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门

1

从宽畅、清洁的街道拐进来，是繁花似锦、绿草如茵的庭院，高耸巍峨的建筑。主楼是一幢乳白色的厅堂，门口一排罗马柱，高大的门楼，处处显示着豪华、气派。如果不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和大门上方醒目的十字标志，不会把这里当成医院，可能会认为是歌剧院或者其它艺术殿堂。

张志伟站在路口等了一会儿，远远地看到妻子骑着电动车过来，脸上露出了笑容。妻子停下车，他从妻子车子前面的网篮中把保温饭盒和一个塑料袋拎下来，妻子轻轻地说：“用洋参炖的猪心汤，下了点面线。”张志伟微笑地点点头。

妻子推着车跟着他走到医院白色的大门前，把车停在人行道边上，两个人一起走到住院部的二楼，一间病房住了三床病人，爸爸躺在边上的床上。看到他们就笑了:“这么快就来了。”老人一脸的皱纹，黑瘦的脸膛上沟壑纵横，写满了人生的沧桑。

爸爸问儿子：“你不赶快上课去，还在这里做什么？”张志伟说：“我第二节才有课。检查的结果出来了，等下医生会找我，完了再去上课。”爸爸说：“没有什么病，我是老胃病了，你们老是要叫我来检查，又浪费钱，又折腾人。赶紧给我办了出院，家里种的红萝卜要施肥了，我要赶紧回去，不然长不好，卖不到好价钱。”

妻子打开保温饭盒，给爸爸盛了一碗猪心煮面线，爸爸慢慢地吃了起来。张志伟打开塑料袋，里面是一纸盒小馄饨，两个大肉包，他把馄饨递给妻子，妻子说吃过了，叫他赶紧吃。

护士推着车子来换药，叫张志伟到医生办公室去。他让妻子看护好爸爸，快步走到医生办公室。医生旁边围了好几个人，他靠近医生，轻轻地说：“黄主任，护士说您找我？”

黄主任抬起头看着他：“你是张富贵的儿子吗？”张志伟点点头。医生伸手推了推他旁边的几个人：“你们先出去，等下叫了你们再进来，我要给家属讲事情。”

张志伟忐忑不安地看着黄主任。黄主任拿起检查的单子对他说，检查发现胃部有恶性肿瘤。张志伟心头一紧，赶紧问应该怎么办？黄主任说可以手术治疗，要去准备一些钱。问要准备多少钱？回答至少要十万以上。

从主任办公室出来，来到爸爸的病床，爸爸正在安慰邻床的一位大妈。见到他后，爸爸和妻子都问他：“怎么样啦？”他挤出点笑容：“没有大问题。”他对爸爸说：“我要先回学校去了。”爸爸摆了摆手：“快去，不要耽误了工作。”

妻子陪着他出来，进了电梯，虽然还有别人，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妻子轻轻地问：“严重吗？”他点点头，泪水顺着脸颊流着。她握着他的手，眼睛也湿润了。

妻子是个贤惠的女人，父亲是位荣誉军人，对越作战中负伤失去了两条腿。母亲去世得早，从小一直照顾父亲，所以懂得体贴人。张志伟大学毕业后当了教师，经别人介绍认识后，一眼就喜欢上她。

妻子不算漂亮，但是很耐看，最重要的是善解人意。自己农村家庭长大，能找到这样的妻子很不错的，岳父一分钱彩礼不要，办婚礼的钱都是他出。

成家不久有了孩子，妻子除了带孩子，还要照顾自己父亲。父亲去世后不久，张志伟的妈妈又生病，住在他家看病，主要也靠妻子照顾。就这样一个一个的照顾，前两年妈妈走了，刚轻松一两年，父亲又病了。想到这里就觉得很对不起妻子。

他看着显得瘦削的妻子，脸色蜡黄，眼角有不少细纹。想想当年有点婴儿肥的椭圆形脸蛋，白净脸颊上的两片红晕，现在不复存在，心里有点酸楚。

出电梯后，他将父亲的病情简单地告诉了妻子，然后匆匆赶去学校了。

2

中午到医院，正好妻子送了午餐过来，爸爸正在吃饭，姐姐也在身边。爸爸见到他就一直摆手：“你去忙你的，不用来了，我肚子已经不痛，病好了，明天来帮我办出院就行。”

