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过年
文/沙叶儿
每年除夕,饺子锅里升腾起白色热气,暖湿着氤氲过母亲凝神的脸,氤氲过屋顶的松木梁柱之时,我和妹妹便总会在这弥漫着的暖湿的雾气里,相信云雾间藏匿的那许多美丽的童话,相信云烟缭绕的仙境不是舞台剧虚构的幻影。母亲倾身,一面用笊篱搅着锅中翻滚的饺子,一面用另一只手挥拨着扑至面前的热气,我和妹妹便在这微醺的氛围中相信自己真的是一对头顶花环的小仙女,幸福轻轻地于云雾间漂浮,细细地渗透进我们的呼吸。
小时候最盼过年,刚进冬月,我和妹妹便开始计算过年的日子。临近小年,杀猪,蒸豆包,写对子,买鞭炮,办年货,年的气氛越来越浓,我和妹妹的欢心便进入倒计时一样的迫不及待里,每日都会围着外公、外婆说距离过年只剩几天啦。这倒计时的数字越来越少,我们的欢心就愈加雀跃。新衣,糖果,鞭炮,压岁钱,美丽的烟花永远是我们最快乐的企盼。
终于盼到过年,这一天一早开始,爸爸妈妈便开始准备下午饭的食材,这天上午灶上那口黑铁锅里一定要煮一锅排骨、大骨头和肉。当屋里渐渐飘起肉香,妈妈便向锅里扔进葱料和盐巴,当这香味愈加浓郁浸透满屋时,我和妹妹便已端了盛好蒜泥与酱油的碗等在那里,只等妈妈掀开锅子,吃这第一口美味。一样的东西,平日里却总吃不出这日的香醇,至今都仍很奇怪为何一个“年”便会将素日里的平常调得出这许多不平常来。
爸爸每年固定的“特色菜”里肯定有一条我最爱吃的鱼和一盘我们大家都爱吃的拔丝红薯。每逢重要年节,爸爸便是我家的“大厨”,此时更不会例外。因为除夕夜睡得很晚甚或不睡,妈妈担心我和妹妹熬不住,总要在这天中午安排我们午睡(在长大些之后,这种待遇便取消了),有时是妈妈陪我们一起午睡,可是她不知道她和爸爸的担心是多余的,我和妹妹躺在热乎乎的炕头上,总是不时的偷着睁开眼睛左顾右盼,心里正想着那一顿美餐和除夕夜的烟花,一直在心里蹦跶的小兔子不曾停止过一秒钟,自然从未曾睡着过。当我们从“佯睡”中“醒来”时,爸爸已摆上一桌色香味俱全的美餐。我和妹妹举着饮料和爸妈碰杯,外公题写的那些大红对联便在我们一家人微红的面颊中更显墨黑纸红。
白胖胖元宝一样的饺子被盛进印着“寿星老托桃”的大圆盘子里时,爸爸已在院子里摆放好了鞭炮和烟花,每年春节,我家都要比别人家多许多烟花。因为妈妈和我们姐妹都喜欢看烟花,爸爸便总会买许多种漂亮的烟花。除夕时,一边摆放,还要一边从中挑选出几个最漂亮的留下来,一边挑选,一边说着“这个好看,留到十五再放”,爸爸将它们留到十五,不是为了要过一个美丽的元宵节,而是因为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天是我的生日。一年一年,我的生日一直都在父亲那些漂亮的烟花里温暖、幸福,直到父亲去世。那些父爱的燃放温暖幸福了我十七个生日,浸透了我一生。
妈妈帮我和妹妹穿好棉袄、系好围巾,我们母女三人便一起站在门前,看着父亲将那些爆竹、烟花一个个点燃。乡里都习惯先点燃那千余响的挂鞭,然后在挂鞭接近尾声的时刻燃放一个个爆竹,最后燃放孩子们最期待的烟花。在当时的乡里,一些不富裕的人家是不燃放烟花的,但因为有了别人家的烟花,这些人家的孩子虽有几许羡慕却也不会寂寞。这个时候,我家的鞭炮便在此起彼伏的阵阵爆竹之声中响起。我和妹妹在劈劈啪啪的爆竹声中,翘着脚,哈着气,那些红色纸屑飞落过来时,我们便一边叫着向后躲闪,一边不时的去捂住耳朵,捂住耳朵是因为有些怕响,手却从不敢真个的用力将耳朵捂住,因为心底里还是在眷恋着那些劈劈啪啪的爆竹声,虽有些胆颤却舍不去这年夜的声响。最后是燃放烟花的时刻,这一刻我和妹妹几乎已经雀跃,爸爸一边燃放烟花,一边回头,在我们姐妹欢欣雀跃的呼叫和妈妈俨然满脸幸福的微笑中绽放一脸笑意,其实在那一刻,爸爸的脸比烟花更明亮,更耀眼。
