冢
我童年时代,最喜欢看的电视节目是《动物世界》。
风扇在头顶转个不停,长满铁锈的扇叶拨动着夏天燥热的空气。
我搬了把椅子,坐在电视机前。这台电视,是我爸妈结婚的时候买的,它随着结婚照上灰尘的累积,变得很旧很旧。遥控坏了,我只得凑过去,用手指调拨松松欲坠的按钮,可除了仅有的那几个频道,其余台永远是噪点,发出无比刺耳的电流声。
已经过了下午最热的时候,暮色还没沉下来。外面的孩子发出尖尖的嬉笑声,这笑声通过不均匀的介质里传入我的耳朵,变得无比依稀。他们总是和我隔着一扇门,一堵墙,一条巷,以游戏制定者的姿态,判我为局外人,至于原因,我并不十分清楚。但我对此并没有什么感觉,我甚至对他们说:“这并不是我的过错。”没人回答我,我想我本不必说这句话。反正,我没有什么是需要求他们的。
窗外飞过一群白色的鸟。那交错而过的天线,分割着不明不暗的天空。
门被推开了,传来男人啐痰的声音。“你什么时候给我买台新的电视?”我直直地盯着电视屏幕,没有眨一下眼睛。
那边没有回答。伴随着“嗒”的一声,我看见有一缕烟雾缭绕起来,和着沉默与热流消散在狭窄的空间。他一定是又输钱了。
“哪天他开心了再问他。”我想。我爸是个热衷于赌博运动的人,他的工作单位是镇上的各家棋牌室。我总觉得他很忙,因为他总是到天黑才回来,有时天黑也不回来。他赢了钱就开心,开心了就喝酒,喝酒了就犯迷糊,到那时就可以钻空子了。我想着,眼睛眯起来,视线飘向电视机的后墙。
那是张巨大的海报,上面画着一只猛犸象。他们粗壮的象蹄深陷在站在广袤的寒带平原,背后是绵长亘古的水系。如血的残阳包裹着它们的棕色长毛,也浸染着带着斑驳血迹的草地。它仰着头,眼睛烧得通红,嘴巴微微张开,仿佛在对天空发出悲怆的嚎鸣。我想,它视线的终点,定是座遥远而又神秘的象冢。
好吧,说实话,我并不是真的喜欢看动物世界,因为我家的破电视,除了它实在没别的频道好看了。但我崇拜猛犸,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二)
《动物世界》里说,猛犸诞生在一万一千年前的冰河时代。诸如此类的传说实在太多,可说到底,谁也没有真正见过它们,关于这类远古动物的一切,包括如今呈现在我面前的海报,都是人们根据化石还原出来的,因为所有猛犸在被发现时,都已死亡并半埋于土中。
有一次上语文课,老师问我们最喜欢的动物是什么。我的同学们,争先恐后地抢答着,仿佛在用语言宣告着主权,在这片狭窄的天地里。我的座位是最靠近垃圾桶的一隅,谁都不会注意到这里,所以,一直以来,我都对这个位置非常满意。每次老师叫到我,我都认为是她突然想起来,偌大的教室里还有我这个人的存在,而拥有这种回答的权利,且当是种恩惠。
“猛犸。”我缓缓站起来。
教室里瞬间降低了嘈杂的分贝,沉寂两秒后,爆发哄堂大笑。
在他们眼里,我是个每天只会胡言乱语的人。是因为我不会读书吗?从前我觉得是这样,直到有一天放学,我路过办公室门口,看见我妈坐在老师对面,一把鼻涕一把泪,十句话里有九句提到我的名字。她说我的精神有问题,总是讲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干不入流的事情,比方说她很不理解我说自己能梦见过去和未来。我全身紧绷,站在外面,攥紧裤袋里的拳头。
就像当时那样,我杵着一动不动,抿起嘴来,舔了舔干得可怜的嘴唇。
对于这种反应,我是早就预料到的。连我妈都不相信我,更何况别人呢?在这些人眼里,猛犸只不过是种淹没在历史长河里的远古生物而已。那些嬉笑,嘲弄的神情,那些抑扬顿挫而又颤悠发抖的语气,同这些幼稚的面孔再协调不过了。
关于它们灭绝的原因,有太多的说法。也许,它们随着消融的冰川,被自然淘汰;也许,1.28万年前的一颗陨石穿越大气层,将一切壮丽的、恣意的,撕成碎片。而我不相信。我想,猛犸只是新世纪的曙光里,褪去长毛,收敛长牙,逐渐进化成现今的大象,他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拥有存在和被感知的权利。
