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乎家庭教育:人们追求的“快乐教育”,究竟是一种什么方式?
本刊记者 陈光 王一博 于舒畅 杨建伟 / 文
2018年4月2日,杭州,一所小学开启为期一周的“童玩节”,以此为学生减负,丰富校园生活(@视觉中国 图)2月25日,曾经的奥数强国中国队“全军覆没”。在第11届罗马尼亚数学大师赛中,中国队一块金牌没得,单人最好成绩为第十五名,团体排名第六。美国队五人拿到三枚金牌,名列第一,韩国第二。同样在重量级的国际数学奥林匹克(IMO)比赛中,过去拿冠军拿到手软的中国队,也已经连续4年没有尝过冠军的滋味了。在这4年里,有3年的冠军属于美国。
这次失利在国内再次引爆了一场关于教育的争论。“这些年来,在减负和素质教育、快乐教育呼声下,奥数从方方面面被打压……减负的意义,就变成了要求所有学生都向最低标准看齐。”一位奥数金牌选手的家长撰文称,快乐教育就是一碗“毒鸡汤”,要坚决反对,“中国的基础教育本来与西方教育水平就有差距,如果不迎头赶上,反而沉迷于‘减少压力’‘快乐教育’之中,并且堵死选拔和促进优异学生和天赋型选手的出路,恐怕随着时间推移,中国与世界最高的教育水平和科技发展水平的差距会越拉越大。”
澎湃新闻文体中心总监石剑锋在朋友圈里转发了这篇文章。他有一个四岁的儿子,每天做奥数题,已经学完了小学数学。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中国开始倡导的快乐教育如今却成了众矢之的,甚至是“阴谋论”:“英国快乐教育的本质,其实就是处于领导阶层的精英保持整个社会阶层稳定的手段。”
不过,真的是这样吗?是公众都被快乐教育蒙蔽了吗?
苦过的上一代想为下一代“减负”
河北张家口人刘云峰依然希望孩子能过得快乐一点。为此,今年春节前后,他往天津跑了五六趟,都是为了孩子。
大儿子今年上五年级,成绩很好,小女儿只有三岁。但刘云峰未雨绸缪。“小城市的教育,基本那就是学习再学习,然后老师留作业回来做,也没有沟通。学校的教育水平比较低,就是为了分数在教育。”
他把目光投向了邻近的天津——大城市、教育资源多、高考也相对容易。他觉得自己上学时太苦了:“高中时候逼自己,一定要考多少分,其实这样出来的学生有些方面不太适应这个社会,素质教育跟不上,创新能力太差。”
他没有选择去高考“圣地”衡水。“衡水孩子苦埃现在衡水还有天津班,很厉害的。但业界的评价是把孩子从小就压榨。我就是这么念书过来的,不想孩子再这样。”
他对孩子也没有什么太高的期待,不要求他“非得考北大清华什么的”。“现在很多家长(每年)花好几万给孩子报班,在我们看来就是过度,你没有把快乐的童年带给孩子。我们也在上课,但要上孩子喜欢的,不能被动地接受。他从小到大也试过不少,但只保留他最喜欢的。”
2018年,刘云峰通过人才引进政策成为了“天津人”。“说实话,我花100万买个房子就能把这事给孩子办了,我又有这个经济实力,我何苦不来呢?”
这么想的不只他一个人。他儿子所在的学校是张家口最好的小学,据他介绍,现在每个班至少一半孩子都有北京和天津户口。
资深媒体人魏寒枫是70后,他觉得自己也是苦过的一代。“我是从农村来的,完全是靠着残酷的人生博弈前进,才到今天这一步。”因此,他也不想让女儿魏晏太辛苦,尽管也动用关系把她送进北京不错的学校上学,但对其学业并没有太大要求。再加上工作繁忙,对于女儿,他基本是任由其发展。
由于没有北京户口,高二时,魏晏来到美国,在加州圣迭戈一所公立高中上学,准备申请美国大学。
马力一家生活在北京,有北京户口,儿子Pony曾经就读于北外附小,有着刘云峰眼中丰富的课外经历——四岁开始出国旅行,七岁去瑞士夏令营,九岁去南极,十岁走进联合国,但问题并没有迎刃而解。
小学六年级,Pony面临小升初,马力带他去北京的各个名校考试。在报考过程中,他们一家开始思考,是否认可这样的选拔考试?“我们的孩子本来就不太喜欢按部就班、埋头刷题。那年刚开始,学校说要参加区里的会考,学校就不教新的课程了,每天就是做会考的卷子。刷了两个月的题后,学校又突然说会考被取消了。”
Pony的英语很好,所以六年级下学期,全家人决定送他去英国留学。经过考试,Pony被牛津名校、英国著名演员艾玛·沃特森的母校Dragon School录取,成为其中为数不多的中国小留学生。
2018年9月2日,杭州长江实验小学开学,一年级生迎来小学第一堂课,教室窗外倚靠着很多围观家长 (IC图)被骗了?
迎接Pony的不是国人想象中的快乐教育,而是比国内更加魔鬼的环境。“他基本上每天像陀螺一样转,11岁就有十几门功课,还有很多运动。这个学校一年六百多场运动比赛,要不断参加。”马力说。
儿子的名校生活让马力意识到,全世界对于培养精英人才所要求的投入是差不多的。在牛津,补习的风气很浓厚,越是优秀有追求的孩子越要上课外班。Pony也发现,身边的牛人和国内的学霸不一样,“不但成绩好,体育好,连小提琴都拉得好”,这甚至让“别人家的孩子”Pony一度自卑——自己怎么样样不如人?
