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地前行(十)
十
卢伟彬拿着报告单走进医生办公室,医生们正查房回来,都在忙着记录、讨论或给病人下药。卢伟彬走到蒋医生面前说:“胃镜报告出来了,十二指肠没问题!”蒋医生扭头看看了他,面无表情地说:“哦!”卢伟彬察觉出蒋医生的冷淡,以为是工作正忙,没有在意,他又问了一句:“哪个时候开刀?”蒋医生还是面无表情地说:“你问主任吧!”卢伟彬走到主任面前问:“主任,哪个时候可以做手术?”主任侧过身对卢伟彬认真地说:“验血报告出来了,有一项指标偏高!伟康跟你说了吗?”卢伟彬听了,心里一惊,轻声问道:“伟康没跟我说!是不是血脂偏高?”这几年单位组织体检,体检报告上都写有“血脂偏高”,卢伟彬以为是这个指标过高不能做手术。主任听了,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而是沉默不语,沉默之后就转身继续在电脑上给病人开药。卢伟彬对主任和蒋医生的异常反应感到很奇怪,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还有项目没有检查?这种民营医院真是唯利是图!
卢伟彬一边想一边往病房走,还没走到病房就听见从里面传出长辫子姑娘的歇斯底里声:“神经!你拿只鸡来干什么?我是生小孩坐月子吗?”
小伙子解释道:“我是一片好心,心想开刀之后需要补一补,可以给你炖鸡汤喝!”
“鸡又没杀,还在这里拉鸡屎,搞得病房臭烘烘的!”
“待会儿拿到农贸市场,请人杀了不就行了吗?”
“真幼稚!没有冰箱,你放哪里?”
“可以放医院门口的饭店里呀!”
“你钱真多了!不要钱的呀!”
……
卢伟彬在争吵声中走进病房躺上病床,他没有心情去听他们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血里有一项指标偏高,不能做手术!”这句话在他耳边不停地回响,任他如何鞭赶总是驻足不动,就像一头执拗的小牛犊。
卢伟彬万分苦恼,正要拿出手机来问一问卢伟康时,卢伟康急匆匆地走进房间,双手扶在病床的栏杆说:“伟彬,你平时酒喝太多了!”卢伟彬被卢伟康说蒙了,他来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个?卢伟彬解释说:“哪里喝许多酒,平时都是开车接送璐璐的!”“那就是地沟油吃多了!”“什么地沟油,吃的都是老家带来的菜油!”卢伟彬在卢伟康的责怪声里听出了蹊跷,紧张地问:“是不是血的指标异常!”
“血里有一项指标偏高,高出正常值几十倍!”卢伟彬发现卢伟康说这句话时眼睛有些湿润。
“什么指标,不是血脂吗?”
“是CA-199!”说这话时,卢伟康声音有些颤抖。
卢伟彬不知道CA-199是什么,就问了一句:“什么?”
“你的胰腺可能有问题!”卢伟彬红着眼睛说,“比胆结石严重多了!”
卢伟彬从他的话语里也听出了病情的严重性,可是除了腹痛外,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呢!
“胰腺到底怎么了?”
卢伟康没有回答卢伟彬,而是跟他说上午需要做磁共振,这几天还要继续挂水,看能不能把指标降下来。卢伟康说完就离开了病房。
当卢伟康一离开病房,卢伟彬就在手机上查CA-199到底是什么,现在是“百度看病,微信养生”。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CA-199偏高有可能是胰腺癌。卢伟彬彻底跌下了深谷,全身都在颤抖,脑海里瞬间一片空白。他不相信这是真的,可是想到主任、蒋医生还有卢伟康的神情,他已经确信了这个事实——心里不愿是真的,往往现实就是真的。卢伟彬两眼无神地望着洁白的天花板,眼里噙满了泪水,几乎伤心欲绝。认命吧!他自己安慰自己。也许上天就是这么安排的,也许那个奇怪的梦预示着什么,也许挂几天药水会降下来呢……想着,想着,反而渐渐释怀了。
在医院里的这些天几乎都要检查,所以鲁敏早上是不送饭的,因为检查是要求空腹的,而且头天晚上10点之后就不吃不喝了。卢伟彬拿着体检单找到做磁共振的检查室,他刚把体检单递给医生,医生就跟他说,要拿到医保中心盖章后才能做检查。医保中心距离医院不远,卢伟彬气喘吁吁赶到医保中心,工作人员跟他说要先到医院盖章,医院盖章了这里才能盖。
“什么?你们这里先盖不一样吗?”卢伟彬生气道。
“不行,医院先盖章!”工作人员离开工作台去泡茶了。
“我都要死了,你还计较哪个章先盖?”卢伟彬心生怨恨。
工作人员背朝着卢伟彬,根本就不理会他。
卢伟彬只好又回到医院,找到医疗结算中心的工作人员盖了章。来回折腾之后,他心里是冷冷的,不只是病魔无情,有时人间也缺少真情!
