生的裙子有种特殊的感情罢了。小青什么都没有,小青听完,抖了抖绸衣的角,有风吹来,有水扑来。
几只白鸟从远处的水线上升起,枯木断浮起,水流满目疮夷,哀嚎四下传来,那是树杈间的空洞,风从从里面歌唱,我从里面找到自己的欢喜,尽管在当时并不容易找到。
同样是多年后,我握着女友的手,走在空无一人的幽深小道里。我说,这里真好。她说,对吧,这里有风,有树,有水,有鸟。我说对啊,这里有风,有树,有水,有鸟,还有我爱的你。然后我们拥抱,亲吻,没留遗憾。
人人都会开始说情话,说给一个人听。说第一句的时候就以为,会把剩下的都说完。
我想小绿开始了,他会开始写诗,抄诗,看一些句子无关痛痒,身体肿胀,在夜里难受地哀嚎。然而我并没有猜到,小青,她早就是这样了。
小绿没有问她,可不可以。小青也就没有回答。当时的小绿比我们看得透,他尽管背过身,只是听出了自己没戏。小青用生了病一般的弱音带着命令的口吻,耸动她的嘴唇。
“小白,小黄,你们俩也转过去。”我们都没有犹豫,紧紧地转了过去。
没过几秒,我听见水声,一霎那的改变,清脆的玉环碎裂。小绿一字一顿地表白,从刚才起,灰飞烟灭,几桨渔灯,夜夜梦话,再没人记得一个男孩为了一个女孩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爱的史书模糊的史书。
“你们看那是什么?”
后来我们三个人都承认,在那一瞬间,想到了我说的那个宝剑的故事,有一条龙盘旋在河水,宝剑落入其中,故事开始,故事结束,没人知道龙出现了几秒。
我们只能看见水里升起了一团白烟,带动着背水波搅动,只是 水流太过湍急,分不清是水流带动了一绺白色,还是这一绺白色搅动了这一滩混水。漩涡里弹着寸寸凝白,如同夜深后旷野里出现一道萤光,一掠车影,洗衣滚筒里的一团惊白,那一团惊白,若隐若现,吞吐着碎木与浮叶,像有一位舞女在水里浮动长袖,水流如长拳,如掌,如指,如毛。白色从拳边磨过去,从掌里揉过去,从之间夹过去,从毛里游过去,起起伏伏,如云中电,云中龙。
“那是什么?”小绿现在说什么都极其突兀,我微微伸展了指头,我发现我也变突兀了。
“那是龙。”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见龙,在水里,不露出头,压住鳞甲,身体一次次搅动着水纹,悄无声息,毫无准备。
在下一秒,白色就不见了,就消失了,龙身不见了,水里再没有卷起的白纹。再没有倒影。我们都看得一清二楚,水流里攒起了龙的身体,又把它像是卷碎叶一般卷走了。“那是一条龙尸。”小青平静地说,那个初春,我们都不约而同地了解到,学校后岸的大河,有一条龙死了。
在童年里,我没见过任何的凶猛的动物,咬人的狗也没见过,唯一的一条龙,也只见到了它的颜色。小黄和小绿都是这么想的,但是,终究的终究,我还是比他们多想了一点。
屁股上石子湿润,硌得屁股生疼,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离开,也不知道小青和谁在一起了。初春的特殊困意蜘蛛一样抓着我,我又想起小青的味道,我抓着手里的石子,细沙嵌进指甲缝,我突然很难受,很难受。今天的船一艘没停,架没打成,小绿白没表成,破旧的枝条挂着破旧的小青,当时我怎么想,我还想着夸她好看,想着她脸红,让他激动么?女孩子不会永远感性的,她们变理性的时候,天下都理性了。
可惜的是,我当初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小青冷冰冰地驱使着:“小黄,小绿,你们俩先回去。”我第一次听小青叫我这两位仁兄跟叫狗似的,小黄小绿表情都没换。只有小黄把我的肩重重地拍了两下,最后他们跟狗一样地走了。小黄后来说,他回头的一瞬间就懂了离别。小绿说,一回头他就去了厕所。
手掌提了一只蝴蝶,在掌心护了一秒,就放走了。她的脸似洗净的白梨,有水的反光,头发向上卷起,随身影拉动,我开始想摸她的头发了。小青你这么好看,会喜欢上谁呢?
多年后,我问我女友,你为什么这么好看,她说她不听。从此我再也没懂女生的好看是哪里来的,肯定是在“道”诞生之前,毕竟她脱去一件件衣服之后,一样好看。一个眼神,我一样呕血。我猜小青自己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她冷冷的,小小的,白白的,嫩嫩的。她狠狠地说:“小白,大鬼也比你好。”
“好在哪里?”
“比你诚实,比你直白,不是小黄那种天天想脱裤子的直白,是磨牙吮血的直白,是一刀见血的直白,是扇我一巴掌的直白。在我眼里,他壮,他篮球好,他能跑,能撩妹子,都不重要,及不上你的无用,你看起来没用,没用透了,可我就是喜欢你的无用,你无所事事,你的发呆。有时候我想,怎么这么不争气啊,课也不上,步也不跑,女孩也不追,你到底在干啥呀?你写诗吗?你写小说吗?会想起我吗?你讲黄笑话,以我为主角,你激动不激动啊?我看你废物一个,我也变废物了,我毁你这个废物上了。我变了,我任性了,我倔强了,我斤斤计较了,你看我够傻吗?我不爱花,我爱草了。小白,你不直白,你不诚实,你不于心有愧吗?你放走了我,我以后和谁温存,和谁写情书,看谁穿衣服问你好不好,上哪找我,在哪节课偷看我睡觉啊,你不作孽吗?你不有罪吗?你对得起你读的书,你念的教育吗?对得起你的性别,你的意淫吗?对得起你的喜欢吗?”