他转头对姐姐说：“你也赶紧回去，出来了谁照顾孩子？”姐姐躲避着他的目光，支支吾吾地答应着。四十多岁的姐姐，脸上已有不少皱纹，头上一绺绺的白发，显得很苍老。

看着爸爸吃完饭，对爸爸说：“你休息吧，我们先走了，我带姐姐去吃点饭。”爸爸点点头说快去快去，妻子还想留在爸爸病房，也被他赶出来。

三个人一起出来，妻子对他说：“我吃过了，你带姐姐去吃吧。”他问：“要不要再吃一点？”妻子说：“不吃了，你陪好姐姐就行了。”转头对姐姐说：“姐姐，不陪你了，我先走了哦。”

目送妻子骑着电动车消失在人流中，他们就在医院边上找了间快餐店，一人点了份快餐坐下来，边吃边聊。姐姐问他：“要花多少钱？”他说：“医生讲了，起码要准备十万以上。”

姐姐的表情不太自在：“可是我没有钱呢。”他知道姐姐没钱，姐夫前几年打架，因为伤害罪坐了牢。姐姐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孩子。半年前不到二十岁的大女儿跟着人家做传销的跑了，一直找不回来。小的还在读中学，她在镇上一家超市打工，挣不到几个钱，自己时不时还要贴补她一点。

他笑了笑：“不用你出，我这几年存了点，虽然没有十万，我问过了，新农合能报不少，先去借点交上，手术做完后回去报一下就可以还上。”

姐姐脸色变了：“志伟，你不知道？爸爸这几年没有交新农合呢。”他心头一紧，有些埋怨地说：“姐，你在爸爸身边，为什么不催他交上呢？”

姐姐的泪水涌出来了：“爸爸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老说自己身体好用不着，妈在的时候光给妈交，妈走了干脆不交了。”

张志伟整个脑袋都空了，前些年母亲身体不好，他也一直带着母亲看病，知道像爸爸这种情况新农合可以报一半以上，可是爸爸竟没有交钱，这个窟窿怎么填？

他当一个教师，工资不算高，妻子在福利院工资也不高，孩子读书负担很重。爸爸自己是不能指望的，为了妈妈的病，前几年不仅掏空了家底，还欠人家不少，姐姐也没有钱，怎么办呢？一下子懵掉了。

姐姐看他这个样子，拉住他的手：“你上午打电话告诉我，我就问了一下我们超市的老板，我们县里有一位名中医，专门治疗恶性肿瘤，疗效非常好，治好了不少人，我们为什么不去试试，也能省不少钱。”

张志伟思忖了一下，脑袋也很乱，他问姐姐：“你说的这个靠谱吗？”姐姐说也不知道，但是听说这个医生技术很好。他掏出手机来百度了一下，果然有许多介绍中医治疗恶性肿瘤的条文。

百度中这样写道：中医治疗恶性肿瘤的原理主要是针对病因辨证、平衡体内阴阳、调整气血循环、调理脏腑功能、增加免疫力等原理辅助治疗或缓解疾病症状。通过中草药、针灸、推拿等中医疗法调节身体内部环境，提高患者自身免疫力，从而达到治疗的目的。

他想起自己一个在老家做生意的同学，赶紧给他打个电话，请他仔细了解一下姐姐说的这位医生靠不靠谱。同学答应去了解一下，马上就答复他。

吃完饭，姐姐要先回去了，她在县里工作，虽然只有五六十公里，坐车也要一个多小时，家里还有小孩要照顾。他们商量好，如果家里的医生靠谱，马上就回去治疗。

3

下午上完课回到年段办公室，手机上有几个未接电话，是同学打来的。拨过去后，同学告诉他，了解了一下，不少人说这个医生名气很大，治好了不少人。他想了想，还是把爸爸送回家去治疗吧。

放学后拐到医院，爸爸还在输液，看到他来了感觉很轻松。住了几天院疼痛的问题解决了，马上想出院。他对爸爸说还有医生开的药，用完了再办出院。正说着话，妻子送饭过来了，他把饭接过来，叫妻子先回去照顾孩子。