每次放烟花的时候,我家和邻家都会交错开,为的是两家的小孩可以多一刻欢欣,多一些分享。直到吃好年夜饭,睡觉时,我和妹妹还对这些“芳颜已尽”的烟花念念不忘,初一一大早,我们便会跑去院子中,将这些燃放过后的烟花壳像寻宝一样的拾回,弹去尘土,这些美丽的烟花壳便会是我们好一阵子最得心的玩具。那时的烟花壳有一些还真是颇为漂亮的,现在还记得有小亭子样式的,高塔样式的,还买到过一种楼阁一样,镂空的透明隔层里还坐着一对小人儿,这些漂亮的样式使得在烟花燃尽绚丽之后,还能给我们这些孩子带来无尽的乐趣。记得有一年我和妹妹特别喜欢的一个塔式烟花壳那个漂亮的蓝色塑料底座如何都找不到了,两天后发现原来是因为燃放时那底座不知怎的飞到邻家的屋顶,被邻家小孩给拾了去,我和妹妹还央求着妈妈去给讨了回来。其实仍是我们两家孩子经常一起玩的。
接过神(我们小时候这习俗早就没人认真去做了,那时只是用黄纸卷了木棍横在门口做个样子而已,我和妹妹还经常跳过那木棍玩),放过爆竹,便开始吃年夜饭——饺子。北方人吃饺子总要吃蒜,而除夕却不许口里说出“蒜”字,代用“辣”字,为的是一年不用“算计”,泰然顺畅。每到除夕前,一家人便煞有介事的互相提醒“今晚记着不要说蒜哦”,可是每到饭时总免不了会有人说出,然后便会有人假意的一句埋怨,随后是一家人的哈哈大笑,这个“节目”直至现在仍然是年年上演。
小时候最喜欢妈妈盛饺子的那个大盘子,因为盘子大用起来不方便,这只盘子每年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施展神威”一次。这只盘子的印花是一个秃头大脑壳的慈祥得难以形容的寿星老,一身肥大的袍子,个子很高,一手拄着黄色的、高高的手杖,一手托着一只大大的粉红色桃子,那桃子的底部还衬着两枚绿色的桃树叶。寿星老贴身跟着一只红色的梅花鹿。现在想起来,那寿星老的衣服虽已记不得是怎样的颜色,只一个轮廓了,但整幅画面仍然会在眼前绽现一片祥和。
年夜饺子家家都会在其中一只或两只饺子里藏好一枚钱币,吃年夜饭时,谁吃到钱币,谁便会是这一家中最有福气的人,讨一个吉利。每年这顿年夜饭,我和妹妹明明早已吃饱,但若还没吃到钱币,就还要多吃一些下去,直到真是实在吃不下了为止。有时幸运的吃到,便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举着钱币好一番炫耀,没有吃到便还真有点怅然若失,不过这“怅然若失”停留个几秒几分也便真个消失了。一次爸爸除夕夜值班,没能回家来吃年夜饭,初一早晨回来后,妈妈端来年夜饺子,妹妹马上捡了一个放进爸爸碗里,我们坐在爸爸旁边要爸爸快点尝尝饺子香不香,手托着下巴瞧着爸爸吃,爸爸笑着咬下去,一口便咬出了那枚谁都没吃到的钱币,我和妹妹顿时兴奋的拍手,妈妈也一起哈哈大笑,妹妹还在一旁嚷着“这饺子是我给爸爸捡的,这福气是我给爸爸的!”
直到现在,我们仍然会像小孩子一样在年夜饭时为了一枚钱币多吃好些饺子。也是后来才知道,为了一枚钱币多吃许多饺子的人并非我和妹妹两个,表哥、表姐及所有家人都有这个“嗜好”,现在一起过年时总会开玩笑说“吃饱了就不要吃了,再吃下去也还是吃不到。”其实并非真的为什么“福气”,只是为了一份好奇和一种习俗里的兴致。去年春节我家和姨妈家一起过,年夜饭时,十来个人谁都没有吃到钱币,初三后妈妈取出压锅饺子,发现那枚钱币就在那几个已经不成样子的饺子里,我便笑着说“哈,这最好,是我们一大家人的福气了!”妈妈听了也是笑。
吃过饺子后,穿新衣,然后穿着新衣给爸爸、妈妈行过年礼,鞠个躬,道声“爸爸过年好,妈妈过年好”,爸爸妈妈便笑着在我们的衣兜里塞进崭新的压岁钱。初一开始,我们便穿着新衣走亲访友,迎门谢客,一个正月,心就是一颗会跳跃的鼓鼓的糖果。
渐渐的,长大。
渐渐的,对于年的企盼随着岁月的增长一分分淡去,在生活的琐碎奔波、碌碌操劳中一分分淡去。
年的韵味,在一大家人难得的团聚中说不出是增是减,却已别是一番滋味。或许,年节并非要我们去对其本身顶礼膜拜,只是要在一年一岁的更迭中教会我们怀念与珍惜;只是给碌碌奔波的人们一个回家的理由,给经年不聚的亲人一个团聚的机缘;只是为使子女记起父母,使成人忆起童年,使离家之人想起家,使暮年之人圆一个同堂之愿,使于生活的磨打中日渐钝化的心重拾温润。
渐渐懂得,为何一个“年”会将那许多平常调得出那许多不平常来。
——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