我清楚地感觉,盘旋在我头顶的日光倾斜直下,溶解成不朽的时间。突然,我觉得猛犸和我仿佛经历着相同的生,而这生,还未曾被别人发掘。它完全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我站着,覆下眼睛,俯视着这一切,嘴角不自觉浮起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笑容。我突然感到喜悦——就像想到将要睡上十二个小时而忍俊不禁。
于是从那天起,我就想要一张海报,海报很大,必须张扬地印着猛犸。到时候,我一定要把它挂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以此证明我的命运与之休戚相关。那不羁的神情,与太阳比肩的姿态,通过像素,无限放大,而落日余晖下淡然的悲哀,必一同看见。
可这种海报实在太少见,我曾经骑着脚踏车,在镇上转了一天,除了在下坡的时候摔了一跤,没有收获任何东西。三年前的一天,我妈突然把我叫到房间,我感到很惊异,因为在此前我跟她的交谈都很少,她总是在哭。她坐在床边,递给我一个东西,我伸出手接过,心突然剧烈地跳了起来——此刻我是如此希望我妈懂我的心思。
我把外面包的报纸撕开,一张巨大的海报平铺开来,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我难以置信地看向我妈,她依旧坐在床边,我看不清她黑色的眼睛。我笑了,同时隐约的感觉到,她湖面般平静的脸上,也漾起淡蓝色,很浅很浅的涟漪。
那天晚上,我爸不在家。他一定又坐在棋牌桌前,不停地洗牌摸牌,香烟一根一根地抽,掉遍地的灰;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于是我爬起来,从枕头旁边摸来那卷海报,想要偷偷地,再看一眼。这时候,我听见房间外面传来缓慢的脚步声,抬头,影影绰绰的灯光里,竟融着一条影子。
我坐在床上,挺起身子,手拿在海报的两端。
那鲜艳的红底色,在黑夜里让我脸颊发烫,皮肤底下的血管都在一齐跳动。我觉得眉头上已聚满了汗珠。这种灼热实在叫我受不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这样坐着,直到门外的灯光熄灭。
这时候,我仰面躺下,把双手枕在脑后,慢慢地睡着了。这个晚上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那时候我只一个人,却拥有整个西伯利亚的冬季草原。这里有枯未返青的草甸,终年不融的积雪,远而无人的天路,将歇未歇的游云,以及世界上最后一头猛犸。隔着一片巨大的冻土,我终于远远的望见了它。它确实很大,全身披满深色长毛,不同的是,其象牙又长又弯,犹如一道锋利的尖钩,那折射出来的凌厉白光,似是要将一切剥得血肉模糊。它低着头,啃食低矮的灌木,后背是身体的最高点,然后从这块骨头开始,很陡地降下来,到脖颈处,出现盆地般的凹陷,就像一位驼着背的老人。
它沉默地屹立着,在这刻我听不见时间流动的声音。因为,此时此刻,我的猛犸,已经不是难以触及的虚幻精神象征了:我见过它的丑陋,同时接受它毫无保留的缺陷。这些缺陷,同幻想中的它们渐渐地互相重叠,彼此都吻合了。它成为了有血有肉的现实,毫不亚于心中的美。
这在我心中无比绮丽的物种,正燃烧着其纯洁的生命末端——也许,明天那颗陨石就会从天而降,在地球表面砸出一个巨大的坑,成为最新的象冢。然而没关系,此时此刻,我正同它们共同呼吸着湿冷的空气,这空气,就是将我与美联系在一起的媒介,如此,我便可以无所畏惧地去爱它,足矣……
我想到这儿便笑了,却发现刚才的一切只是场梦。我依旧躺在一张又硬又窄的木板床上,头顶是旋转得无比缓慢的吊扇。那拖沓的频率,把污浊的空气搅得越来越糟。
我起身,推开房门。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夏日清晨,日光像往常一样,钻不进这个逼仄的居室。我走到书桌前,屏着呼吸,从抽屉里拿出我的密码本。
那锁是被人撬开的,再也关不上了。
“我在找一张只属于我的海报。
它到底什么时候才出现?”