看着爸爸开心地吃饭，他悄悄地走出去，到了医生办公室，黄主任正在里面看病历。见到他进来，黄主任问道：“钱准备好了吗？”他有些难为情，躲闪着黄主任的目光，嗫嚅地说：“黄主任，我们不准备动手术，准备回老家找中医治疗。”

黄主任盯着他，声音有点大：“为什么？这种情况中医治不好的……”他喃喃地说：“我们……我们凑不够手术费……”

黄主任瞪了他足有五秒钟，然后摇摇头：“那怎么办？你们先回去看看，如果不行，赶紧再来吧。”他说：“谢谢黄主任，我们想要办出院。”“还有些药没用完，我会帮你准备好病历，开好出院单，明天上午办理出院吧。”“谢谢主任。”他像逃命一样从医生办公室快步出来。

父亲已经吃完了饭，正在跟邻床的病友开玩笑。见到他进来，就赶他回去：“快回家看孩子去，我自己在这里好得很，明天一定要出院了。”他对爸爸说：“那我先回去，明天早上再过来帮你办出院。”爸爸笑着向他挥了挥手：“好了好了，快走快走。”

回到家里，妻子正等着他。他先双手合十，对着墙上岳父岳母的遗照拜了拜。岳母他没见过，墙上的照片是位梳两条小辫的二十多岁大姑娘，妻子的眉眼颇有点像她。岳父的遗照是二十多岁的军装照，一脸微笑，板寸头，国字脸，英俊潇洒。

这张照片是岳父在世时亲自选定的，他在病榻上反复叮嘱，一定要用这张：“不能让人家看到我和小芳是老夫少妇的样子，我是军人，不能给军人丢脸。”小芳是岳母的名字，年轻时就去世了，岳父自己一人度过了后半生。去世时，他胸前的兜里还塞着一张岳母年轻时的照片，尽管过塑过，还是磨得发毛发亮。

里屋传来女儿朗读课文的声音，妻子见他看着房门，轻轻地对他说：“她已经吃过了，正在复习功课呢。”坐下来，妻子给他盛了一碗热饭，从锅里端出一个热气腾腾的盘子，里面装着一只大螃蟹和几只大斑节虾。他埋怨道：“这么贵的东西，给孩子吃就好啦。”

妻子笑笑：“孩子吃过了。孩子要吃，爸爸也要吃呀。”他剥开螃蟹的盖子，掰了一半给妻子，慢慢地吃了起来。妻子也盛了半碗饭，边吃边问：“爸爸的病要怎么办？”“准备明天接回家看中医。”

“看中医不行吧？是不是钱不够？要不，我们想想办法？”妻子关切地问道。他看着妻子慢慢地说：“不完全是钱的问题，问了几个人，都说老家的那位医生厉害。”

妻子不说话了，低下头默默地吃饭。看到妻子刚才那种急迫的样子，心里升起一股的暖意。这个荣誉军人的女儿贤惠明理，善解人意。他又想起了岳父，这个在战争中失去双腿的男人从来都是一副乐观的样子。

“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住，我身高不够五尺，怕什么？”这是岳父的口头禅，他以前身高1.8米，失去双腿当然不到五尺了。

岳父非常疼女婿，当他做家务事时，总是阻拦：“翠花，你干，别让小伟干家务活，男人是应该干大事的。”妻子叫翠花，只要父亲喊她，总是嫣然一笑，上前抢他手里的工具，在他耳边悄悄地说：“听爸爸的。”

住的房子是岳父留给他们的，岳父自己极节俭，有什么好吃的总是惦着他。退役回乡后，作为伤残军官已经有很好的待遇，不用工作了，但是岳父坚持要到附近一个小学去做义工，不要分文报酬。

妻子第一次带着他到学校去找岳父，正在一间教室帮一位语文老师替课。隔着窗户可以看到岳父坐着轮椅，用洪亮的声音带着学生在朗读课文：“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

岳父去世时，小小的殡仪馆告别厅挤满了参加遗体告别的人，有将军，政府高官，还有从全国各地赶来的战友，为这位老战友、老英雄送行。

当岳父的棺木送进火化炉的一刻，许多头发花白的老战友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有几位老战友扑在棺木上不让推进去，其情其景让人肝肠寸断……

