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屿(1)一粒鱼子
我开始意识到那段情感失衡,是在2007年4月的一个清晨。事实上,那段混沌期的阴影,到多年后我才真正摆脱。也许你会说,好像自己也有过这样的经历。那么谢谢你,这话已足够让我把故事写完。
回到上文提到的那个清晨。那天,我本该在六点一刻醒来,在家中梳洗描妆,再坐上七点那趟轻如游鱼的公交车,不疾不徐地穿过整个城市、去到南市区我工作的摄影工坊。
而闹铃并没把我叫醒。
也许是前一晚喝多了,一整夜,我都被一个留胡子的男人撵着跑。正当我精疲力竭,快要走投无路,那男人竟变魔法似的拿出一个铁皮桶,在我卧室的窗台上忙活了起来。我惊恐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天!睡过了!”
一看时间,已是七点。楼下的王老太已经开始浇花浇菜,大铁皮桶“叮铃哐啷”好一阵捣腾,很快铁皮桶接上了自来水龙头,水流声响得和割电锯一般。我的头绷成一被块烧过的瓦片,好像随时都会四分五裂。我套上前一天的牛仔裤和衬衫,草草梳洗完毕,塞上工装、套上鞋就出了门。
公交站台已经站满了人,西装革履的,带红领巾的,跨菜篮子的,端豆花米线的,大家目光统统朝往一个方向。一辆公交车正随车流,慢吞吞地开了过来。我跟在人群最后,挤进了艰难的穿城之旅。车子困在水泄不通的早高峰,成了一只搁浅的大鱼。我夹在厚厚的人堆里,像是鱼肚里的一粒鱼子。
老远就望见公司门口乱成一片。
店长枚姐正指挥着几个人往车上抬东西。摄影部两个助理正把一个大相框塞进车里。相框进去一半,露出新娘子弯如柳叶的眼睛,画像里的新郎头被遮了半,只见下巴上密密的胡茬子。我猛地一个激灵,头又绷紧了起来,匆匆招呼就往大门走去。造型部的姑娘恰好抱着个溜光的假模特出来,差点没把给人吓出心脏病来。店长已经站在橱窗前,和造型部主管讨论选礼服的事。另外一个助理正剥着模特身上的维多利亚式礼服,正是和先前相框里新娘的同款。厚重的裙摆,复古的样式,今年最新潮的款式。看来是布展用的。
糟糕!我竟忘了出外展的事儿!公司最近在市中心搭了展架,做五一婚嫁高峰前期的促销展会。这是年度第二个黄金时间,市中心密集的人流量会带来更多的潜在客户。接下来一个月,前厅大半门市会调往外展接单。店内的拍摄计划会压缩调整,以此给婚期将近的新客留出拍照空间。身为后期部主管,除了要配合销售和各技术部门,我还得应对临时选样和成品制作的安排。五一将近,已经有不少加急的成品件。一想到这个,大厅里班德瑞的背景音乐已不再舒缓人心。我头疼欲裂,胸口更是压了块石头。一看表,距离打卡只有十分钟。店长这时看到了我。
“大屿,你怎么现在才来?今天我得守外展,店里就全靠你盯着了!唉……你怎么还素面朝天的,赶紧去换衣服!”
“好,我马上就好。”
还好她没聊太多。我穿过大厅,走到最里头的员工更衣室,以最快的速度换了工装,匆匆打好底妆,描了眉,抹上眼影。正涂着睫毛膏,新来的门市小崔“咚咚咚”地走了过来,脸怯怯的。
“王主管,昨天来那个客人又打电话了。”
“就那个婚期提前一个月的客人?”
“是的。说是明天结婚,今天怎么都要把照片挂上墙。”
“你去美工室问问小春,看看昨天送去冲印的片子送来没有。”
“王主管,小春……他……会把我赶出来的。”
小崔结结巴巴,肩膀缩成一团。看着她这幅样子,我也不好为难她。最近小春每天要多做几十个成品,他能有好脾气才怪。即使是老门市,也不敢去碰灰。何况是小崔这样做事马虎的新手。看来,还得我跑一趟。只是,小崔也该长长记性。我沉了沉嗓子。
“小崔,你得明白哈,突然提前一月取件的情况,换任何一家公司都不会答应。当然,客人信任我们,服务自然也得做好。但有一点,你不能无视团体合作,私自打包票做承诺。下次再擅自做主,后果你自己负责!”
