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
今天是6月1号,国际儿童节,初高中地理课本上北半球夏季的开始。对夏墨来说,最重要的是,今天是她出院的日子。
夏墨穿着一件棉质的白色T恤,软塌塌的没有一点形状,下半身是一条黑色的运动长裤,光滑的尼龙面料在太阳下泛起光泽。
她站在医院门口的大榕树下,脚边靠着一个牛皮纸袋,里面装着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这就是她住院一个多月以来,出院所携带的全部家当了。
天气不错,阳光不刺眼,夏墨站在榕树的阴影下,眯着眼睛看着天,少女伸了个懒腰,舒服地发出喟叹。她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时间差不多了,司机也该到了。
不消片刻,视线中出现一辆黑色轿车,很新,流线型的车身慢慢靠近,在她近前停下。
司机摇下车窗,年轻的声音开口:“请问是夏小姐吗?”
夏墨有些狐疑:“周叔人呢,不是说好他来接我?”
司机颔首,“我父亲最近身体不好,我来顶他的班。”随即开门下车,拎起夏墨脚边的牛皮纸袋。他似乎是没想到夏大小姐的行李竟然这么少,甚至还低低地轻笑出声。
夏墨翻了个白眼,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走吧,小周!”听上去颇有几分咬牙切齿之意。
夏家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家,待人和善,待遇不错,父母亲操劳半辈子努力送他出国学医,中等水平的人家,咬咬牙,精打细算削减开支,还是负担得起独生子在外求学的费用。
其实他学医归国不久,小时候也不在此地长大,对这座南方城市无甚感情。仔细算来这么多年确实也没吃过什么苦,他自问争气,背井离乡在外漂泊,发奋读书,名牌大学的文凭到手,回国马上就能签个好单位,做个正儿八经的海归外科医生,前途一片光明。
青年才俊,意气风发,他确实从来没见过父亲口中这位矜贵的夏大小姐。
今儿个第一次见面,本以为是个胡搅蛮缠不讲理的主,哪知倒是与他想象中大相径庭。他见过的富家女不少,知书达理的也不少,饶是再平易近人,可总是少不得一股骨子里的娇蛮劲儿。这位夏大小姐委实特别得很,没有一丝一毫刻板印象中富家女的坏毛病。想到这里,他又笑了。
夏墨不满地上了车后座,翘个二郎腿一晃一晃,心里还暗自腹诽:这小司机,怎么就那么爱笑呢?
她从后视镜里偷偷打量司机,水洗磨白的牛仔裤,干净挺拔的蓝条纹白衬衫——有点像她住院时的病号服,蓬松柔软的黑发,倒是生着一副好看的皮囊。
夏墨又看了看自己,穿得这样随便回家怕是又要挨骂,连忙吩咐到,“小周,我想先去买件衣服!”说着心里有些不好意思,这么久了也不知道人家名字,看着两人年纪差不多大,一直小周小周多不礼貌啊。于是吐了吐舌头俏皮地问,“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呀?”
“周青,丹青的青。”
周青调转车头,去了市中心最大的商场。车水马龙,好在离医院也不算太远,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也就到了。
好长时间没逛街了,车还没停稳,夏墨就迫不及待地想跳下去,住院这么久,也没能压一压她生龙活虎的性子。
周青坐在驾驶座上,正待闭眼休息一下,突然听见车窗响动。
少女低头弯腰,修长的手指关节一下一下嗒嗒地敲窗,黑色微卷波浪长发在阳光下变成暖棕色,泛着金子般的光泽,发丝垂落肩膀,眼睛弯成月牙,笑眯眯地看着他:“你不陪我一起吗?”
夏墨总是想一出是一出,又想着肚子饿了要去吃点东西。
周青原以为大小姐是该去优雅的西餐厅的,坐在中央摆着蜡烛的桌子两端,最好面前再开瓶昂贵的红酒,佐以精致的甜点配菜,合着巴赫或者班得瑞的钢琴曲,穿着昂贵的小礼服,慢悠悠地拿着刀叉切牛排,一小口,又一小口。
谁知道她竟然随便找了家不起眼的小店吃牛杂,甚至还是只有一排座椅的那种,排排坐着,两个人的四条长腿都伸展不开。
夏墨津津有味地吃着牛杂,顺便一脸暧昧地八卦着在医院听到的趣事。什么护士长和某主治医生有一腿啦,什么隔壁VIP病房的小姑娘是某房地产大佬的私生女啦,什么新来的一个男医生很帅啦……眉飞色舞地越说越兴奋,汤汁溅到白T恤上都浑然不觉,还顺便竖起大拇指:“这家牛杂店是真的很好吃!”
