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连载 l《拐点》- 16
水面上看似微波荡漾,水底下却暗流涌动。一次吵架使得面上的美好被撕破,让底下的矛盾被激化,而吵架的导火索就是樊妮的感冒。
深圳是亚热带季风性气候,入夏以后,隔三差五就会飘来一场雨,既小又快。小除了指雨滴雨量以外,还指覆盖区域,经常是马路对面的人在争相避雨,而这边的人却在日头下看热闹;快是指它来得快去得更快,人们刚把雨伞掏出来,还没来得及打开,雨水已经溜了。看似清澈明朗的天空,一阵风后雨水遽然而至,又一阵风后,雨水销声匿迹,过后在太阳的炙烤下,无踪无迹。普通的深圳人只把这无头无脑的雨水当是盛夏的一道凉风,又或是酷暑的一杯冷饮;既消暑又解乏。但樊妮不是普通人,她是一个瘫痪病人,小小的感冒就有可能给她带来致命的伤害。
那天上午,樊妈妈依旧推着轮椅上的女儿去医院做康复训练。樊妈妈第一次来深圳,对深圳这种小孩脸的天气毫无把握,而樊妮的心事却不在这上头。快到医院的时候,雨水还是来了。她俩急匆匆冲进医院,终是沾上了雨水的尾巴。擦拭后开始训练,谁也没再在乎这事,照例训练完回家吃午饭。午休时,问题就来了,樊妮感到心慌意乱,头晕喉疼。樊妈妈说,看来是感冒了。樊妮没当回事,吃了点感冒药又昏昏沉沉睡下。到我下午回家时,她已经气短胸闷,开始说胡话了。自樊妮生病以来,我就一直牢记着三件她可能发生的并发症:褥疮、肌肉萎缩、尿路和肺部感染。樊妮当时的症状,让我一下就跟肺部感染对应起来,我问明前情,瞬间确定了自己的判断,气急地嘟囔了樊妈妈一句,怎么就不知道带个雨伞出门?樊妈妈委屈的样子让我不忍心再说什么。于是,什么也没再说,马上把樊妮送进医院。先在急诊科,第二天转呼吸科,治疗、观察了两天,病情彻底好转才回家。
晚上睡觉时,我看樊妮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心里就委屈得难受,疲惫困顿让我没忍住,就指责了她几句,说,阿姨不清楚深圳的天气,你还不知道?出门带个雨伞有那么麻烦吗?你现在可不是一般人,我们都把你当宝一样护着,你自己就不能上点心?还好这次没感染到肺,不然以后就麻烦了。她望了我一会,眼神有些怪,忽而呵呵一笑,吊儿郎当的口气,说,麻烦,能有什么麻烦?我说,你这话让人心寒,阿姨从千里之外的湘西,抛下孙子和外公,来深圳伺候你;我杜绝一切爱好和应酬围着你转,就得到你这样一句话?她笑了,继续说,这是你们自找的,叫种什么因,收什么果。我一听,满肚子的委屈瞬间涌上心头,质问她,你是说我们活该吧?她说,不是吗?她生我下来,就该承受这个结果;你没管住下半身,随便乱戳,悔恨已经晚了。我一股气从胸腔冲上脑门,喉咙竟给堵住了,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指着她,手指乱颤,嚷道,你!你!恍惚间忽略了她眼神里有一丝痛楚在躲闪,我气急得口不择言,喊,你良心给狗吃了吗?你还是人吗?是人就不会这么说。她还笑着,显得理直气壮,说,我有说错吗?我说,好好好,你没错,都是我错!那我就再错一次!我不管你了,你爱咋咋地!她讥笑着说,你管我?太自恋了吧,以前不过是想睡我,现在不过是在我这混吃混喝,别把自己忽悠得那么高尚,我不戳穿你,还真把自己当圣人?我猛地蹿了起来,电光火石间就打开衣柜,抓起我那几条底裤,塞进我背包里,口中嚷叫,好,我不混吃混喝了!我走!樊妮凄厉地笑着,说,走啊!这世界谁离开谁都照转!我抓起手机,背起包冲出房门,仍能听到她在里面叫,别回来才是男人!
樊妈妈在客厅听得清清楚楚,我一出来,她就抓住我的手,喊,小徐,你别走,妮子就毒在那张嘴上,心是善的,你别跟她计较。我顿了顿,还是甩开她的手,拉门而出。
出了门,我觉得既憋屈恼怒,又彷徨无措,下意识就拿起电话,给姓蒋的拨了过去,说,狗日的,宵夜,喝酒!把老周叫上。姓蒋的被弄得一愣一愣的,好一会儿,他才说,怎么,世界末日了吗?
