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漂亮而风骚的母亲
在张步凡的记忆里，他的母亲很漂亮。
她的头发永远蓬松着，象是她不屑把它们梳整齐，就那么随意地扎个马尾，左边脸颊旁边则自然地垂下一绺卷发，俏皮地依在她瘦小的瓜子脸旁，她懒懒散散地模样更让她多了几分慵懒的娇媚。
市集上有几个男人一看见她就靠过去，轻薄地用手拈起那一绺头发，说着粗俗不堪的话，而她呢，就轻蔑地拨开那些男人的手，用更粗鲁的话问候他们的父母，娇小的身子象泥鳅一样滑过人群，走向她的鱼档。
步凡的母亲，把一根廉价的香烟放进粉嫩的小嘴里，点燃了，满足地吸一大口，吐出一口妖艳的蓝雾。她一边穿起黑塑胶工作服，一边目送那些男人无耻地哄笑着离开，各自开始一天的工作。
跟其他的鱼贩不同的是，步凡的母亲没有砍鱼的大刀，她的手里永远握着一把尺寸很小，样貌奇特的小刀。
看她宰鱼是一件享受的事，因为围观的人没看清楚，那鱼可能还没睡醒，已经被割破了肚子，分成了七八十几块。
是的，1990年，在距离S市几十公里的小城市里，张步凡的母亲，张文敏，就是一个鱼贩。
1989年，她还在北京上大学，次年，她回到家乡，生下了步凡。然后，又来到这个离家乡十几公里的小城市里，在市集里做了一名摊位鱼贩。
步凡的印象中，母亲是个漂亮的鱼贩。四岁那年步凡第一次跟着母亲来到市集，看到母亲的那些粗鄙的鱼档邻居，看到他们的脏手拈她的头发，拍她的肩膀，揽她的腰，滑过她的屁股……还听到有人悄悄地说她风骚……
后来他们还把小步凡一起举着抛向空中，在清晨鱼市充满鱼腥味的肮脏空气里，步凡大声尖叫着，手脚发冷。
步凡的母亲跟其他鱼贩一样，凌晨四点钟就到码头买鱼，然后将新鲜的鱼运到摊位。中间有一段时间，她会回去给步凡做早饭，然后再返回市集卖鱼。
她象一个鱼贩一样在肮脏腥臭的鱼市里辛勤地劳动，除非是非常恶劣的天气，她从来都是早早地起床，奔赴鱼市，似乎，那就是她最看重的事情。
当然，步凡的母亲也有跟其他鱼贩不一样的地方，比如，她总在下午两点半就收摊儿了，从不耽搁一分钟。
回到家里，她会花很长时间洗澡，洗去作为一名鱼贩身上常常有的鱼腥味。但是张文敏不会，她身上时常有一股茉莉香皂的过分浓郁而清洁的味道。
然后，就会有人来找她。他们会在房间里呆很长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大部分的时候，步凡被托付给邻居。到接近吃晚饭的时候，母亲会来接步凡回家。
步凡常常发现，那时候，母亲已经又洗了一次澡。因为她的头发，有时还滴着水。
邻居们的风言风语，是通过小伙伴的嘴传达给张步凡的。邻居的小哥哥们问张步凡，你知道你妈妈在家干什么吗？
张步凡摇头。他们就哄笑，说等一下去你家看看吧？
张步凡摇头，他觉得他们不怀好意。
小伙伴们说，也许，你妈妈在家里煮什么好吃的东西，背着你吃呢，别傻傻地不知道。
张步凡又摇头，他了解母亲，他不认为她有烹调食物的好手艺。
小伙伴们说，直接跟你说吧，你妈被着你在家给你找后爸呢，你去不去看，你后爸是谁？
张步凡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爸爸这个词于他是空白的，是神秘的，也是伤痛的。因为他一出生就没有爸爸，他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但他知道，如果有爸爸，她的母亲就不会那么辛苦，而他，也就不会轻易被人欺负了。
他虽然年纪小，但“后爸”这个词还是传递了很不愉快的信息在他的脑海里。
跟小伙伴们一起趴在墙头上等了很久，紧闭的房门最终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志得意满的胖子，他腆着大肚子，头发已稀疏可数，在夕阳的映照下，胖子的脑门儿上反着绯色的光。
张步凡的头嗡地一声胀得很大，他不能相信母亲会找这么一个丑得恐怖的男人给他做爸爸。
就在小伙伴们议论纷纷、指指点点的时候，看着他们一个个鄙夷和耻笑的表情，张步凡晕晕乎乎，象只呆头鹅一样呆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胖男人听到声音，大声一喝，小伙伴一哄而散，张步凡也慌了神，从墙头往下滑时，手被墙头的玻璃碴挂住了，从手心到手腕划了一个非常长的伤口，鲜血象开花一样从手上长了出来，张步凡握着自己的右手，哇哇大哭起来。
张文敏在屋内听到胖男人的呵斥声，和儿子的哭声，慌忙跑了出来，看了儿子的手，抱着他就往最近的诊所跑去。
离家最近的私人诊所是一个叫徐老六的人开的。张文敏抱着步凡跑进去的时候，正好徐老六在，看到张文敏，他愣了一下，随即绽出一个极其猥琐的笑容，“哟，这不是鱼档西施吗？今天怎么主动找到来我这里了？”说着，半个身子已经贴了过去。
母亲拿起步凡的手，举到他的眼前，“徐大夫，请看看孩子的手，被玻璃划伤了。”母亲跟小护士一起将步凡放到病床上。
徐老六拿起步凡的手，左右看了一眼，“哦，没事，等一下我给他缝几针，再打个消炎针就好。没啥大问题。”说着，拿一个手将张文敏的左手托住了，另一只手在上面乱摸，眼睛却盯着张文敏的脸目不转睛地看。
母亲说：“徐大夫，缝针的时候请格外小心，靠近手腕的地方伤口较深，不要伤了手筋。否则……”她停了停，在床头的小盘子里，捡起一把小刀，漫不经心似的看了看，“否则，这孩子的手就废了。”
