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影随形
心中的罪孽，如同脚下的影子，会跟随着自己度过一生，唯有藏匿在黑暗中，才能短暂遗忘。
一
一只蟑螂从我的脚边溜过，我看着匆忙进入人世的它，开始了自己的“求生之路”，从其他人此起彼伏的惊呼中，我能推测出它的逃跑路线，在场的人无不惊恐不已。有些女孩甚至吓得站在了自己的座椅上，直呼着“妈呀，妈呀。”
看着原本安静的教室一下子变得沸腾起来，我很不道德地笑了。心中想着这只蟑螂到底还能乱窜多久，因为它呆的时间越长，教室就越难安静。
可是不一会儿，一向最具有号召力的班长站了出来，大声叫喊着安静，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蟑螂的位置，毫不客气地踩上一脚，教室安静的同时，我仿佛听到一阵细碎的声音。
班长的脚挪开后，蟑螂的惨状呈现在众人面前。扁平的身躯诉说那踩击的毁灭性伤害，然而蟑螂的触须仍然还在微微发抖，彰显着自己顽强的生命力。班长表示了对它的尊重，又补上了两脚，蟑螂的躯体看上还是一样扁平，似乎是没有再被压缩的空间，但它的触须停止了动弹，让在场受到惊吓的人，都长吁一口气。
班长环视了在座的人，一边叹气一边说“你看看你们，全都吓成什么样了，都是高三要考大学的人了，还像个小孩一样，像蟑螂这种没用的东西，踩死就好了嘛。”
“没用的东西，踩死就好了嘛。”我在心中默念着班长的这句话，然后下意识地望向我的影子，我的影子像个尽职的卫兵，寸步不离地站在我身后的墙壁上。一个人的身影就像幽灵般突然从晃过，即使只是一瞬之间，我也能看到，那身影中对我投射出，无辜，求助的眼神。
我没办法忘记那个眼神，正如我没办法忘记自身的罪孽，那是小和尚的目光。不自觉间回忆起一些往事，心中却没有翻阅旧照片时的感慨，反而是无比的沉重。
二
小和尚是村里傻子的儿子，傻子每天都在村里转悠着，自从他赌博输得倾家荡产，老婆又跟别人跑掉后，他就一直这样疯癫，天天抓着人问“我老婆呢”。
大人们对他不屑一顾，一脚将他踹开，小孩子被他抓到询问，就会笑着说“你老婆跟别人跑掉了”，然后捡起地上的石头砸他。傻子不会去反抗也不遮挡，只是在地上呆呆地傻傻地念叨着“那她跑到哪去了”，但第二天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抓人就问“我老婆呢”。
傻子的家都被他输掉典卖，他和他的孩子无家可归，就在村口的破庙里住着，傻子的儿子靠着走家串门的乞讨，养活自己和他的傻子爸爸，因此我们都叫他小和尚，他的乞讨被我们叫做化缘，这个词是从西游记里学到的。
小和尚似乎遗传着父亲的痴呆，口水经常耷拉在衣领口，他也不会去说话，每天挨家挨户地敲门，拿着破碗来示意自己想要吃饭，遇到开门的老人，他的境遇会好些，老人大多会心生怜悯，施舍一些剩菜剩饭给他。
但若是遇到同龄小孩开门，小和尚就会被人吐口水，被人用扫帚撵走，碗也经常被人丢掉，他成为所有人可以欺凌的对象，但小和尚就和他的父亲一样安于忍受从不反抗。
有一次我看到小和尚和傻子坐在河塘上，分着吃他乞讨来食物，傻子毫不客气将破碗的饭菜抢过来吃，小和尚只能捡着从他父亲口中掉落在地上的饭菜，然后再等他父亲吃饱后，沿着破碗的边缘一点点地去舔食。
三
有一天，小和尚突然失踪了，小和尚的父亲和以往那样在村口转悠，逢人就问自己老婆的去向，发觉小和尚很久没有出现在村里的是李奶奶，她已经三天没有见到小和尚敲她的门。
李奶奶担心小和尚出事了，就去破庙里找过，但没有见到小和尚的身影，李奶奶找到傻子，问他小和尚去哪了，但傻子还是在不停地问着“我老婆去哪了。”
李奶奶气得打了他一耳光“你老婆已经和人跑了，但你还有儿子，你儿子去哪了你不知道吗。”
