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蜡镇
文|黑蕾拉
我大概在二十五岁那年,不幸落入了一场骗局,从而身无分文,几乎衣不遮体。
白蜡镇的后街是出了名的废柴聚集地,但无论是怎样的废物,只要在白蜡后街游逛上那么一阵子,就自然会混得脸熟。这里并没有像模像样的正人君子,即使有时明明知道从主街到相声院的近路就是白蜡后街,然而那些迟到了的听客也断然不走这条近道。
不过我们都能在白蜡街找到最后的救命稻草。就像神秘人过来招呼我的那一次一样,他说你要不要找个工作。
我当然是条件反射似的摇着头,一摇再摇,以示我自暴自弃的坚定决心。
“是体力活。”
神秘人好像能洞察我的心理一样,抛出这样的字眼。这种隐匿在精神深处的东西,我连自己都未曾发掘出来。
“好的。”我眼皮都没有抬就答应了。倒不是体力活能给我带来多少幸福的憧憬,而事实上,体力活这三个字就像是触发了一种机关,把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解释地清清楚楚。从我这么神速的回答就可以看出端倪来。
然而我没有问细节,比如首当其冲的报酬,还有工作的地点、时间、内容等等。
“有活就喊你,是拆屋的。”神秘人说完就走了,他用鞋底在我呆着的地方碾了碾地面,似乎做了一个肉眼不可见的标记,下一次就能直接找到我,不用看脸。
白蜡镇确实有很多老屋子。以前,这要追溯到更为古老的年代,如果必须要用一个大家能在历史学里有概念的特定名词去定义的话,那恐怕就是唐宋朝之类的吧。假定是唐宋之类,那么,那个曾经的白蜡镇就已经是一个聚集文人墨客的好地方。如果一个作家,当然那时候还没有小说体,总之就是需要灵感和诗意的文字时,白蜡镇有一种山清水秀都换不来的魔力,能让人安心地创作。
一直到近代为止吧。这里的每个夜晚都徜徉着纷繁的思绪,歌舞是如仙似幻而非恶俗聒噪的,就连那相声,也是一般人难懂的,暗藏智慧的。让人听完昏昏欲睡,却久久难以忘怀。
于是那种文采和倜傥的劲儿就像是无形的色彩,附着在每一处的建筑上,外观的粉墙黛瓦自不用说,内部的房梁、窗沿,甚至是家具摆设,都是被上色的。群楼在小河边簇拥,那种红绿交集的色彩从灯笼流入水面,那波澜晃得叫人痴醉不醒。
现在的白蜡镇,这些屋子都陆续空寂。或许还有几个名家所谓的故居,吸引着闲散的游客前来观摩,然而再也没有谁想要临河而居,日夜留恋于笔墨和风雅,没有这样的人了。
拆屋很有实感。神秘人会给我一张票纸,上面写着委托人的意愿。这些意愿只是模糊地写明了希望屋子拆到什么程度,这却表明了委托人对屋子的情感是什么模样。
“随便拆,最后不要把建筑垃圾堆在原址,请务必处理干净。”
这算是一个相当普遍的要求,并没什么感情因素在内。
“狠狠地砸烂。”这也很多,这样的感情是断舍的第一阶段,可能深究下去还有许多在屋子里的爱恨情仇未及道出。
我不记得自己跟一群和自己几乎一样的行尸走肉一共拆了多少屋。不过这种感觉倒是很畅快淋漓,报酬也总是及时给到。虽然不足以让我够本离开白蜡后街,但至少能吃饱了,还能抽上白蜡镇特产的魂魂烟……我也不知道那魂魂烟是用什么神仙草做的,不过那味儿绝对够劲,价廉物美,绝不带来食欲的变化和也不会产生要命的幻觉,如果一定要说个副作用的话,我只能说,有时抽完魂魂烟,会觉得自己灵魂出窍。