在接下来的两年中,要强的Pony不但在课业上进入了成绩最好的班级,还加入了学校的赛艇队。
为了帮助女儿顺利考上大学,去年,魏寒枫和妻子放下所有的工作,举家前往美国,借住在朋友家。原以为在美国考大学能轻松许多,但现实完全不是如此。
过去一年,魏寒枫的朋友圈充斥着为女儿赴美申请大学的心情日记。“学习曾国荃围南京,放弃对不能掌控的事情的念想,像鳄鱼咬着猎物一样,盯着大学申请一事不放,其余哪怕是火烧眉毛、朝不保夕,都不去管。宁断九臂,只为一臂。”如何让在国内成绩并不突出的女儿实现逆袭,跻身美国名校,成了魏寒枫一家的“战役”。
“如果把中国高考比作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那美国高中学生的苦和累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魏晏曾这样写道。在国内读书时,她晚上十点睡觉,只有期中、期末考试成绩出来后,父母才对她的学习成绩有所了解。到了美国后,学校随时更新学生的作业表现,魏寒枫每天登陆系统检查。魏晏的作息时间也变成了午夜一点半睡觉,早上六点二十起床。
为了帮助女儿跟上学习节奏,魏寒枫曾找过美国的补课机构。但女儿上了一段时间,没什么改进,无奈又找到国内的补课机构,结果“一找中国(机构)见效了”。据魏寒枫观察,美国的补课机构中,近50%都是华人。
魏寒枫也开始反思自己曾经的教育方式。他曾长期在报社工作,周围人对孩子大都是散养的状态。“这是我们那一代人认为的快乐教育,但现在看来不成,只有自由,没有规矩,就像只有河水,没有河岸。所以我们以前报社的孩子们考到北大清华哈佛耶鲁这种名校的不多。教育就像一个工程一样,你不去管理它,它当然就很难做到非常顶尖的。”
拿到天津户口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如果想要在天津高考,至少提前三年就要在天津学校就读,这也意味着儿子最晚初中二年级就要到天津去读书。住在哪,选什么学校,孩子谁管,都是问题。
刘云峰为此做了多方准备。他计划让孩子尽量晚点去,毕竟两口子还在张家口工作,而去天津花销肯定不校到时候给他找个寄宿学校,或者老人过去陪读。万一孩子不适应,他自己也做好了过去陪读的准备,“牺牲一个家长”。“这就是一个全家总动员,现在为了孩子,很多家长都拼了。”
石剑锋是“虎妈”“狼爸”教育方法的信奉者,在他看来,美国的精英教育都是这么来的,虎妈不过说出了普通美国人都不会捅破的事。“有个段子说,美国的精英高中就是每天睡四个小时,每天喝四杯拿铁。”
石剑锋有两个孩子,姐姐今年上四年级,弟弟上幼儿园小班。石剑锋下班以后的时间,基本都被两个孩子的习题填满了——先是给老大预定每晚的“任务”,辅导她做作业,看时间情况还会增加一些额外的教辅书作业,然后给弟弟“上点课”,两个交替进行。
在石剑锋的朋友圈里,常常晒出给儿子做的奥数题。弟弟只有4岁,因为“数学上有些天赋”,差不多把小学数学都学完了。
在家长圈,有种说法是“孩子尚未成功,鸡娃仍须努力”。“鸡娃”是近几年北上广深家长们流行的一种教育方式,意为 “给孩子打鸡血”,不停地让孩子去学习,去拼搏。
2017年6月13日,青岛,中考结束后,一位女孩和她的学习资料合影(@视觉中国 图)1999年6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深化教育改革全面推进素质教育的决定》中指出:“减轻中小学生课业负担已成为推行素质教育中刻不容缓的问题。要切实认真加以解决。”
然而,中国人花在孩子补习班上的费用却还是在连年上升。据一项统计数据,中国家长每年花在孩子课外培训班上的费用已经达到了4653亿元,预计在2022年这个数字会达到7689亿元。在去年关于北京补习班的报道《疯狂的黄庄》中提到,面对激烈的竞争,机构的常规课程已不能给家长安全感,部分家长选择自己组班。有神通广大的家长请来全国各地名师,攒成一个十几人的小班。一个数学名师的课时费大约是3小时8000元,对于这些“牛师”来说,一年几百万收入并不稀奇。
到底还能不能快乐教育?
也许在外人看来,石剑锋是个典型的“狼爸”,热衷于“鸡娃”。但他的孩子似乎乐在其中。因为每天学习做题,“处女座”的弟弟已经养成了“强迫症”,一天不学习就浑身不舒服。连大年夜都要问爸爸:“现在可以学奥数了吗?”
石剑锋觉得一些家长和专家常常在教育中夸大了孩子快乐的标准。“并非有学习压力就不能快乐,即使在补习班里孩子们也可以找到自己的快乐。如果你在学习的时候都找不到快乐,将来你在工作中更找不到快乐。”
“我们只是很抽象地说,孩子要快乐。那你告诉我,到底什么是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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