村长带着人满村去搜寻小和尚，最后在山沟里发现了小和尚的尸体，当时正有两只野狗啃食着，人们将野狗赶走，但小和尚的身体啃得不成样子，在他尸体十米之远的地方发现了他常用来乞讨的破碗，已经碎成了两半。
人们在山沟上方发现了滑坡的痕迹，小和尚是从山上摔下来摔死的。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这里，全村都知道了小和尚的死讯，他们都来到现场围观着，村里的人都来了，山上和警戒线外都站着密密麻麻的围观者。
我踮起了脚，想看着警戒线里的小和尚尸体，但警察挡住了所有突破警戒线想要一睹而快的人，傻子被两个警察搀扶着来到现场，警察叫他认领尸体，但他一直在嘀咕着“我老婆呢”。
村长朝他后背踢了一脚，让他摔倒在小和尚的尸体旁“你儿子都死啦，你还管你跑掉的老婆做什么”。
小和尚父亲看了看地上血肉模糊的尸体，那一刻他神志仿佛清醒了些，眼睛也变得明亮，他摸了摸尸体的衣角，然后捡起一样东西，突然间嚎啕一声，抽搐着晕了过去。
两个大人把他抬起来带离现场，路过我身旁的时候，他手里的东西掉落在我脚边，我凝视着地面，才发现那是一颗眼珠。
眼珠的瞳孔面向着我，让我想起来小和尚临死前对我投来求助的目光，我吓得跑回家，我想要告诉母亲，我很害怕，我所知道的一些事，我目睹了事情的发生经过。
四
那时，傻子已经彻底神志不清了，小和尚的死被归纳成意外，即使小和尚意外死在后山的方式很蹊跷，但也没有人去深究这件事。
傻子不再每天转悠在村子里到处问人自己的老婆去哪了，他每天瘫睡在一个村民的家门口，没有小和尚再帮他挨家挨户的乞讨，很多人都以为他会就这样饿死，谁都不想沾上这样的霉运。
被他缠到的那个人，气不过这种事情落在自己身上，于是就用脚去踹傻子，用柳树条去抽打他，想要把他赶走，可他就像摊烂泥一样，任人百般殴打也一动不动。
有的人以为傻子已经死了，准备去抬动他的时候，他却突然活了过来剧烈挣扎着，还把抬他的人咬了一口，结果招惹来更加强烈的殴打。
有人出主意说，就放他在这睡着，没有人给他饭吃，不出三天他就会饿死，等他真的死了的时候，再来抬走他。
但是傻子却熬过了村民期盼他死的那三天，不仅是三天，傻子就像牛虱子一样坚强地活了下来，他没有被饿死的原因，是因为我每天清晨都给傻子送来饭菜，傻子才坚强地活了下来，在爷爷的督促下，我每天像完成特工任务似的，偷摸着给他送来饭菜。
五
那只是一场意外，一个过度的玩笑，在开始讲述前，我依然表明了自己对这次事件的态度，
那天在山上，我是和大毛还有小杰，一起遇见的小和尚。小和尚还是那副傻憨模样，坐在山坡上，他用来乞讨的破碗里装满了杨梅，我们三个看到小和尚碗里的杨梅，很少眼馋，而小和尚的则坐在地面上，如数家珍般摆弄着他的杨梅。我们三个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从小和尚身上拿到那些杨梅。
小杰突然有了办法，他走到小和尚面前，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小和尚抬头看着小杰，标志性的口水仍然挂在嘴边。
“喂。小和尚，你的杨梅是从哪偷来的。”
小和尚傻笑着回答“不是偷来的，是李奶奶给我和我爸爸吃的。”
“呸，明明就是偷来的，李奶奶最近说他们家的杨梅经常被偷，肯定是你干的。”
“不是偷来的，是李奶奶给我，和我爸爸吃的。”小和尚始终重复着这句话，虽然还是在傻笑着回答，但他下意识地将碗抱在了怀里，似乎是察觉到了我们三人的敌意。
小杰招呼着我和大毛一起过来，我们将小和尚围了起来。
小杰指着小和尚的额头“还在骗人，就是你偷的，拿给我们，我们就不告诉别人，你偷了李奶奶家的杨梅。”