我不敢相信,小青能突然说这么一大段话。我来不及听,我只知道核心思想,我无言,我检讨。
“从不牵女生的手吗?从不亲吻女生吗,从不想着女生爱上你之后缠绵悱恻,是怎样凌乱地好看吗?小白,你有邪恶吗?你叫小白你真的纯洁吗?你的变态呢,你的荒芜呢?”
“我从不荒芜。”
“不信不信,你对我一根草也没长,一朵花也没开?我都快看见你眼里的山了,很高,你藏了什么,藏了很多吗?”
“我十倍于高山的深藏。”
我放掉手里的石头,沙子挤在指缝里,肿胀,像我的心,我的部位,肿胀。
我真的喜欢过吗?真的在意过小青吗?我看她这样好看也真的曾想牵她的手吗?我不知道,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站起来,头胀胀的,直打转,我眼冒金星,我不知道我在干嘛。
“小白,你知道吗?”她说,声音和一些鸟啼一起共鸣,发出玉一般的脆响,:“以前我在乡下住,我看春天,看夏天,看秋天,看冬天。我就看到那些鸟,春天叫,夏天也叫。我想差不多,该累了,于是秋天它们果然没有叫了。于是我以后,都只住在山里,只看春天,只看夏天。”
“有些鸟秋天也能叫的。”我反驳道。
“少来,小白 一个月后我们就毕业了,毕业了你知道吗?你知道什么是毕业吗?你怎么从来不和我说你要去哪呢,你有想过会见不到我吗?”
“是吗?我还以为,时间很长。”
小青被我气的说不出话,她双肩被汗浸透,翅膀一般涌动着。她极其单薄地站在我的面前,只有一个人,只有一颗树,一条河,一条线,一双手。
半晌,我认出了她的单薄,如同我今天早上认识的她一样。她再也不会问我她好不好看了。
我问她。
“你为什么要把绸衣扔到水里去?”
毕业后,小绿考到了本地的技术学院,找到了一位也喜欢穿绸衣的姑娘。小黄考了警校,听说在某一次神秘行动中把大贵给抓到了。大鬼痛哭流涕,小黄好不威风。小青我不知道,如她所愿,再也没有让我知道她。
她扔下绸衣的那一刻,应该已经想好了。累了, 就放手了,那件绸衣上,不涂金银,不挂蓝球,挂满了她的欢喜。欢喜是一条龙,见人则现,无人则隐。小青应该是直接地把这条龙给结束了。
之后我们再也不会为了女孩的一些新衣而疯狂了。我们为更多的,女孩的身体而疯狂。
酒过三巡,小绿举着沱牌,又敬了小青,喉音老练,皮肤粗糙。他说,我怎么也想不清楚,你当初是怎么答应的,大鬼?你还点头了呢。
小青穿米色长裙,发色偏黄,一口鲜啤味道:“我从来没答应他过,点头是因为他说难不成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我点点头。”
刚生了二胎的小黄抖落抖落全身的正义,问道:“是谁呀?”
没人答话,小黄自顾自笑了起来,我也笑了,小青掩着嘴,小绿摸着头,最后小绿涨红脸,拿起整瓶沱牌,大喊:“敬今天到场的所有人,敬小青、小白,敬大鬼。”
所有人举起酒杯 放鞭炮,过年一般,齐喊:“新婚快乐,早生贵子。”小绿的媳妇儿羞答答的,看上去穿不上绸衣,禁不住岁月,会碎掉。小绿绕过来偷偷跟我说,晚点再约一顿烧烤,就我他小黄三个,没闲杂人等,我们好好聊。我笑道,小青也闲杂了?他说:“我怕了,你帮我问她?”
我和小青又走在大街上,周围喧哗,正对门是一家毛衣店,颜色俗气,一路延伸是家电城。更远的地方有大银幕放影迅。偶尔有路过的老年人兜里放着大声戏曲。我穿的拖鞋,啪嗒啪嗒,把日头一点一点踩下去。我问她。“小绿请哈吃夜宵,去不去?”
“去。”
她几乎是想都没想,又接着问了。“你这些年,有什么故事吗?藏着很多事吧。”我笑着说:“我是被高山的深藏”她也笑了,“你别唬我,你交了多少个女朋友?”,“拜你所赐,一个也没有。”
“一个也没有?”
“半个都没有。”
她没有看着我,我们从街的这头游向那一头,立交桥远远的架着,樟树栽着,饭后的人奔跑着,河岸边有人低沉地喊叫,一辆白色的轿车,忽然迸出车流,从我们眼前急急的斜蹿出去,连在了一起,变成了一整块,一整条,一整个身体。我忽然想夸夸身边的女孩,就像多年后,我从想夸夸自己的女友,我总以为这些夸奖是欠她的。不过我没有,我要说一句话,让她想牵我的手。
我说:“夏天到了,你老家那些鸟还叫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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