男人有四大铁: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一起分过赃。我和老蒋,老周占了其中两条,铁上加铁,平日里的相处就是这么无遮无挡,直来直去。
扛过枪是指战友,我们三人早年合伙开过公司,一起战斗过。做的外贸,原先挺好,到08年就不行了;最后老蒋把公司账户里仅有的10万块让财务提出来,分成三坨摆在桌上。我们三人一人一份,然后各自西东。老蒋还支撑原来的旧摊档,日渐式微;我出来创业,几经波折;老周先是去了地产公司打工,后来又成立了自己的咨询公司,混得风生水起。
嫖过娼是指我们一起叫过小姐。也是因为这一铁,才有后面的合伙做生意。那是一次震撼人心,圣洁无比的嫖娼。刚到深圳那会,我通过一个做仓储的老乡和老蒋、老周混熟了。那时我们年轻,无聊,荷尔蒙泛滥,白天睡眼朦胧,晚上精神抖擞,逛发廊、闹迪厅、混夜场,喝酒、泡妞、赌钱,无所不走其极。年青就是精力旺盛,却囊中羞涩。有一次,我们在老蒋的出租屋,他叫了一个小姐,后来我们才知道她是武昌人,叫“玮”。玮先和老蒋来,也不避我和老周。看得我俩兴起。玮和老蒋完事了,在简陋的浴室里冲洗一下,又和我来,完了,又和老周来。和老周做时,我和老蒋已经惊呆了,老周也怔住了。我们经历过许多的小姐,从没有见过像玮这么认真、负责、敬业,心平气和、一丝不苟的心态,即使她到最后精疲力竭也丝毫不偷工减料。慢慢地,我们已经不觉得玮在做一件“肮脏”的事情,而是在做一件神圣无比的事业!我们再看她时,她瘦弱纤细的身躯上乏着圣洁,专注投入的脸上带着光环,就像圣母玛利亚一样。最后,老周蔫了,讪讪地说,奶奶的,这还做个屁啊。玮显得特别不好意思,说,没做完,过几天补上。那天,我们仨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玮。因为玮说,她要在一个月之内赚到五万块钱,赎她被拘留的弟弟,超过一个月就会加到十万。她的名字,也是我们在事后问的,你们知道,嫖客一般不问小姐名字,小姐也不会告诉嫖客她的真名。玮告诉我们她的名字叫玮,斜玉边加韦编三绝的韦。我们相信这是她的真名。
后来,老周问我们,我们会不会给玮骗了?我和老蒋异口同声说,不可能!没有理想的人不会把这事做得那么纯粹。打那以后,我们都相信每个“肮脏”的人都有她圣洁的一面,每个卑微的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伟大。这可比我们十几年的正规教育有用多了,让我们认识到人性的多面。
我们来到位于湖贝路的东门食街,这是罗湖福田这两区仅存的成规模的食街,以前的黄木岗食街,八卦一路食街都因为影响深圳成为全国花园样板城市而改建了。那种人头鼎沸,车马攒动的烟火气息也消散了。或登堂入室,或销声匿迹,记忆的画面仅残存在个中人的脑海,随着时间的流淌,终究会消失在无尽的尘烟里。
我们选了个露天的桌子,挨着狭小的马路。老蒋张罗了一桌子菜,说是祝贺我重出江湖。我先问候了他家祖宗,才对着店家嚷,先来一箱啤酒!店家咧着嘴扛来一箱酒,又给老周挡了回去,说,要冰冻的。我说,老周你奶奶的,不冰就不会喝了是吗?老周瞅了我一眼,说,看来老徐这日子过得可怜,连啤酒怎么喝都忘记了!我说,会不会喝一会就知道。
酒满上了,胳膊粗的塑料杯,先照了个底。大排档用塑料杯不是为了省钱,是怕玻璃杯烂了碎了伤人。在这里碎杯的比例会超过50%。大排档才是粤菜的精华所在,才是南粤文化的核心。老蒋为了彰显他谶语的正确性,又开始说道,怎么?还真泡妞泡成老公了?我给他问得一下子涨红了脸,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自己灌了自己一杯酒,半晌才说,不像你想的那样。老蒋哈哈大笑,说,不像我想的这样?难道你的还有新花样?多了一个洞,还是有四坨肉?他绘声绘色地说。我说,你是个畜牲。他说,谁又不是畜牲呢?老周说,世人皆畜牲,为了畜牲干杯!又走一个。
老蒋还说,差不多就行了,道德良心是用来糊裱死人、规训后人的,活人要的是饮食男女。我不耐烦地吼他,你还有完没完,酒还堵不住你的嘴!他说,好好好,我喝,我喝,你别追悔莫及!做兄弟话就说到这份上了。两杯!
店家络绎不绝从冰柜里搬来啤酒,把空酒瓶从台上台下收走……
老周说,你们还记得玮吗?我跟老蒋遽然大叫,太记得了!我举杯,说,敬阿玮!老蒋也站了起来,说,敬阿玮!老周哀叹着说,自从那次以后,我在外面就不行了,只能回家跟黄脸婆做;看来有效的教育不在课堂而在战场。我和老蒋哈哈大笑,一同说,三杯!