有些老战友后来告诉他，岳父当时是他们的排长，在连队被敌人包围的危难之际，他奋不顾身地䠀过敌人的地雷场，双腿都被炸断，却挽救了战友们的生命。

想到这里，眼泪又出来了，妻子走到他身边，用卫生纸擦去他脸上的泪痕，然后帮他背部和颈部按摩，感觉非常舒爽。这时发现，那半只螃蟹又在自己碗里了。他转身站起来，搂住妻子，深情款款地在她的脸颊上亲了好几下。

4

第二天跟学校请假，自己的课找人替，办了出院后开车送爸爸回家。这辆8万元左右买的国产SUV，开了不到两千公里，性能很好，五六十公里的路程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姐姐和他的同学已经在路口等着，上了车后一起先去看病。

这位神医的诊所在一条小巷子里，门外有不少患者在排队。同学已经事先帮他联系好了，从后门进去。有一个白色的小门，轻轻地敲了敲，一位红光满面的的老太太露出头，对同学点点头，招手让他带父亲进去，同学和姐姐留在门外。

医生正在帮人看病，是一位白发老人，看起来颇有仙风道骨。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用屏风隔了一张检查床，雪白的墙上挂满了锦旗和匾额，都是病人送的，什么“妙手回春”、“医者仁心”之类的。

医生看完一个病人，老太太把他父亲推上去，旁边几位病人有些不乐意，张志伟急忙向大家作揖说：“对不起对不起……”暗暗地推爸爸坐下。

把爸爸的病历递上去，旁边的助理接过去。医生手一挥，连看都不看，直接给爸爸号脉。号了一会儿，医生缓缓的说：“你这个脉象细弱无力、脉势缓和、脉结代，主肝气不和。肝气郁结、气血运行受阻导致肝郁气结，而气血运行受阻导致血液运行不畅，血液在脉内淤积形成血瘀，瘀滞的血液不能及时疏散到全身各处。”

然后叫爸爸把衣服掀起来，按了一下他的腹部，问了一下：“肚子会痛吧？”爸爸点头：“痛得厉害。”又问：“是不是吃不下饭，大便带血？”爸爸连连点头。

张志伟赶紧问：“是什么情况，严重不严重？”医生转头对他说：“病得不轻，但是能治，放心好啦。”拿了一张处方笺，鬼画符一样写了一些字，递给助理：“带他配药去。”转头叫下一个。

他让爸爸先出去，跟着助理到另外一间。助理带他先去收费员那里交钱，问多少钱，助理说五千元，心里“咯噔”一下，说了句：“这么贵？”助理不高兴了：“这还贵？嫌贵就别来，大医院随便也要十几二十万！”他不敢说话了。

交完了钱，等了一会儿，助理递给他一大包药，里面是包成小包的药粉，助理说：“这是一个月的量，冲水服用，每天三次，每次一小包。”

药提出来后交代给姐姐，与同学分手，开车将父亲送到姐姐家。父亲还念叨要回去给红萝卜施肥，他故意生气：“病好了再回去，红萝卜值几个钱！”父亲不吭气了。其实姐姐家离乡下老宅就两里地，知道父亲还会回去的。

开车回家的路上，泪水止不住地流。这些年走了两个挚爱亲人，现在父亲又这样，想起来心里就好酸楚。

回到家里，感觉全身瘫软，坐到沙发上靠一下就睡着了。听到开门声，发现已是华灯初上，妻子带着女儿回家了。女儿看到他，高兴地扑到怀里说：“爸爸回来啦？爷爷怎么样啦？”

妻子也是一副关切的眼神，他笑了笑：“那个医生很厉害，开了药回家吃，没问题。”女儿读小学五年级，是个懂事的孩子，跟爷爷最好，而且学习很好，不太需要家长操心。

两个人坐下来吃饭，妻子中午准备好的，电饭煲、电炖锅和电子瓦罉都定好时，回来就有得吃。热腾腾的米饭、土豆烧牛肉和大骨炖鸡汤，妻子再炒一个青菜就好。

两人刚吃了半碗饭，妻子变魔术般地把一盘青菜和两只肥硕的大闸蟹端上桌子。他夸张地叫道：“哎呀，过年啦，天天这么丰盛呀！”妻子摘下围裙说：“丫丫爱吃，而且这次考试成绩不错，你又帮爸爸找到了名医，应该犒劳你们一下。”

