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一种等待
——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的故事
门外传来办公椅移动的声音，那样熟悉但又那么陌生，她下意识往床头柜前的闹钟看去，8点17分，他们的爱情，在这一时间，到了终点。
她缓慢的收拾行李，眼泪却先她一步落下。
她想，衣服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多了？自己该坐什么车回去？票该怎么办？爸妈会理解她吗？为什么，就是舍不得早一点离开？
时间倒转，二十四年前。
他望着摇篮里熟睡的她，满脸温馨的喜悦，用着不太流利的普通话，对着坐在对面沙发上，她的母亲——一个典型的嫌贫爱富，尖酸刻薄的女人，说，“阿姨，妹妹长得可真好看”
女人哂笑，“那是，我女儿可是城里出生的，穿的是城里的，用的是城里的，你一个农村来的小邋遢鬼能有么”
极迅驰的，她原来想抚摸熟睡的她的手就那样像被炮烙了似的收了回来，一种不知道该定义为羞辱的感觉让六岁的他全身血液倒涌，不知所措。
应该是从那时起，她的母亲就不待见他。
她是有房有车屋主的女儿，而他只是一个月五十元房租都会嫌贵的外来租客的儿子，来自偏僻的农村，不曾熟悉肯德基麦当劳，没有受过正规的小学教育，就连普通话都带有小地方农民的乡音。
一开始他们便是不同的。
他上小学，她刚学会走路。他上初中，她刚上小学。他以优异成绩免费进入当地最好高中时，她仍在读小学。
时光牵着她的手长大，不知不觉中他却发现自己的视线已经离不开她。
午夜梦回时，他辗转反侧，他总在思考，自己为什么喜欢她。
或许是她穿着价格昂贵到让人瞠目的公主裙，却愿意蹲在污秽尘垢满满的菜市场里，只为陪他挑选五毛钱一把的葱；或许是她明明可以坐在自家干净的电脑前悠闲的查找资料，却甘愿陪他一起坐在气味难闻的网吧里，拮据的两人用一台电脑却依旧津津有味；或许是大夏天的她善意在他家帮忙做了一下午的手工，却不说任何苦劳，临走时，甚至微笑的捡起他家倒下的垃圾桶；不是或许而是肯定，他会一直爱她。
有人说，爱情需要等待，他对此坚信不疑。可是，他知道他错了，他不该将他的等待强加给她。
如果知道这样，第一次就不应该拒绝她的。
她说，“我喜欢你很久了，我们在一起吧，我考上了你以前读的高中。”
他说，“再等等，再等等，等我大学毕业了吧。”
她说，“那我等你。”
两年后。
她说，“我已经18了，我们在一起吧。”
他说 ，“再等等，再等等，等你上了大学吧。”
她说，“好，我等你”
又两年后。
她说，“我20了，我想要光明正大的爱情。”
他说，“再等等，再等等，等我的工作稳定下来。”
她说，“好”
再两年后，她说，“我怀孕了。”
他拿着资料坐在沙发前，视线涣散，想了许久，说，“再等等，再等等，好吗？你知道的，孩子对于我们还太早了”
她说，“我知道，我会等的”
又两年候。
她说，“我们结婚吧。”
他说，“再等等，再等等好吗！我最近因为公司准备裁员的事焦头烂额，你就别让我心烦了好吗。”
她望着他许久，“我等了六个两年，我不知道一个女生生命中有几个两年可以用来等待，我反正不想再等下去了。我就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的囚犯一样，自以为是的以为自己还可以活下去，可笑的是，不管缓刑多少年，也改变不了被处决的命运。”
他说，“再等等，你就不能再等等吗！我这次方案成功，我不仅能不被裁员还有可能升职，年薪可以提高，可以还清银行的贷款，也可以带你光明正大的见你妈。难道你不知道你妈一直嫌我是农村来的，不是城市户口，看不起我吗。我做的一切还不是为了你”
她捡起他发火而洒在地上的文件，平静的叙述着，“很久以前我就怀疑，你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挽回你在我妈面前失掉的面子。”
他紧握着手中的钢笔，指骨泛白，深吸了一口气，“我们今天先冷静下来，好吗，我真的不想跟你吵。”
她望着他自嘲地笑，“我们还能吵些什么呢，这么些年，我们好像真的白吵了。”
时间再次回到二十四年后的现在。
爱是会被磨光的。
她对他的爱，在一天天流逝的时光里，所有的来自少女的对于爱情的美好憧憬，在面对一次又一次的打击时，如水滴石穿般的，消磨于一天天的等待中。
她合上行李箱，拉上拉链，扣起锁，旋开了门锁。
客厅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味。
听到她旋开门锁的声音，他没有再看文件，然而一抬头便看见她走出了房间，身旁是无法忽视的行李箱。他与她视线相对，他沉默着，手中夹着的烟几乎已经要全部燃尽，火辣辣的刺痛感传来，才回过神把烟头丢进烟灰缸。
她看着他，低声说，“我想搬出去”
莎士比亚手中的罗密欧和朱丽叶，不顾家里人和社会上种种麻烦的阻扰，毅然走到了一起，结果，只留下让人悲叹惋惜的结局。那样的爱情真的真实吗？不被父母看好的婚姻真的牢固吗？热情冷却，随之而来的冷战，接踵而至的争吵与谩骂，原本甘之如饴的牺牲都会成为刺伤彼此的利器。
