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爸爸

前几天发小问我，我们是哪一年升入初中的。因为她记不起自己爸爸是哪一年出车祸离世的了，想要推算一下。

我丝毫没感到惊讶，因为我自己爸爸去世时的情景也越来越模糊了。

原本以为会刻骨铭心地记一辈子的痛，却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像河底的流沙，慢慢在岁月的流逝中远去。

因此我也了解到，这世间没有什么痛苦是时间解决不了的。

但那些快乐的记忆就像夜空里的星星，你不用时时抬头仰望，可在心里却明明白白地知道：它们就在那里亮着，照耀着你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不用刻意地想起和怀念，爸爸带给我的美好，如苏轼所说：不思量，自难忘。

小的时候，我是学校里的明星。长得漂亮，性格开朗，成绩优秀，多才多艺，学校里任何出头露面的事情，都一定是以我为首。因此我身边总是围绕着很多的男孩和女孩。

从小学到初中，爸爸从不干涉我的任何活动，只是永远坚定地站在我的身后。彼时我并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只是在后来跌跌撞撞的人生中，才渐渐明白，身后空无一人是多么让人绝望。

晚上我要去学校帮老师批卷子，爸爸担心我怕黑，一路陪伴我到学校。然后在学校里等了我一个晚上，再陪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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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的时候，一群男孩子相约到我家给我送小礼物。 我正好不在家，爸爸便在前面引路，领着十几个莽莽撞撞的小男孩，去姥姥家找我，让他们亲手把礼物交给我。

有一次下雨，我跟着爸爸在路上走。看到路面上雨水汇聚成的小溪清澈可爱，便停下来玩耍。爸爸走了几步，发现我没有跟在后面，便回头看我。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笑着、等着，没有骂我弄湿了裙子，没有催我快点跟上。

我总是睡过了头，爸爸就给我买了一只小公鸡的闹钟。我担心妈妈会说我们爷俩乱花钱，爸爸拍拍口袋笑着说：“没事，这是我最近没抽烟省下来的。等你考上大学有了好工作，再给爸爸买好烟抽。”

但爸爸没能等到看我考上大学，便意外离开了我们。那时最让我耿耿于怀的，不是再也见不到他，而是心疼他黑暗中独自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时，会不会害怕。我多想在那一刻站在爸爸身后接住他，告诉他不要怕，我在。

二、妈妈

妈妈在爸爸出事那一年才由女孩成长为一个女人。

妈妈小时候家境不错，又是家里老二，万事上有长姐帮扶下有弟妹欺负，一直过得没心没肺。

爸爸家境不好，家里儿子多，奶奶又早逝，因此爸爸很早就懂得生活的艰辛，也早早掌握了生活的技能。

更重要的，爸妈小时候是邻居。

妈妈16岁的时候，姥爷就做主把她许配给了爸爸，只等长大成人完婚。爸爸近水楼台，也得以时时刻刻在妈妈面前献殷勤。如此，妈妈更是能够得以保护着自己小女孩般的天真浪漫。

后来结婚，妈妈几乎什么都不会做，全靠爸爸教。爸爸长妈妈5岁，自小照顾她，也照顾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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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穷，可妈妈受到万般宠爱，她想要的，爸爸费尽心机给她买来，从不舍得委屈妈妈。

妈妈做女孩一直做到37岁，爸爸出事的那一天。

彼时我读寄宿高中，弟弟尚年幼。妈妈顿时没有了支撑，不知如何生活下去。她整日以泪洗面，孤独无助。

但生活不会给任何人暂停的机会。还有一双儿女尚需抚养，妈妈知道再无人能依靠，只有自己。

妈妈一夜长大，一夜白头。

从此以后，妈妈里里外外自己忙碌，一手撑起我们这个家。

再后来有了继父。替别人养育孩子，想来他也是委屈吧。况他无家约束惯了，总免不了厌烦妈妈管束。两个人天天吵，日子眼看过不下去。

两年后，继父大病一场。他的母亲和姐弟竟只去医院探望一次，再无踪影。妈妈独力照顾弟弟、家里和病人，日夜操劳。继父的那场病让他明白，今生今世，这里才是他的家。

妈妈的眉头日渐舒展，但再也没有从前给我梳两条小辫子，然后带我去数燕子的那份天真了。

我于是从妈妈那里知道，最柔软的、肯弯曲的，才是最强大的。

三、继父

继父正式搬来我家那天，我溜出门，跑到爸爸的坟前，大哭一场。回家，笑嘻嘻地喊了一声“叔”。

我心里不愿意接受他，怕爸爸伤心难过，甚至觉得他的到来比爸爸的离去对我打击更大。其实妈妈是征求过我意见的。她说我要不愿意，她就不嫁。可我又不想拦着我妈，我当时想，妈妈想再嫁，一定有什么我现在还搞不清楚的原因，我不能因为自己的无知害了妈妈。

后来，我终于用了十几年的光阴弄懂了当时不明白的生活的重量，同时暗自庆幸当初自己封存执念，换来妈妈相对轻松的人生。

继父刚来时总跟妈妈吵，但对我客气有加，对弟弟亲如己出。他在一场大病后顿悟，从此一心帮扶妈妈撑起这个家。但也因身体不好，兼之本性懦弱，家里辛苦的和交际的事情大多还是妈妈操持。

但即便如此，我也已十分感念。这个男人，没有给我血浓于水，却给了我恩重如山。

家里偏离轨道几年，我又考上大学，经济上更显拮据。继父和妈妈一起省吃俭用，把好吃的都留给我们姐弟，毫无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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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天，他用自行车驮着几百斤芹菜去卖，摔倒在路上，回家还跟妈妈自责说把芹菜摔坏了。

热天，他一头钻进塑料大棚跟妈妈一起给西瓜授粉、掐藤，没几年就被暑热湿蒸的得了风湿性关节炎，一直靠吃止疼药度日。

我在电话那边偶尔撒个娇，他竟紧张的不知如何作答。

更重要的是，在我和弟弟不在家的时候，饭桌上能摆着两副碗筷，家里有对话和笑声，妈妈凡事有人商量。这些烟火气，给了妈妈放下往事，继续往前走的力量。

如今家境早已好转，妈妈和继父也都老了。继父可以当着我们姐弟俩的面打趣妈妈越来越丑，说早知老了这么丑当初不该要。妈妈也能嗔笑着说现在退货还来得及。

这个时候我就觉得，我们又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