原来我妈还是不懂我。我“嗒”地一声合上本子,凸起的封面,好像它残缺的双腿。
(三)
我爸凌晨回来的,现在又出去了,我猜他是去喝酒。他跟我说:“你妈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把手插在裤袋里,倚着房门,没说话。我不会告诉他,其实我是目送着她离开的,可我没挽留。她根本不理解我。
如果当时冲出去,拽着她的衣角,她会留下来吗?也许吧。但这样勉为其难的感情又有什么用呢?我已停止这自以为是的幻想。
我妈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过。我爸有个毛病,就是每逢打赌必输。唯独这次,他说中了。
虽然那时候依旧是夏天,但气温骤降。我上学,经过的定是一条像是时间般狭窄的走廊,电线上各家人的衣服,仿佛永远也晾不干。巷子里那些嘴碎的女人,就像七月份的梅雨,潮湿而绵绵不断,最爱干的事儿就是谈论别人家的三长两短。
“你知道么?陈辉他妈两个礼拜没回家了。”
“听说她跟着有钱人跑了。”
“那不是很正常吗,她男人天天在外面赌博,就差就把房子卖了。”
“陈辉这孩子好像精神也有点问题。”
每次听到这些,我都会贴着墙壁,从另外一条小道,飞快地离开。虽然我对此并没有非常深刻的感觉,但无论其真实无否,我只想逃避。唯独我看向那张猛犸海报的时候,才偶尔想起这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生活平静,和以前一个样,我甚至听不到自己奔跑的喘息声。因为沉默的日子,我早就习以为常。唯一值得开心的,就是我们学校组织游学,去博物馆,而我梦中的猛犸,此时就躺在那里。
那天早晨,我很早就起床了,好吧,其实基本上就没睡着。我又梦见了猛犸,在断断续续的美好中,甚至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不过我很乐意。
我从衣柜里找出一件棕色的衬衫,头上带了顶帽子,还把自己的鞋刷了一遍,跟赴约的恋人相比,我想我只差一捧玫瑰花。
柏油马路将博物馆与现代建筑相隔。博物馆是一座古老沉郁的红砖房子,它好旧,就像上世纪遗留下来的古物。不过他们说,你不懂,这叫艺术。
博古馆楼顶有一座钟楼,方形窗口将蔚蓝的天空裁剪下来,独成一隅;那黑色的罗马数字,仿佛凝结着游走的光阴。
我比我的同学们,怀揣着更加激动的心情,循着一节一节的楼梯,向那惊世骇俗的美丽,慢慢靠近。
那股漫无边际的思绪,没人会懂,当然我也不需要谁懂。
这是一块猛犸象的骸骨,来自遥远的冰川时代。安静的展厅,透明的玻璃橱柜,带着点黄色的灯光,把空气里的灰尘照得清晰可见,就像那清晨森林间明亮而静谧的丁达尔效应。
我屏住呼吸,生怕惊扰这穿越历史的美丽。周围一片幽寂,仿佛博物馆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站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时,就感到一种奢华而沉重的黑暗包围着我,我感到心旷神怡。这种感觉又原封不动地变成了幻觉。
我独身孤影,只有绝对的美丽包围着我。我能听见千百年前,葳蕤树枝相互摩擦的声音;能看见夜空中失去平静的蓝色,呈现深青的混沌。突然,我害怕了。这种恐惧在虫鸣未衰之时,伴着风啸越来越近。
我害怕那风啸像地狱之风一样越刮越猛,直到把这骸骨吹回它原来埋葬的地方。我担心时间一到,那卷帘门就会拉下,所有人必须离开。而眼前的一切,都只能变成漫长回忆里的沉默,和做梦有什么区别?