很俗气是吧,就是可以看到自己瘫在灰暗中,很废很颓的样子,然后就会觉得一直这样多好啊,就兀自幸福地流泪起来。多不值钱的眼泪。可能体力劳动和遗忘过去的感觉就是这样的眼泪而已吧。
拆屋和魂魂烟的人生让我忘记了自己曾经读过的堆积如山的书,去过的形形色色的地方,交往过的千奇百怪的人,以及在观察人类的日常中获得的种种负面的想法。而又在观察人类的过程中,对这些消极的现实产生怜悯和不忍,从而陷入一种唾弃他人和唾弃自我的不断切换中。十几岁的我,养尊处优的我,不是在唾弃他人就是在唾弃自己。可结果,观察人类的失败就在于,失去人类世界的一切。看,其他人类也在唾弃你,可他们却并没有时间和想法去唾弃他们自己。
只有我唾弃人类,包括自己。一视同仁地唾弃。
如今已经没有这样思绪的我,在很实在地挥动铁斧的机械重复劳作中获得了静止于人类世界的美好效果。
这种静止,因我带头敲下何夜北书斋的最后一块墙砖为终结。我在弥漫热腾的烟灰中使劲地咳嗽,手里捏着委托人的票纸,上面的内容写着——“没有人住这儿,请放心。”
可明明进屋的时候,和其他的委托截然不同的是,何夜北仿佛还在世那样啊。屋里的炭火烧得劈啪作响,会客厅的顶上垂下的塑料藤蔓上挂着一只金丝猴的标本,那金丝猴的眼神既呆滞又柔和。靠着河边的大书桌上是用铅笔写的手稿,颜色很淡,看不清楚,密密麻麻如同一笼云烟,窗口的微风把手稿吹起来,又让它悄悄落下。
还有烟灰缸里的香烟灰——这当然不是卷起来抽的魂魂土烟,而是只有到白蜡镇特产品店才能买到的好香烟,品牌是琉璃还是琥珀之类的,反正听起来很贵重就是了。
我抬头看到了何夜北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淡彩是照相馆负责手绘涂色的人画上去的。
“喂,大作家何夜北是怎么死的?”我推了推身边的工友,问道。
“喂喂,”这位工友仿佛一年四季都在抽魂魂烟,他听了我的问题,便顺势推推身边另一位工友,问,“大作家荷叶边是怎么死的?”
大家哈哈笑作一团,什么荷叶边,你这个文盲,傻子,魂魂烟赤佬!
这时有人哼了一声,说:“有一天何夜北在河边的长廊上午睡,掉进河里就死了。”
“这河?”我不屑一顾地撇了一眼灰绿发臭的白蜡河,“这河能淹死一个大男人?”
我眼前出现了这么一幅场景。那是初夏的一个不热也不凉快的午后,摇船停在树荫下随波晃悠,周围静悄悄一片连狗都不叫。何夜北在长廊亭下抽了一支琉璃烟,身上的西装皱巴巴的。不知他从哪里捡到一朵边缘发黄的栀子花,捏起来闻一闻还怪香的。然后对面的镂花石栏上掉下来一块砖,扑通一声进了河里,就像连锁反应一般,隔壁的那块镂花石砖也掉了进去,扑通扑通两声。
何夜北正捏着栀子花对着对面的石栏中某个残缺的圆圈里比量……哦哟,一朵巨大的栀子花从石栏里凶猛地长出来。啊……接下来,廊下空空一片,就连何夜北掉进水里的声音都和那石砖掉入的融为一体了。
何夜北是个旱鸭子,浑水上面只冒了三五个泡泡,人就再也没有活着浮起来咯。
于是屋子顺利地拆了个片甲不留。我坐在水边,把脚泡在人家刚刚刷过马桶的水里,晃动着洗脚。觉得有些不忍,因为明明这屋子的装饰没有告诉我们人已不在的讯息啊。
可是大作家何夜北是死了,死的透透的。