“是,王主管……” 小崔低着头,声若蚊蝇。
“你先去忙,我马上去小春那里看看。”
我的口气缓和了下来。谁还没个学习的过程。三年前才来公司时,我不也捅过不少篓子。要没枚姐手把手地教我,我也不会升今天的位置。
“谢谢王主管。” 小崔如释重负地出了更衣室。
和许多业界同行一样,我司的美工室设置在离公司主楼很近,又相对独立的地方。很好理解,人像摄影是一个出售“梦想”的特殊行业。我们通过明亮的前厅,漂亮的橱窗,专业的摄影、化妆和后期团队,以及衣着光鲜、嘴巴超甜的前厅销售来招揽客户,给他们制定专属的拍摄计划和影像产品。07年的数码技术已经成熟,我司已经将部分成品送出外包,留下一部分由自己的美工负责。一般来说,少有人愿意看到自己尚未裱装的大照片,或者是等着干胶的相册。小春正是负责这些不宜曝光细节的美工。从门市升为后期主管后,我常常去他那了解成品件的进度。然而像长假高峰期,我的拜访也会让他倍感压力。一是因为急件真是催命一般。二是我们私下关系不错,他有些不好拒绝,也没法拒绝。
“哦哟,催命的又来了!我可先说好了,今天不接加急件!” 小春正弯腰裁着一张巨幅放大照片。他的光头摆在白炽灯下,明晃晃的,没过膜的照片也明晃晃的。整个屋子要比平常亮堂。
“不催。照片已经在你手上了。” 一般来说,新郎化妆后和本人区别不大,照片上的男人正是要求提前一个月取件的男客户。
“这就是那对提前结婚的人呐!”
清楚我的来意后,小春嘘了一口气,口气也轻快起来。
“明天婚期。”
“放心,半小时就装好。提前是好事,总比里面些主角们要圆满。”小春顿顿身子,朝里头那间屋子努努嘴。他在讲那些超过半年还没人拿的婚纱照。这种长期没人取的照片,多是婚前就散伙的情况。小春从架子上拿了个大气吹,回头突然盯着我的腿问:
“哟,被家暴了?”
我低头一看,小腿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大块淤青,连丝袜都盖不掉。可能是看演出时撞的。摸上去还蛮疼。
“不知道在哪里碰的。”
“你说说你啊,这么大一个人…… 话说什么时候去成都?”
“外场一开,里里外外都要搅成毛线,哪个敢开口说休假?”
“那男朋友来不来?”
“要你管!咦,你今天怎么这么八卦?”
我强行转了话题。实际上,男朋友已经六个月没过来了。两周前,我才在双流机场和他告别。探访期间,我们像以往一样,没聊任何未来。临行前他拥抱了我,力度上来讲他其实有不舍。这让我觉得两个人还有些希望。小春虽然熟,但这种事情也不大好说出口。
“你是不是傻啊!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一有假就往成都跑!” 小春吸了口气,眼里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这么漂亮,还很有才,要是我婆娘,我天天跟在屁股后头跑……”
“怎么没看到你往化妆部跑呢?待会儿我就去和佩佩告状!”
小春老婆应该在给客人化妆,她是公司一个化妆师。
“我只是打比方!你可别和她说去,家里好几块电脑主板呢……”
小春那幅耙耳朵的样子,竟让我有流泪的冲动。三年来,我从没见过周辰有过类似的举动。他眼里的东西,总理智得让我害怕。前一晚的演出,吉他手也是这样的眼睛。他们甚至留着一样的胡茬。不知为何,我站在台前看他看了好久。
“昨晚看演出,我冲上台把吉他手给吻了。”
我拿了桌上填好的成品反馈单,拉开门径直往对街走去,只留下原地目瞪口呆的小春。行人如织的斑马线上,我停下来发了条短信。
“我不来成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