“真的不是偷来的，是李奶奶给我的。”小和尚表情变得慌张起来，他感到我们的不怀好意，想要逃离，但我事先已经将他包围，他没办法可逃，只能用一副求助的目光的看着我们。
小和尚的目光，让我感到不知所措，我拉扯着小杰的衣角。
"要不，算了吧。"
然而，小杰并未放弃，一脚将小和尚紧紧抱在怀里的碗踹落，碗中的杨梅散落在地面。
"我的杨梅，我的杨梅。"小和尚带着哭腔叫喊着，伏在地上试图去捡起四处散落的杨梅。
小杰趁小和尚不注意，又捡起来小和尚的碗。然后高高举起"喂，你的碗，还要不要啦？"
小和尚慌张地站起来，完全忘记了脚下的杨梅，想从小杰手上去争抢回自己的碗。
但是，小杰对于臭哄哄的小和尚，极度厌恶，他不希望小和尚往自己身上靠近。
"想要你的破碗，就自己捡吧。"说完，小杰就用力将碗丢出，碗在空中形成一道弧线，然后消失在山坡。小和尚朝着碗掉落的方向，滑着走下了山坡。
我们趁着小和尚下去找碗的时候，将地上的杨梅全部捡起放在自己的口袋里，本想着等小和尚回来，继续嘲笑他“捡回破碗却丢了杨梅。”
但是，好一阵子，我们三个都没等到小和尚的身影，大毛提议说，一起过去看看小和尚究竟去哪了。
在山坡上望着下方，小和尚就像一只被踩死的蟑螂，平躺在地上，我们大声喊着小和尚，但是小和尚始终没有动弹。
分开回家之前，我们都相互约定着，这件事情，要永远保密，决不能告诉其他人。小杰对我们两个说道。“对村子来说，小和尚就是个没有存在价值的人，就跟他的傻子父亲一样没用，死了就死了。”
那个时候，我一直在心中安慰着自己，那只是一场意外，与你无关，但是无论我怎样去安慰自己，小和尚那时望着我的目光，总是时有时无地出现在我身旁，有时是迎面走来的的一个陌生人，有时是在路边下窜出的一只野猫。
最终我还是无法忍受这种的折磨，我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告诉了爷爷。
爷爷听了之后，怒不可遏，拽起我就要往外面走，夜色下，路途漫漫，我从没在夜晚的时候，在村子里溜达过，因此我对眼前的一切感到陌生害怕。
爷爷将我拖到了傻子面前，对着我说“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他的儿子了。”说完。爷爷转身准备离开，我哭喊着拽住了爷爷的腿，不想让爷爷离开。而在一旁的傻子，则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发生在眼前的闹剧。
六
爷爷最终还是没能狠心丢下我独自离开，但他交代我去完成一件事情，就是每天给傻子送饭，小和尚不在了，我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去弥补自己的过失，后来我上初中之后，就离开村子，去了镇上读书，爷爷就代我帮傻子送饭。
但是每个月放假回家，我还是得继续给傻子送饭，周而复始，一直到现在，事情过了很久，爷爷在冬天离开了人世，我也上了高中，但傻子依旧像荠草般，在村子里顽强生存着，连傻子所在的那户人家，都习惯了傻子的存在。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爷爷，我到底要做多久，才能算是赎完自己罪孽，爷爷当时对我所说的话，让我至今难以忘怀。以至于他去世后，我依然像遵守军令般继续给傻子送饭。
“你做的这些，不是在弥补自己的过失，而是在弥补他内心的空洞，他的儿子死了，而你却在一旁袖手旁观，这就是你的罪孽，你的这份罪孽无法偿还，所以你只能以这种形式，去永远铭记。
记住这些事，不是为了让你变成一个好人，而是让你不再变成坏人，从今以后，这份罪孽将会永远跟随着你，就像你的影子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