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管父亲叫“大大”
我管父亲叫“大大”。
伯父读的是县城一中,校门上的横匾还是陆定一给题的呢。但是祖父过世早,伯父高中毕业后就到木材厂扛木头出苦力养家去了。伯父的高中是他的骄傲。我读高中时伯父还经常给我讲物理题呢。想来我实在是笨,任凭他怎样把手翻来翻去我就是不明白。
“我到现在还会做的题,你怎么就不会呢?”
我的颟劲上来了就是不说话。
“说话呀,我再讲一遍,听好了!”于是他就又把手翻转了几遍,直到我有点懂了为止。
说过要改口,可是我们一天天大了,不好改了,也就没有改。我们东北管伯父叫大爷,管伯母叫大娘,小孩子顺口就简称为大,娘,高兴了就昵称为大大,娘娘,后来感觉娘娘叫不出口就忘记了,山东不山东,陕北不陕北。因为爸爸排行老二,长兄如父,就把我和大弟弟过继给了没有孩子的伯父。反正东西屋住着,一口锅里吃饭,孩子是一窝的,也不妨碍骨肉情,手足情。三街六委三十三组人丁兴旺。圆圆的月亮,皎洁,明亮,笑声像月亮一样照着老土屋。
伯父最大的功劳就是供爸爸、四叔、五叔、还有我上大学。
爸爸初中毕业时考上了黑龙江省农业机械化学校,读了四年中专。那时读书不怎么花钱,但还是要寄点钱,嘘寒问暖接站送站都是大大的事。后来爸爸从农机修造厂调到了技术监督局。职务也由工厂的采购员,车间主任,工会主席变成了局里的股长。
恢复高考的1977年,我六岁。四叔二十一岁,五叔十七岁。从广播里知道消息的当天,大大连夜骑自行车下乡到四叔插队的青年点,谎称家里有急事接回了四叔,第二天又如法接回了在另一个青年点的五叔。好在四叔和五叔都是在本县插队,能用自行车捎回来。1977年的高考分为10月的初试和12月的复试两次考试,初试是选拔,通过的才有资格参加正式的高考。北方的秋天连着冬天。大大收拾出堆放杂物的西厢房,搭起一张自己焊的大铁床,铺上羊皮褥子,支起炉子,把四叔五叔圈了进去,让他们白天安心复习功课。他们都通过10月的初试后,大大就更加不许我和弟弟去敲门,也不许在院子里嚷嚷:他们要考大学。下大雪时,我和弟弟站在炕上,看着大大戴着毡帽在院子里一苕帚一苕帚轻轻地扫雪,到院门口跺掉脚上的积雪,再踅到西厢房拎进去煤球拎出来煤灰。
那一年对许多家庭都意味着转折。
年底,四叔接到了大庆石油学院的录取通知书,1978年春节后去学校报到了。那个春节家里极其热闹,一拨一拨的同学,三个五个的亲戚,说说祖母真不容易,说说四叔真有出息。
大大戴着黑呢毡帽,倒剪着手,微微笑着。
三街六委三十三组,隆重写到信封上,传递着故乡的春花夏草,传递着大学校园的秋风冬雪。
也传递着我对未来的向往。
五叔什么通知都没有收到,年后接过大大递来的钱报名复读,接着考大学。不想复读两个月后竟然接到了黑龙江省克山萌芽学校的通知书。当年五叔是应届,只允许报考大专以上,不允许报考中专,萌芽学校属于中专,这种情况当年还有个名字:大专漏。为此我很有点看不起五叔,五叔也因此没少给我脸色看。他只考上了萌芽学校,出来当老师,那时我其实不懂五叔的难堪,只是知道他不高兴,前来祝贺的同学和亲戚都说,唉,不理想,所以我就拿“萌芽”来要挟他驮我,不驮,我就喊“萌芽”,结果他把我摔到了炕上。
在大大把五叔叫到西厢房进行了多次思想工作后,五叔在五月也报道去了。其间大大应该嚷嚷过,也应该拍过桌子,我没有问过五叔,我按照大大的性格和当年的家境这样推断的。
不管怎么说,家里一下子考出两个大学生(笼统的说法),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时代,的确让亲戚邻居啧啧称赞了许久。身为长子的大大由此牢固确立了在家中风掣红旗冻不翻的地位。
但是很快,开学后的复查中四叔因为体检出肺结核休学了,住进了内蒙古扎兰屯市的结核病医院。整整一年的时间。住院的费用是自己掏的,就是大大掏的。期间大大委托爸爸去看望过四叔。1979年四叔回到学校上学时,大大会特意多捻出100元,让四叔专门用于改善伙食。
其时大大的工作是在粮库当装卸工。火车运送过来的粮食需要及时搬运下来,所以半夜被工友喊起来去搬运装粮食的麻袋,稀松平常。大大的背既是被麻袋压弯的,也是被沉重的生活压弯的。
后来五叔接连读了电大的英语,中文,文学评论专业。不甘心啊。小学老师读电大也需要时间和毅力啊。我上小学和初中的那八年正好是五叔迷茫于未来执着于文学的八年,他把有数的工资交了学费,买了教材,我趁他不注意会偷出来一本,随便什么,摸到就跑,所以我杂乱的文学启蒙没有系统要怪罪五叔的威严。他以为我不会看,更不会看懂。我的确看不懂,但是我想看,我想上大学。过程比结果重要。不要问小孩子懂得些什么,牛犊初生时就已经有两个胃了,尽管填充吧,生活的炎热夏日,命运的烈烈寒风,道路的崎岖坎坷,会给牛犊反刍的时间和环境的。文学评论还没有念完,已经在工商局上班的五叔通过考试获得了到东北财经大学干部专修班进修两年的读书机会。算大专学历。读来读去还是没有四叔的本科光彩。于是五叔开始另一场持久战,培养儿子。今年五叔的儿子考上了研究生,公费。从小学调到工商局,上东北财经大学深造,儿子考上研究生,五叔重大的事情首先要告诉的就是大大。优先知情权体现的是尊重,感恩。大大说话特好使:“书都白念了?”一句话就能让失态的五叔立马醒酒。
四叔毕业后一直关照着侄男弟女。逢年过节的大包小包就不必说了。多年来四叔只要回家,就是家族的聚会。特别有家庭观念的一个人。四叔说,早年没有这个概念,后来,渐渐地,感受到了,就担负起来了。
送我上大学的那个晚上,所有的亲戚都来了,四叔也从外地赶回来。托运行李时,大大手里始终攥着录取通知书,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宝贝女儿考上大学了。那天晚上大家又一起回忆了一遍我的光荣历史。小学二年级时拎着双百试卷回家;考上重点初中后,娘语重心长地说,要有男生给你写条子,就把条子扔掉,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十四岁入团时代表新团员发言;高中时获过一个全国作文比赛的奖。还说到了小时侯头发黄,娘哄着我去剃头,人家看我是个女孩就没给剃;灌汤药,我说喝,但是别抱着我,结果挣跑了;……。大大还是微微笑着。
大学时的父亲节,我写给大大的文章恰好发表,我炫耀地邮寄给家里,我猜想,大大也是很炫耀地朗读的吧。或者换一个词更加准确些:荣耀。
大,这个字是一个人立于天地之间。管父亲叫大大,这个称呼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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