徐老六嘎嘎地笑起来，“那也容易，小心这个事情，分寸的把握，就看家属怎么表示了。”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听不懂吗？你干的那点儿事儿，这镇子里，还有谁不知道吗？”徐老六声音更大地嘎嘎笑着，他的一只手捏住张文敏的下巴，身子一抖一抖地，象一只成了精的大鸭子一样疯狂。
母亲的脸色变成了灰色的，她的眼睛突然变成了红色的，血红血红的那种颜色，谁也没看清她的动作，只见她甩了一下手，原本卧在徐老六脚边的土狗发出一声凄厉惨绝的呜咽声，惊得众人都呆住了，那狗则倒退数步，恐惧地哀嚎一声，掉头就跑。
徐老六、小护士和一个在候诊的人都没搞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张文敏把手上多出来的东西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那是一颗完整的狗眼睛，狗的眼睛眼珠的部分对着徐老六，还冒出了一缕热气。
母亲的刀子不知何时已经贴在了徐老六的脸颊上，徐老六惊呼，“你！你这是干什么？你要什么呀？”
母亲的眼睛仍是红色的，她轻声地说：“我的名声不好，可我不想连累这个孩子。我是我，他是他……况且，我每天在鱼市里剜鱼眼睛也怪无聊的，要不，剜个人眼睛试试？徐大夫你也看到了，我的刀子很快的，保证你不疼。”
说着，她已经举起了刀子，徐老六吓得直叫：“等一等！等一等！我马上给孩子缝针，马上！马上还不行吗？”
母亲的刀子贴在徐老六的脸上的时候，张步凡感到了一丝莫名的快意。这个远近闻名、妇孺皆知的二把刀大夫徐老六是个人物，很多有病有伤、没病没灾的人求着他，让着他，轻易不敢得罪他。没想到，今天，母亲居然把他给镇住了。
张步凡并不是第一次看见母亲用小刀切割东西，他原本以为，那是很多鱼贩都会的一种技艺。今天看来，并非如此。
徐老六手忙脚乱地找来一包线，母亲皱着眉头看了看包装，“没有4号线吗？”
徐老六脸都拧了，“西施，啊不！小凡妈，你去翻翻看，我这小诊所里轻易不进外科器械，这线都放一年多了，咱们这小地方用不上。原先统共进过两包4号线，可巧上个月刚刚用完了。”
母亲看向小护士，小护士赶紧点点头。
母亲对小护士说：“请你帮忙打麻醉针。”
徐老六也跟着说：“快！快帮孩子打麻醉！”
母亲对步凡说：“你不要怕，妈妈给你缝针，很快就结束了。如果怕，就不要看，好吗？”
小护士走过来搂住小步凡的头，可步凡并不觉得可怕。
他看着母亲熟练地把线穿在一个弯的针上，另一只手举起一把小镊子，她举起戴着手套的双手，看了一眼张步凡，她的眼睛已经恢复了平时的颜色，漂亮的眸子里折射出一种极度冷静的东西，无端地平静了张步凡的心。
母亲的手法极其迅速，很快地，步凡的手上多了一条几乎不见的细线，伤口被缝合了。
旁边的徐老六一直张大着嘴巴看着，等母亲把线尾剪断了以后，他结结巴巴地赞叹着，再也没有了刚才猥琐下流的表情。
小护士给张步凡挂吊瓶的时候，母亲点燃了一支烟，独自一个人在角落里默默地吸着，那烟把她的脸都掩盖住了，让人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门外，那个奇丑的胖子居然进来了，塞给母亲一些钱。出门时又对徐老六说了什么，徐老六频频点头，那胖子随后就走了。
回到家里，张步凡问母亲：“那个胖子，是我爸爸吗？”
母亲愣了一下，“他不是。”
“那我爸爸是谁？”
“你的爸爸？”母亲想了想，说：“他不过是另外一个流氓罢了。”
“我的爸爸是一个流氓吗？”
“呵呵，他是一个拥有金钱名利的衣冠楚楚的流氓，虽然外表看起来跟这些人不同，其实内里面”，母亲敲了敲自己的胸口，“内里面，他比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还要坏。”
“那他在哪儿？他为什么不管我们？”
“不是跟你说了，他是流氓，流氓怎么会管我们。”
张步凡的嘴瘪了瘪，他想问：“那你为什么要找一个流氓？我为什么会有一个流氓爸爸？”但他不敢说出来。
母亲的刀有震慑别人的威力，张步凡问：“你能教我用刀子吗？”
“用刀子？你想学用刀子？”
“嗯，我想象你一样，很轻松地挖出鱼的眼睛，狗的眼睛，还有……”
“还有……”母亲低下头去，看着张步凡的眼睛，看了许久，在母亲漂亮的大眼睛里的是一个惊慌失措的小孩儿，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古怪的音色，“还有很多很多的东西——害人的，救人的，张步凡，我当然可以统统教你……”
后来，在很久很久以后，张步凡才了解，母亲说的很多很多东西，就是做一名医生应该掌握的知识和技能。
在他彻底了解医生这个职业之前的很多很多年，他的童年记忆里的母亲，总是在教授他跟血腥的手术相关的东西，他度过了母亲教授他的日日夜夜，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她的高徒。
他确实学到了很多很多东西，而他的母亲，仍然秉持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一直到今天，他仍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而他的母亲，是怎样拥有了高超的医术，却怎么甘心做一个鱼贩，和一个下贱的女人的，他不得而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