说着给一人抓了一只大闸蟹放在碗里。张志伟想把自己的一只抓给妻子，被她挡住了：“我不爱吃。”

5

几个月过得很快，张志伟基本上每个周末都要赶回去看看父亲。老中医的药还是不错，原来的腹痛、呕吐、便血的问题减轻了很多，只是人日渐消瘦，精神头渐差。

父亲虽然刚过六十，身体很虚弱，已经渐渐干不动农活了，在乡下自己弄吃的都困难，只能跟姐姐住在一起。张志伟每次看过父亲，都交代姐姐要给他多补点营养，经常塞些钱给姐姐买菜。

姐姐倒是没少动脑筋，换了花样做着给爸爸吃，但一是吃不下，二是吃了些好像也没什么效果，改善不了体质，而且又转到头痛。

神医这边的药却越来越贵。助理跟他解释，爸爸的病比较严重，随着治疗进展的需求，要用上更贵重的药材。这就好像你们学校读书一样，一年级的教材书本费便宜，读到六年级肯定更贵呀，可是不读六年级能毕业吗？

话听着有点道理，可是囊中羞涩。夫妻俩都虽有工作，工资都不高，住的是岳父留下的房子，没有房贷，车贷还没还完，一个月一万多的药费，真的很困难。

一次向一位老同事郭老师借钱，郭老师知道他家的事，很同情他，但是自己有个不争气的孩子在啃老，也无能为力。看着周边没有人，郭老师悄悄告诉他，你教学能力这么强，为什么不带些学生辅导，可以赚点钱贴补。

这个办法张志伟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不敢，违反教育部的规定。郭老师悄悄地对他说，只要学生家长不举报，没有人查得到的：“我已经干了很久，现在忙不过来，我给你介绍几个学生，只是为了挣点钱给爸爸治病，不会有大问题的……”

事到如今，张志伟只能悄悄地干，每个周末带些孩子补课，收点补课费，稍微缓解了经济上的压力。

过了几个月，这天下午放学，接到姐姐电话，电话那头带着哭声：“爸爸头痛得厉害，一直撞墙，撞得晕倒了。”放下电话就开车往家里赶，赶到家里，爸爸已经醒过来了，躺在沙发上喘气。

他上前摸了一下爸爸的头，没有发烧。问他怎么样？说好多了，但还是隐隐作痛。他喘着气对儿子说：“你赶回来干什么？一下子也死不了，你忙你的吧。”

他把姐姐拉到外面，问她为什么不带到神医那里去看，姐姐问他：“你没听说吗？”“听说什么？”“那个人因为非法行医被卫生局查办，已经卷款逃走啦，这两天我们县城因为这个事闹得沸沸扬扬的呢……”张志伟的脑袋又是一片空白。

定了定神，下了决心回城里去治疗。带上父亲的东西，开车直接回城。给父亲吃了止疼药，坐在车上，他开着车，看着靠在后座上的父亲，心非常痛。

从小家里穷，但是父母亲从来不舍得让自己吃苦，有一块肉、一个鸡蛋都要留给自己吃。姐姐只读到初中就不读了，却一直把自己供到大学。每次父亲送自己到学校门口，把身上所有钱全部塞给自己，回去时连一块钱的公交车都舍不得坐。

他下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把父亲治好，在这个繁华富裕的时代，让父亲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

车子直接停在医院门口，扶着父亲从敞开的白色大门走进去，值班的医生正是黄主任。没想到黄主任还认识他们父子俩，简单诊断一下，直接开住院单住进医院。

次日一早女儿上学后，他和妻子一起赶到医院。父亲躺在病床上还在睡着，看着疲惫熟睡的父亲，回去治疗了几个月瘦了一圈，张志伟心里揪心地疼。带着妻子一起到收费处，妻子掏出梯己钱帮他补齐了昨天欠交的五万元住院费。他到学校去，妻子请了假，照顾父亲。