我手里抓着那桌上的两页稿纸,发现那稿纸上写的细节让人哭泣——“今天的烟抽完了,再也没人给我买了。白蜡镇上还有一种魂魂烟,下次我一定会鼓起勇气,踏入白蜡后街,然后再鼓起勇气,跟后街上那写的一手好字的老乞丐买点黑市里的魂魂烟。老乞丐说,你拿女人来换。我说,我哪里有什么女人,我给你钱。老乞丐说,钱我是不要的,拿女人来换。我说好吧,我给你念想一个,我天天在屋子里给你念想一个十全十美的女人,你先给我魂魂烟。老乞丐同意了,卷起烟来手脚麻利,然后他一口唾沫吐在烟嘴上,反过来递给我,说,抽吧,别忘了女人的事。”
“很好看哇。”我对身边的工友说,甩了甩手上的两页稿纸。
结果我发现工友一个都不在了,太阳落下,远方迷迷茫茫的空虚中,白蜡后街的光芒又亮了起来。可这条垃圾废柴街上并没有十全十美的女人。可能因为何夜北死了,所以才没有兑现承诺吧?也有可能这只是何夜北的噱头。
第二天没活,我又端着稿纸来河边读何夜北的这两页,好像这个镇上已经没有文人到连文字也消失了的程度。不知不觉间,一条小船飘过我眼前,船夫默默地摇橹,船头坐着一个容貌十分清丽的女人。她穿着一件无袖的黑丝绒裙子,短波浪卷,头上还别着一朵巨大的白色大丽花。
我站起来,朝她挥手。
可是她看着我,一点表情和反应都没有。身边的船夫停止了摇船,静止不动。
“女人,有女人。”我好像在反馈着何夜北手稿里的故事。
“认识何夜北吗?我昨天刚拆了他的屋,就在这里。”我喊着。
女人摇摇头。
还有不认识风流才子大作家大文豪的女人?
我突然有了兴趣。虽然我自己已经不足一提,但如果把自己代入何夜北的人生,那就不是如此不堪的存在了。我请求他们让我上船。那船夫便问我:“你有什么呢?我可不收钱。”
“我有魂魂烟如何?”我说。
“谁要那玩意!”船夫鄙夷地说。
“那……我有何夜北的手稿,这可算是珍贵?”我说。
“何夜北是谁虽然不知道,不过你就上来给我们读读吧。”船夫弯腰拿起一块木板,架在岸边,让我上船。
我不敢和女人同坐船头,于是就摇摇晃晃地往船腹蹲坐,在幽暗的光线下拿起何夜北的手稿继续读起来:“女人是有了。但是我不打算把她拿去换给乞丐,那魂魂烟不抽也罢。女人问我,你抽了魂魂烟看到什么了?我说,我看到自己啦。她眼睛一亮,好奇地问,什么样的自己呢?我说,西装革履的自己,但是干瘪瘪的。我觉得很难过,我远离了太多东西,我没有任务,我写的皆是虚幻。哎呀,我也想写些日常,可是写起来总会跌入残酷中去,觉得吃也无味,住着也无趣,人更是细思极恐。女人说,你应该结婚,找个伴儿,生几个孩子。我笑,难道孩子不险恶嘛?险恶呀,险恶的很呢,那猫的主人不老是在和恶童作战吗!好吧好吧,随你了,我们睡觉吧。嗯,睡吧睡吧,睡了一身清净。噗,还是会醒来的,傻子。”
文字截然而止,我看女子还露出一脸思索的表情,便不忍结束,于是又自顾自地编了下去。
我信口胡诌道:“我半夜醒来,意外发现女人也醒着,于是就问她,你讨厌自己吗?她摇摇头,好像不知道自己是为何物。我不再等待地说道,我讨厌啊,我是讨厌自己的。她眨眨眼睛问,讨厌自己的话可怎么办呢?我说,要么死,要么麻木。她问,你选什么……”
我停了下来,编不下去了。
女子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戳穿道:“这一段好跌档次啊,是你编的吧?”
我虽然窘迫,但早已不在乎的性格已经铸就,所以就嚣张起来,傲慢地说:“怎么我编的就档次低了?是因为我是个拆屋的劳工,所以就档次低了?不仅写文章档次低,抽的烟档次低,吃的饭档次低,连睡相档次也低吧?”
女人倒是不再针对我了,一手托腮时,那大丽花的花瓣掉落下来,她也丝毫不在意。只是问:“你住屋子吗?”