磁共振检查室在医院的一个偏僻处,医生询问卢伟彬身上是否有金属器物后就叫他进去检查。当医生关上那扇厚厚的铁门时,卢伟彬觉得他已经与世隔绝了,正缓步走向地狱。他已经不再恐惧了,他安静地躺在床上,遵照医生的嘱咐调整呼吸和身姿。仪器发出有节奏的“咚咚”声,声音沉重而缓慢,就像从魔王的嘴里发出来的一样。卢伟彬感觉仪器发出的磁力在他的腹部来回搜索,像在寻找埋藏在他肚子里的一颗地雷。卢伟彬在磁共振检查室里呆了好长时间,比做CT、B超的时间要长许多,他感觉自己完全走进了另外一个时空隧道,灵魂正慢慢飞离他的躯体,身体在广袤的时空隧道里漂移,他越飞越高,离开了地球,离开了人类,离开了亲爱的鲁敏和璐璐,离开了……当卢伟彬从磁共振检查室里出来时,已是泪流满面。
回到病房时,里面空无一人,长辫子姑娘已经进了手术室,小伙子在手术室门口焦急地等着。卢伟彬木然地躺在病床上,他在抚慰自己,让心情慢慢放松,他知道保持平常心态才是最好的药剂。他想,“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寿命的长短听随化育吧,每个人都有生命终结的时刻,应该割舍的坦然割舍,不应该割舍的断然割舍,便是人性的超越……
当卢伟彬睁开眼睛时,满头白发的父母站在病床前,他想坐起来,父亲颤巍巍地伸手示意他躺着。母亲伤心地说:“伟康跟我们说了!”
“癌是遗传的,我们想了想祖上没有一个人是得这种病去世的。伟彬,不要多想!”母亲安慰着,“也许挂几天水就没事了!”
卢伟彬默默不语,不管是什么事实他都已经接受了,他完全想明白了。病房里寂静无声,父亲面无神情,母亲满脸忧伤。
沉默一阵后,卢伟彬跟父母说:“没事的!你们回去吧!卢杰还等着你们烧饭呢!”
卢杰是卢伟彬的侄子,是他哥哥卢伟文的儿子,正在县中读高三,父母是来陪读的。
父母离开病房前再三劝慰卢伟彬,可是卢伟彬已经完全屏蔽了来至外界的所有信息,他的身心已经被自己坚定的信念紧密地包裹着,他不听任何好话和坏话,他只相信自己,相信生命!
鲁敏送饭来了,她看见卢伟彬安静得异乎寻常觉得很奇怪,就试探着问:“下午要开刀了!”
“没有!”
“还没有呀!”鲁敏有些愠怒。
“医生说有一项指标偏高,需要检查和挂水。”
“还要检查呀!”
“什么指标?查什么?”鲁敏追问着。
卢伟彬把CA-199偏高和做磁共振的事情告诉了鲁敏,鲁敏没有紧张和恐惧,而是生气道:“医院搞什么?一个胆结石就要做所有的检查,这不明显是在搞钱吗!”
卢伟彬叫她说轻点,医生办公室就在隔壁。鲁敏不管那些,继续生气道:“什么CA-199!还要挂水,如果降不下来,这不耽误事吗?”卢伟彬觉得鲁敏说的也对,如果降不下来,如果真是胰腺出问题,在这个县级的民营医院也不行呀!
两人一商量,决定立刻转院,丝毫不能耽误一分一秒——时间就是生命!
卢伟彬给哥哥卢伟文打了电话,把自己的病情告诉他,并叫他联系市医院的同学。卢伟文原来在县轻工机械厂上班,后来下岗去了上海,他有一个高中同学在市医院,而且是骨科主任。鲁敏从一楼办完出院手续回来,长辫子姑娘已经从手术室出来了,小伙子搭在病床前睡着了。
卢伟彬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情看了这对年轻恋人一眼,然后就和鲁敏走出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