他是否太自私了，活该被深爱的人怪罪。
他摸了摸烟盒，却发现里面已经空了，站起了身，对上她的眼神，“我送你”
是她天真，她以为他就算不会发脾气，起码会单纯的去挽留。
她所认识的他永远是自信的，永远是骄傲的，今天这个在她面前颓丧低头的男人到底是谁呢？
时光从不亏待任何人，只是人们会因为过于贪心而去埋怨时光。
她突然就想，自己之前到底拿什么作勇气跟他在一起的呢，青春的他早已一去不返，他居然都这么老了。
她承认，毅然跟他在一起是有母亲的因素在里面的。母亲越说他不好，叫她离开，她便偏要跟他在一起。或许，是她从小就存着冒险家的血液。跟他在一起，是她人生中最大的一次冒险，她将一切悬挂在他的身上，所以，最怕看到他体力不支的样子，她会比他更加绝望。
从小到大，她在面对他的问题上就很自卑。
她成绩很差，可是她很幸运，她喜欢上了成绩非常好的他。他辅导她糟糕的数理化，纠正她拗口的英语口语，偶尔，会帮她清理凌乱的书桌。她爱他逆着太阳讲题的从容，也爱在她面前一直都自信的他。给人希望，也会，让人离不开他。
她考上了没有他在了的高中，于是她做梦都想去他生活的大学。她成了艺术生，很努力的画画，每画完一沓就将它们塞进床底下，日积月累的，直到高考快要结束的时候她才发现，床底下堆得满满的全是画稿，而之前消失不见的画笔全部都躲到了床底下，还有许多揉碎的画纸。
手上，被刀划伤的痕迹早已变淡，与掌纹融为一体。
一个人认真的付出总会有回报，爱情的力量总是无法估量的。
录取通知书到来的那一刻，她也等来了他。
那是一个秋天，他说，你，要不要做我女朋友。
她顽皮的环上他的脖子，怎么不愿意，我可是等了18年。
然而，他们的地下恋情暴露了。
那天，冒着大雨，他跪在了她的母亲面前，忍受着她母亲的谩骂。面对她母亲的质问与谴责，他的父母佝偻着双肩，低声下气的道歉，那种无助失望的眼神让自负的他绝望的看向了她。
她痛苦的想要离开人世，连夜赶去了他在的城市，许是她寻找的过于用力，满世界的大雨似乎都开始苏醒。
门将他们分离成两个世界。
“我知道你在家，你开门好不好，开门好不好”
“回去吧，你爸妈该着急了”
“那我难过，你就不着急吗”
门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她望着身旁早已打湿的行李箱，心里又委屈又寒冷。这个时候，如果他出来抱抱自己该有多好。
“我发烧了，很不舒服，你再不出来，我会死掉的，我真的会死掉的！”
门打开，他望着她满是泪水的样子，心疼得泛红了眼眶，“好了，别哭了”
“我没哭，这都是雨，都是雨来的，你这个笨蛋”
“你想好了吗？”
“想好什么？”
“想好来我的世界里不离开”
“我才不要离开，永远也不要”
曾几何时，从不沾厨房的她，学会了他最爱吃的食物；从不爱与人讨价还价的她，学会了讨好菜贩只为多拿五毛前的葱。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爱喝酒的他每晚必醉；从不会忘记她一切的他，开始记不住她的生日；他开始忘记加班时告诉她；他开始刻意忽略她打来的关心电话；他开始忘记家里还有她在夜里会害怕。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开始争吵。
疏远钻了忙碌的空子，让他们越走越远。远到，就算拥抱，也不再那么用力。
她曾经是那样自负他们爱得那样牢固，现在却是磁铁同极的恨不得马上离开他，这中间，他们到底错过了什么？
她笑，自嘲地，“好啊，陪我去下面等公车吧”
在没有星星的夜晚，路灯孤单垂怜。照出他与她拖得长长的柔软而又孤单的身影。
我们回不去了，对吗。
他说，“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雨，带了伞了吗？”
“嗯。”
隔了好一会儿，他取下眼镜，放进上衣口袋。
“很小的时候，我就很喜欢。那时候，天真的觉得，如果你不跟我在一起，你一定不会幸福，我也会生不如死。这么多年，我才明白，我有多么愚蠢。我一直以为我能知道，了解，你的一切，伤心，快乐，郁闷，你的一切情绪。可是慢慢的，我发现很多东西，你不说，我真的不知道。所以我不得不让你一个人背负所有属于你的情绪，开心，不快乐，你就这样淡出了我的世界，可我一直爱你，我只是……缺少喜欢你的兴趣了，只是，不再那么喜欢你了，而你呢，也是一样，只是不再像以前一样喜欢我了，其实我一直就是我，从没变过，只是，时过境迁，你想要的，不一样了，对不起，以后……过得幸福些”
“你也是，别一工作就忘了吃饭，少喝咖啡，少熬夜，少喝酒，你胃不好，还有……"
"好了，公车来了。”他急忙打断她，他害怕自己会抑制不住内心的恶魔而拉着她回家，那样他也未必太自私了。
公车随着闷热的天气缓缓走来，车灯的光惩罚似的照在双眼上。他将她的行李小心的放好，下了车。
车窗内，她小心的与他挥手，小心的隐藏自己的眼泪。
九点十三分，突降的暴雨袭击了整个街道，路灯闪烁依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