我说:“我不住,我住在白蜡后街,露天。”
“你不住屋子你不会懂的。你要想想自己的过去,自己住过的屋子。就好比你决定来到白蜡镇,决定忘记过去的那一瞬。”女人难得说了好多话。
我想了想,一边想,一边把虚无的视线聚焦在那船夫的脚踝处。我背井离乡的最后一眼,回头看着已经被拆平的旧宅——那片从曾祖父到祖父再到父亲和和我的区域,我看到了一个不成熟的孩子,穿着树皮一样的衣服,脸长的像只蝗虫。他留恋地望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只能默默地转身,爬上坡,朝着深山老林的入口处走去。
要拆的屋子本身是没有活人在里面的。
念想是一种人在屋子里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投射。
如果还是住在白蜡后街,从事体力劳动,拆屋,吃饭,抽魂魂烟,和工友们一起聊天。生活会在混沌中翻篇,某一天,神秘人终于会递过来一张票纸,上面写着“拆了白蜡后街,铲平它”。然而白蜡后街并没有瓦,也没有房梁,从白蜡后街上方的夹缝里可以看到狭窄的天空。
我们这些人没有念想,即使有念想也无法留在屋子里。最后我们会集体跳进这条白蜡河吧,就像那镂花的砖石一样,一个一个接连落水。
“你说,何夜北是自杀的吗?”
“那个人在屋子里总是彻夜难眠。他抽魂魂烟的时候,想着的也许是把白蜡镇擦掉再画,可是我是一个写无关痛痒文章的人,擦不掉任何东西也画不出新的城镇。”女人说着说着,哭了起来,她捏起一瓣瓣头上的大丽花,扔进了河里。
“你们去哪儿?我能跟你们一块去吗?我保证,扔掉全部的魂魂烟,把自己收拾干净,不干体力活了,跟你们一起找个屋子,白蜡镇以外的屋子……”我冲动地说,难道我喜欢上这个女人了?这么简单而已吗?
“然后呢?”女人问。此时河道折弯,船夫竭力保持平衡,撑着两边调整船头。
“我……”
“别傻了,人的死,哪里会因什么高尚的情操和残酷的现实,哪里会是因为挫折和打击。那一声落水,就是失去平衡的一个事故而已。你下船吧……继续拆屋子去……你就适合干这个。”她变得又冷酷又凶狠,把我推下了船。
我陷在水里,河水的味道是死去的一切的集合——死去的排泄物、死去的鱼和水草、死去的垃圾、死去的何夜北。
我目送着小船的离去,蓦然发现船夫露出的双腿上布满金灿灿的绒毛。
我这才明白,我并没有把何夜北的屋子给拆彻底了,这是一个荒诞的屋子。它是不是已经化作了那艘船,载着何夜北的金丝猴离我而去了呢。
有人在遥远的白蜡后街口子上大声呼喊我的名字,我胡乱地游水,爬到岸边。白蜡后街口站着的是神秘人,他就是呼喊我的老乞丐……“唉唉唉,多好的女人啊,何夜北应该要换给我的女人,从你的指缝里,白白溜走啦!”神秘人老乞丐捶胸顿足,老泪纵横。
我自知迟钝,无言以对。只是遥望着何夜北的废墟旧宅,好像何夜北已经穿上了极其普通老头背心,背心上还有几个破洞,他坐在废墟中间的小板凳上吃西瓜,面前有一个脸上黑乎乎的小鬼,也在吃着西瓜,还把瓜子噗噗噗地吐到河里面。何夜北露出了嫌弃又爱怜的笑容。他要是在那个昏昏欲睡的下午,没掉进河里溺死,现在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了吧。
“也好。”我说。
神秘人不哭了,好像他也看到了吃瓜的何夜北。
“也不好。”我又说。
“找个女人吧,船上那个不算,她就只是个房子而已。”神秘人提起自己的衣袖,擦擦我肮脏的落水脸,“你可别跟何夜北那样,浑浑噩噩就淹死了,亏他手里还捏着一朵栀子花,感觉居然瞎浪漫瞎浪漫的。”
“噢哟,我会游泳的。”
说完,我离开了白蜡镇,后来结婚生子了以后,好像也没怎么回来过,因为我不知道回来找谁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