过了几天，经过一系列检查，黄主任把他叫医生办公室，带点责备地说：“当时叫你动手术你不干，现在比原来更严重。”他指着电脑上的图像对他说：“原来只在胃里有病灶，现在出现了多脏器转移，他的头疼就是因为颅内病灶引起的……”

张志伟喃喃地说：“那个医生的治疗效果很好……”黄主任大声说：“什么治疗效果好，就是在药粉里掺入止痛药、止血药，效果当然好，能治病吗？现在要赶紧动手术。”

张志伟弱弱地问：“能治好吗？”黄主任说：“医生不是神仙，只能尽力。你这个检查情况我看了，手术加上放化疗治疗，应该有90%的把握吧？”

张志伟又问：“要多少钱？”黄主任沉吟片刻说：“先去筹二十万过来，我先帮你安排一下，交了费马上动手术，现在安排一台手术很困难，你是人民教师很不容易，我尽量往前安排。”

走到病房，父亲还在熟睡。招手把妻子叫出来，妻子悄悄地说：“头痛了很多天，没有睡好觉，医院给他用了点镇静剂，多睡一会儿。”

他悄悄把黄医生说的告诉妻子，然后看着妻子说：“要不然算了，哪有这么多钱呀？”妻子突然攥紧他的手：“要治！想办法，我们各自去想办法。”

妻子的手攥得他生疼，同床共枕这么多年，他从来不知道这个柔弱的女子这么坚强，这么有主心骨。他又想到了岳父，这位在战场上失去双腿的钢铁战士……是他的基因，让他的女儿如此坚强……

汽车卖掉了，虽然只跑了不到六七千公里，剩了几个月的车贷，全部处理完只卖到四万块。他和妻子分头去借，总算凑够了二十万，到收费处交完款，夫妻两个都累瘫了。

6

动手术这天，姐姐也赶过来了，大家一起陪着护工把爸爸推到手术室门口，黄主任亲自动手术。看着护工把爸爸推进去，家属只能在手术室铁门外等候。张力伟看了一下手表，哎呀，要赶到学校去了。

下午放学时，张志伟接到妻子电话，爸爸的手术已经做完了。妻子说：“黄主任说了，手术很成功。”张志伟说：“我马上赶过去。”“不用了，爸爸的麻药还没退呢，有我和姐姐陪着，你别来了。”

他听妻子说了后放了心。回到年段办公室，里面只有段长一个人，跟段长打了个招呼想走，段长叫住了他。

段长有点为难，字斟句酌地说出来：“张老师，你最近有些心不在焉，你带的班的成绩下降了呢……”

他张开嘴巴刚想要讲，段长伸手止住他：“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父亲生病大家都知道，尽好孝道是人之常情……但是，不能影响了孩子！你要不要请一段时间假，我们找人代课？”

张志伟赶紧说：“段长，谢谢你，前一段时间因为父亲的事情确实是分心了，实在不好意思，今天我父亲动了一天的手术，刚才我爱人来电话，手术很成功，我不用请假了。”

段长笑了笑：“那就好那就好，我刚才的话就当没说。请你代向老人家问好，明天我会抽个时间与副段长一起去看看老人家。”

手术后爸爸很虚弱，妻子和姐姐轮流照顾老人家，张志伟不敢太多地过来了，其实他每次过来老人家都不太高兴。照顾的人手不是问题，钱却是大问题，那个一排罗马柱之间的白色大门，就像一只超级吞金兽，一万一万块吞进去，连个响声都没有。

他这段时间非常忙，医院主要由妻子和姐姐负责，一天最多只去一次。在自习的时间段抓紧时间帮助一些课业落下来的学生，放学后再抓紧批改作业和备课，周末还是抽出时间给些学生补课，收点补课费贴补。

连续几天在学校忙得比较晚，没有回家吃饭。这天晚上回到家里，妻子和女儿都在吃饭，妻子给他盛了一碗米饭，她自己碗里只有半个冷馒头，他问妻子为什么不吃米饭，妻子含含糊糊地说：“刚吃了一碗。”