“嗯,原来大小姐跟我的口味也差不多。”想到这里,周青又笑了。
他笑眯眯的时候,夏墨总是直勾勾地盯着他,打心眼儿里纳闷这人为啥又在笑。不过周青笑起来真好看,离得近了还能看到脸上有细细软软的绒毛。
她又邪恶的想,这小脸蛋,让人禁不住想上手碰碰戳戳捏捏,想来触感一定很好,能咬上一口就更好了。看上去白白净净又软绵绵的,像是某种毛茸茸的小动物?比如兔子?比如柯基?夏墨咬着嘴里的萝卜,心里乱七八糟。
吃饱了有力气的夏墨逛街很有干劲,毫不在意自己白T恤上扎眼的几滴污渍,走进感兴趣的时装店,大大咧咧地挑挑拣拣,喜欢什么买什么,反正她向来也不缺钱。
姓周的跟在她身后,主要负责做苦力和打杂,间或给点儿意见。高级时装店休息的角落也多,周青拿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等她从试衣间出来。
不得不说,夏墨本身就白,在病房里待那么久仿佛把她养得更白了,甚至透着种病态的苍白。她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但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好看,毕竟美人还是美而不自知最好看。
纤细修长的身材,细腻的皮肤,长得像是水墨画,不是浓艳的美,她的眉眼间有江南氤氲的湿意,秀气小巧的五官是一笔一划精心勾勒出来的,尤其是眼睛会说话,眼波流转间更是光彩照人。
照着镜子,一袭剪裁精良的雾霾蓝连衣裙衬得少女愈发白皙,恰到好处地包裹住玲珑曼妙的曲线。
店里琳琅的光影打在她身上,秋水一样的眸子透过细碎的刘海,夏墨定定地望着周青,问一句:“我好看吗?”
周青听见自己心里无奈地叹气,他不会骗人,也知道自己对着她无法说出“不好看”三个字,认命地做好再多拿一个购物袋的准备。
说来奇怪,周青不像传统的海归一样个性外露,虽偶尔羡慕旁人张扬自在,骨子还是有些中国人执拗的清高和文气,特别是出国在外人生地不熟,愈加安静内敛。
导师对他这点很头疼,总说让他多表现自己,可周青习惯了,改不过来,也不善于与人相处,和异性相处更是没有经验,却意外地十分受人欢迎。在学校的大家眼里,还是那个“温柔绅士的中国年轻人”。
于是“温柔绅士的中国年轻人”走上前,笨拙地学着记忆中师兄们对待女孩子落落大方的举动,想要拍拍她的肩膀,夸张地告诉她“You are perfect!”——她非常完美,却又压抑地收回手,话到嘴边说不出口,只好尴尬地站着,顺便努力克制住自己想帮她拨去额前几根碎发的冲动。
夏墨试衣服时间长,垂眸看着镜子,嘴里嘟囔着不逛了,好累啊,衣服要换掉,运动鞋反正是不情愿换的,多舒服啊。
周青拿着购物袋,挺拔地站在她身边像棵小白杨,不是特别近的距离,但是仿佛散发着一种奇妙的吸引人的磁场。
静默片刻之后,他开口,其实内心措辞并且演练了好多遍,发现什么动听的话都没那么重要,于是话到嘴边变成掷地有声的两个字,有点低沉带着磁性的嗓音,说,“好看。”
夏墨隔着镜子看他的眼睛,深邃又明亮,忽地心里一动,好像听到有什么东西急速跳动的声音。
时装店里的灯光更刺眼了,晃得人眼睛好疼,目眩神迷。
而周青的眼神更加刺眼,黑漆漆的,她不敢再盯着看,复杂的心绪上涌,有些慌乱地移开目光,略略失神。
落地镜里的两个人,一个蓝条纹白衬衫,一个一袭蓝裙。
宛若佳偶天成,一对璧人。
夏家老宅位于城郊,离市中心很远,路上要经过一段很长的,很少人走的路。意味着什么呢,他们能相处的时间只剩这一时半刻了。
偷得浮生半日闲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初夏,一朝梦醒,两人终于不得不面对之后的别离,带着异样的情愫,不过是一段萍水相逢的邂逅。以后要见上一面更是难上加难,都还有各自的路要走,谁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见面,以何种身份,以何种姿态,更加不得而知。
许是各自暗怀心事,返程之途两人都兴致缺缺。不一样的是,这一次,夏墨坐在了副驾驶座上,赧然推脱道,是因为后座购物袋太多挤不下人。周青有些讶异,难掩喜悦,他也不去揭穿,直勾勾地看着她,眼角眉梢藏不住笑意。就这样多好,更近一些。
见他一直盯着自己不放,饶是夏墨也觉得脸要烧起来了,伶牙俐齿,嘴上是绝对不饶人的:“你一直看我干嘛?怎么我脸上有东西啊?”