想到这,我浑身突然战栗:从来没有这么害怕失去过。
我痛恨自己没有凝固时间的能力,一到闭馆时间,只能像个跳梁小丑,随着人流,离开这个地方;只能眼睁睁看着飓风变成一只手掌,在空中伸展,翻动,用一派磅礴的气势,覆盖所有。然后,独自沉溺于那种被人生隔绝的幻影里。
我把手伸进裤袋,攥紧了拳头。毫不夸张地说,此时的我,脚在颤抖,连额头都冒出冷汗。但周围的一切则是全然无声,全然静止,那里没有流动的东西,就像音乐中可怕的休止,也像响彻云霄的沉默。
它默默存在,仅此而已。
就从这一刻来看,天注定我不属于那个时代,也永远无法真正地拥有世间的任何美丽——纵使这一切曾经离我这么近。
我一直是局外人,可这次,我不想再朝着逆流,走向万丈深渊。
(四)
天色有点晚了,巷道里已经没有炒菜的声音。我终于不用再走小路。
到巷尾,我掏出钥匙,推开房门,脱掉刷得干干净净的鞋子,在黑暗里摸索着开关。
“嗒。”白炽灯泡亮了,依旧是昏黄的光。好在,电视机前那张海报依旧看得清。鲜艳的红底色,丝毫没有因为时间发黄发白,就像那块骸骨一样。
我慢慢地走向它,从旁边搬来一把椅子,然后站到上面。这样的情景,三年前发生过一次,是我把这海报贴上去的时候。不过,这次我要把它摘下来。
我小心翼翼地撕下单面胶,曾经它占据着的墙面,与周围的颜色格格不入。它终于还是在这世界上留下了存在的痕迹。
一束火苗骤然跳起。透过玻璃窗,一个驼背、瘦矮的男孩站在椅子上,一只手举得高高的,拿着张巨大的海报。就像月食一样,明亮的火光一点一点地吞噬黑暗,通入虚空。
窗外的风突然平静,复又强劲起来,地上的月影也随之忽暗忽明,迅速地一扫而过。
这天晚上,他又做了一个梦。那是在寒冷的冰河时代。可即使是在冷原之上,他仍感觉自己浑身炽热,每当风吹来的时候,都必须忍着眩晕往前走。正当他痛苦难耐的时候,又望见了一只猛犸,世界上最后一头猛犸。它看起来依旧那么淡然自信,让人相信,即使是残酷的虫豸,也扎不进它盔甲般的皮囊。
这头猛犸仿佛感觉到远处的注视,于是停止咀嚼青草,抬起头来。看见远处的人类,他的脸色突然温和起来,一直控制着它的沉默变成了奇特的难以形容的微笑。每踱一步,笑容便愈加明显,愈加清晰,仿佛脚下通往的不是沼泽,而是天堂。是的,它老了,即使没有陨石的撞击,终有一天,它也会倒下,倒在那座神秘而又遥远的象冢。
他站在远处,看着这头猛犸逐渐靠近,默不作声。那红色夕阳下的身影开始朦胧了,粗壮的大腿,茂密的长毛,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黑黢黢的轮廓。
他的脑子却清醒极了。就像演练了无数次一样,他缓缓地抬起手臂,自然的扣动手枪的扳机。接着传来一身闷响,是子弹穿进猛犸厚实皮肤的声音。
这再一次打破了它一直固执地保持着的缄默,又嘶又哑的吼叫声,犹如乌云中积蓄太旧的电流,瞬间变成万道电光,在空中划过一道尖锐的裂痕。
随着一声巨响,它终于倒下了。为纪念这头在冰河世纪生存至今的猛犸,那伤口里涌出的血液,随着亘古的河流,流向遥远的地方。
他看不清猛犸的神情,只当作它也是开心快乐的。
世界上再没有猛犸。
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