女儿在旁边噘着嘴：“爸爸，妈妈吃了好几天冷馒头了，她说冷馒头八毛钱一个比吃米饭便宜。”他看着妻子，妻子低头吃馒头，躲避着他的目光。

桌上只有两个菜，一小碟小白菜，一碗红烧肉只剩了一块。女儿夹起来给爸爸。张志伟要夹给妻子，妻子伸手挡住：“你吃吧，我们都吃过了。”

女儿又噘起嘴：“爸爸，妈妈撒谎，这一碗红烧肉吃了三天，妈妈一块都没动。爸爸，我要吃牛肉……”妻子插话：“ 丫丫，一斤牛肉可以买三斤猪肉呢，我们省下来给爷爷治病，爷爷最疼你的，你说是不是？”

女儿眼中泪光闪闪：“爸爸，我不吃牛肉了，给爷爷治病吧……”张志伟把碗里的红烧肉夹给女儿，对妻子说：“翠花，不要省到这种程度，我们缺大钱，不缺这点小钱。”

妻子拼命点头：“好的好的，是我错了，我明白了。”他心里想着，多补一些课吧，等爸爸病好了，一切都好了。

尽管竭尽全力，父亲的生命之花还是在这个秋天凋谢了。他和妻儿、姐姐与其他亲友在火葬场送别了父亲，看着他那个饱经风霜的身躯在熊熊烈火中化成灰烬。

捧着骨灰盒回到家里，跟姐姐商量到明年清明再下葬入土。姐姐临走前从自己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塞给弟媳妇，对弟弟说：“这里是一万块钱，我知道你垫了好几十万，我只能出这一点，也算尽一点女儿的力量。”

张志伟和妻子硬把钱还给了姐姐，他对姐姐说：“姐姐，你已经尽力了，平时都是你在照顾爸妈，我们姐弟间这个情是算不清楚的，你现在比较困难，还是带回家吧。”

7

姐姐走了，他们夫妻盘点了一下，父亲这一场病下来，除了原来的积蓄，已经向亲友借了三十多万，这里面有亲戚的，有单位同事的，可以慢慢还。头痛的是他在用钱的紧要时节，还向一些比较富裕的学生家长借了一些钱。

两个人商量了一阵子，准备再向亲属借点钱，先把学生家长的还掉，然后再慢慢地还。反正夫妻俩都有工作，年纪轻轻的，节俭加勤奋，几年时间就可以解决问题了。

商量完了后，两人比较轻松了一些。连续忙碌了几个月，被悲伤、焦虑的心情压抑着，彼此都很痛苦。现在丧父之痛虽尚未消除，石头已经落地，父亲不用再受病痛的折磨，也算得到解脱。两人轻声细语了半宿，又恩爱缱绻了一番，下半夜才睡着。

天亮了，急急忙忙地给女儿弄早餐，吃完后上学，夫妻俩也各自上班。

张志伟到学校，进了年段办公室，感觉有点异样，段长不在，先来的老师在议论什么，见他进来都不说了。

正在纳闷着，段长走到门口叫了一句：“张志伟老师，跟我走一趟。”他放下手中的讲义夹，跟在段长后面走，一会儿到了校长办公室，进去以后，见到几个陌生人，还有朱校长、李书记和郭老师，心里就明白，补课的事出问题了。

他们的朱校长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育工作者，在全市教育界享有盛誉。见到他后，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对他说：“张志伟老师呀，你是我们学校很优秀的老师，不管怎么样，也不应该干这种违规的事呀！”

张志伟带着深深地内疚对校长说：“对不起校长，我实在对不起您的关心和厚爱，对不起我们学校的培养，我什么客观理由也不说，愿意接受学校的任何处理，唯一的请求就是希望学校给我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

校长指着那几个人说：“这几位是教育局的领导，我们学校出了这样的事情，也要作检讨的。刚才已经决定，你今天开始暂时解除教课的任务，你的课段长会安排别人接替，我们学校仍然相信你是一个好同志，现在要认真反思，写好检讨，准备接受教育局和学校的处理。”