周青慢条斯理地说:“夏大小姐,安全带。”还顺便意味深长地指了指她身上,随即收回目光不再打趣,换来女孩子羞恼的一瞪,毫不留情地掐在他手臂,转瞬留下青紫色的痕迹。周青没料到还有这一出,果真是小孩子睚眦必报的个性,一阵吃痛。
少女输在唇舌之辩上很是忿忿不平,一会儿要开空调一会儿要换音乐一会儿要爬到后座拿酸奶来喝,好不容易消停点儿,又叫嚷着要打开天窗。周青总是依着她的,只是摇摇头无奈轻笑。
午后的阳光很暖,轻柔的微风跑进车内,送来活力的初夏气息。周青话不多,但是很喜欢笑。大多数时候都是夏墨在说话,叽叽喳喳像只活泼的小麻雀。
车上放着夏墨最喜欢的法语歌《Chez Keith Et Anita》,她说隔着音乐都能感受到Carla Bruni唱这首歌时有多开心,像是自己也来到Keith Anita的家里,有人喝着红酒,有人吹着口琴,踩着轻快的步子,惬意自由地沐浴着风,就像现在一样。
说这话的时候,夏墨的手指跟着音乐节奏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膝盖,连衣裙下露出一截皓白的脚踝,纤细地仿佛盈盈一握,翘着的二郎腿还是一晃一晃,看起来吊儿郎当的。眼睛看着车窗外,好像在发呆,留给周青一个好看的侧脸。
周青抓住心里稍纵即逝的微妙念头,光影斑驳,打在她洁白的脸上像是某种危险的缝隙。聒噪的小麻雀也有很多心事,娇生惯养被爱意包裹的瓷娃娃也会破碎,吞噬感袭来,他不知怎的忽然很想抱抱她——
——也确实这么做了,他找了个合适的位置靠边停车,发呆的少女还没缓过神来,就被解下安全带的周青吓了一跳,警惕的大眼睛里清清楚楚地写着四个大字“你想干嘛”。
他不语,凑近,给了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夏墨愣住,没想到也没来得及回抱他,温暖的气息就已然离开。她反应过来,笑了笑,蓦地小孩子恶作剧心情顿起,凑近周青耳边,故意用旖旎的语气轻佻地开口,还暧昧地吹了口气:“我能不能亲你?”
耳鬓厮磨,然后光速退散假装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夏墨撩着头发丝看着窗外正襟危坐。她很快后悔了,原本是想看周青害羞,自己却偷偷红了脸颊。
情潮汹涌,她被自己的大胆言论所震惊,暗暗怪女孩子家年纪轻轻不知轻重,没个矜持样子,慌乱地把两只手放在腿上,紧张的手指绞在一起,泛着白色,恨不得原地打个洞钻进去再也不要出来才好。
想不到耳边慢悠悠传来一声,“可以啊”。
夏墨回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周青,本想开个玩笑,也意料之中地收获了周青红透的耳根,和意料之外自己的赧然。
可谁想到周青竟然说可以?
而且……而且他还凑上前来,放大的俊脸寸寸逼近,甚至还带着玩味的笑意。
看着细密的睫毛和深邃的瞳孔,还有他瞳孔里无措的自己,夏墨呼吸陡然急促,紧张地闭上眼睛,像是在做梦,不多时左半边脸颊印上柔软的触感,没有停留半分,甚至没有什么感觉就离开了。一个克制的、礼节性的、飘渺的、温柔的、绅士的,周青的吻。
夏墨睁眼,周青在系安全带,红透的耳根还是出卖了他的小心思。《Chez Keith Et Anita》刚好放到“生活多么美好”,夏墨突然心情变得很好,跟着旋律哼起了轻快的小调。两人一路寡言少语,间或聊些有的没的,伴着微风,轿车驰骋,很快到了目的地。
夏家老宅的大门打开,车开到阶梯前。
夏墨跳下车,周青去后车座帮她拿起大包小包的购物袋。
夏墨站在石阶上等他,风吹过,裙摆和发丝飞扬,映着花圃里深深浅浅的花儿,少女的身影在阳光下勾勒成一幅美好的画。
周青递上购物袋,手臂上定睛一看还有被恶狠狠掐出的青紫痕迹,尚未消退完全。
少女内心有愧,安抚性地抚摸了一下那块青紫色。然后接过他手中的购物袋,哒哒地跑上楼。
周青突然想到,一天下来,他们东聊西聊,风花雪月,柴米油盐,天南地北,但从未真正涉及彼此。自己只知道她姓夏,是夏家大小姐。除此之外对她一无所知,甚至还不知道她到底叫什么。
“你的名字?”
微风晃荡,送来清澈的声音——
“夏墨,水墨丹青的墨。”
今天的天气不错,阳光正好,暖融融的日光洒在身上,微风拂面,周青眯着眼睛看着高远的天,有云慢悠悠飘过。
南方的苦夏,终是要慢慢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