老蒋搂着我的肩膀说,你那次在“万紫千红”的豪横,我历历在目。他说的是那年在万紫千红夜总会,我把一捆钞票抖了出来,在倒满马嗲利的一排酒杯边放上钞票:第一杯一百块,第二杯二百块,第三杯三百块……第九杯九百块,第十杯一千块;问哪个小姐来挑战?一个小姐说,我能喝第十杯吗?我说,我给你当孙子,要吗?后来,真有个小姐来挑战……我问老蒋,还记得她喝到第几杯吗?老蒋说,第七杯。老周说,没有没有,喝到第六杯就冲进厕所不出来了;我可是一杯一杯数着呢!
老周一说完,我猛地推开老蒋,狂奔到路边,呕吐起来!奶奶的,这记忆穿过十几年的时空找到了我。
回来继续。我搭着老蒋的肩膀,说,你那次在南华啤酒城,我也记忆犹新。老蒋呵呵傻笑,举起双手,仿佛是登上奥运奖台接受金牌的冠军选手,他缓缓喊道,老子是乔峰!那次,我们一帮朋友在南华啤酒城摇筛盅赌酒喝,老蒋已经吐了三回了,确实喝不下去,再喝就得上医院了。最终找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张嘴瞪眼接受每个人把剩下的酒泼在他脸上,泼到后来,竟把他威武雄壮的形象泼出来了,泼一杯,他就喊一声,老子是乔峰,再泼一杯,他再喊一声,老子是乔峰!
……
桌上只留残羹剩菜,桌下酒瓶东倒西歪,上下一片狼藉。我说,差不多了,散吧。他们各自叫了出租。临了,老蒋还扛着歪歪扭扭的身躯叮嘱我,兄弟,你们不是还没结婚吗,赶紧撤啊!
我挥挥手让他走。我抬眼看天,天空灰白灰白的,仿佛一站起来就可以顶破;我侧眼看人,人面摇晃,嘴巴鼻子都从脸上飞出去……我要回家了,我要回家!可我家在哪里?我回哪里去?我找啊找,找到桌子底下还有没喝完的半瓶酒,我仰头继续喝!喝了一口,就呕吐一次,再喝一口,再呕吐一次!我就喝!我跟它较上劲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摇醒了我,店家叫我买单呢。我撑着从桌面上直起身子,身边已是空荡荡,街道冷冷清清,只有偷食的野猫在窜动……我扫了码买了单。滑着手机屏幕,找我的归宿……
好!就趁了你意,免得你一次次食言而肥。
我拨了冯畅的电话,结巴地说,喝醉了,麻烦你。
冯畅来得很快,下了车,就架着东倒西倾的我。我头靠在她肩膀上,踢着仿佛别人的腿朝她那部红色特斯拉走去。冯畅身上的气味很香,又甜。好舒服。
车上,冯畅问我,老大,去哪里?
去哪里?我一怔。我在脑海里搜索着“去哪里”的答案,纷乱的音画杂乱无章,蜂拥而来:一个声音在说,你自找的!尖酸刻薄;一个声音在说,悔恨晚了!幸灾乐祸;一个声音在说,混吃混喝!嫌弃厌恶。
冯畅又问,老大,去哪里?
一个声音在说,爱我吗?像一根伸往地狱拉我出来的绳索;一个声音在说,不能摔!跟唱诗班一样纯净的天籁;一个声音在说,你说嘛——让人瞬间放下所有抵抗的命令。
冯畅说,老大——
就在那刻,我脑海中跳出刚才吵架中,樊妮眼里的那丝躲闪,躲闪什么?掩盖痛楚?对,是痛楚!为什么?难道赶我走是故意的?是的,是的,是不想拖累我!我的妮妮啊。
我立刻截了冯畅的话,说,回洪湖秋色。少顷,冯畅叹了口气,发动汽车,缓缓离开。我组织着支离破碎的词句,几个好朋友一起喝酒,都喝醉了;胡金在东莞,远了些,只好把你吵醒,救急,找个机会好好请你吃顿硬的,弥补一下我的歉意。我暗忖,这么解释通吗?唉,就这么说吧。冯畅说,老大,没事,你客气了。
我头重脚轻,趔趔趄趄进电梯,出电梯,摸着摸着竟摸出了钥匙。我开锁。钥匙没对上锁孔。戳了半天,还是没打开门。就在我以为找错门要换一家时,门开了。樊妈妈一脸欣喜地扶着我进去。我说,阿姨,我身上臭,我睡沙发,你陪妮妮睡。她说,好!好!
好像才刚睡着,觉还是松松垮垮的,就听到耳边有隐约的抽泣声。我睁开眼,天已大亮。我揉揉眼,只见樊妮坐在轮椅上。轮椅就在我头上。她下巴搁在轮椅扶手上,痴痴地望着我,泪水潺潺下流,不时还抽搐一下。
我猛地撑起身,半跪着抱住她,把头埋在她腿间,哭喊着,我回来了,你别赶我走,你赶我我也不走!樊妮趴在我身上,一下一下地捶打着我的背,嘴里囔囔着,你这个傻瓜,你这个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