回到家里，大哭了一场，趴在沙发上睡着了。晚上妻子回来，等女儿睡了以后，将情况告诉了妻子，妻子什么也没有说，两个人偎依在一起，手拉着手，心连着心，沉默了许久。

张志伟说：“最坏的打算是不能教书了，但是现在我们的社会这么繁荣，存在各种机会 ，不会饿死人的。”妻子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轻轻地说：“不管有什么结果，我都跟着你，就是要饭也跟着你一起要。”张志伟笑了：“不要想得这么悲伤，没有这么严重的事。”

过了几天，教育局的处理结果出来了。郭老师违规补课的数额特别巨大，达到十几万元，被学校辞退，收回教师资格证，追回补课所得。张老师违规补课的数额巨大，达到三万多元，同时还利用任教老师身份向学生家长借钱，被学校解聘，追回补课所得，责令向学生家长归还借款。同时在全学区通报批评。

这个处理结果对郭老师意义不大，除了追回补课所得，本来他已经临近退休年龄，权当退休了。但是张志伟却失去了工作，而且必须立即上缴补课所得三万多元，还有向家长的借款七万多元，一下子十来万，却是一个大难题，一时很难借到。

跟妻子商量，只有把房子卖掉，才能解决问题。今后的生活可以租房子住，反正现在房租也不贵。商量好了后，就赶紧找中介。

几经讨价还价。中介说这里位置不好，属于早年建设的砖混结构，没有电梯的小高层。现在房价低迷，有价无市，怎么讲也只值三十几万。磨来磨去，张志伟和妻子也不想为了三万五万再折腾，就这样吧。

尾声

晚上女儿做完作业睡了。夫妻俩坐在沙发上，心有不舍地看着这套房子。这是他们夫妻留下过爱情和幸福的地方，可亲可敬的岳父岳母留下过许多印记的地方。

想想明天就要与中介签约，过几天就要从这里搬出去，另觅居所了，夫妻俩感慨万千。房子是根，有了根，一株小苗也可以长成参天大树，没有根，就成了浮萍，未来变得迷茫。

他们站起来烧了两柱香，在岳父岳母的照片前拜了拜。张志伟想把照片镜框摘下包起来，手刚伸出，他和妻子的脑海中几乎同时出现了一个念头，共同伸手把照片镜框摘了下来。

岳父临终前几天，在病榻上曾对两人讲：“我走了之后，你们将自己面对生活中的一切。也许会遇到困难，我给你们准备了一个锦囊妙计，就藏在这堵墙里。如果没有困难就算了，如果真的有解决不了的困难，可以在这堵墙里找到办法。”

岳父经常会跟女儿女婿开玩笑，当时没有真的当作一回事。张志伟也仔细看过这面墙，看不出与其他墙有什么不同。

可是过几天这套房子就不是自己的了。想到这里，张志伟看了看妻子，妻子会意，找了个榔头递给他。他在墙面上一点点轻轻地敲，敲到刚才挂镜框的位置，感觉声音不一样，用劲敲下去，发现是空的，再用点劲砸开，该放砖的地方却是一个有些锈蚀的铁匣子，把它搬出来，感觉特别沉。

用小刀撬开，里面有东西。盒子上层放着一枚一等战功的军功章和立功证书。再往下，有一个油纸包着的东西，拿起来特别沉，放到桌面上，打开油纸，是一块黄澄澄的金砖，还有一张已发黄的中国建设银行黄金质保单，上面的日期是2003年12月20日，品名1000克千足黄金，价格七万三千元人民币。

他赶紧打电话给一位在银行工作的朋友。朋友告诉他，如今拿到银行兑换，可以兑到四十多万人民币。房子不用卖了！

他泪如泉涌，夫妻俩抱头痛哭，哭声越来越大，房间里的女儿被吵醒了，打开门奇怪地看着痛哭的父母……

一个月后，张志伟在一家比较偏远的学校找到了一个教职，这天早上，妻子专门请了假，陪他到这家学校报到。校长亲自迎接他，告诉他是原来学校的朱校长专门推荐，说他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教师，虽然因为某种原因受到处分，但仍然可以重用。

正好有一位老师请假，张志伟就替他上一堂课。

妻子在窗户外，透过玻璃窗，看到张志伟在黑板上写下漂亮的板书：“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她的眼眶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