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城
雪天,已是傍晚。
偏远的边陲小城被厚重的大雪覆盖,方圆几十里,竟只唯有一家名为“君再来”的客栈。虽门口两盏灯笼红的似火,却让这幢单薄的小楼在一望无际的雪原里犹显萧瑟。
暮色愈发下垂,将天边染得稍暖。约莫是要打烊了,伙计拿着闩子,在门坎打了个哈欠。可哈欠还未打到一半,却被一队奔袭的人马给生生吓了回去。只见他们一身黑衣黑袍,手持长刃,不消片刻已停在门口。伙计被这气势震的退了一退,不慎绊倒在了地上。
不料这群人站定之后,却自动让开了一条路。为首的看上去是个及冠的年轻人,他蒙着面,左手抱着个稍小的姑娘,右手策马向前。行至伙计面前,他略微颔首:“请问还有空房么?”询问的声音响起,并不严厉。伙计这才看敢仔细瞧了瞧,年轻人蒙了面,自是看不清什么。而年轻人手上小心看护的姑娘容色惊人,此刻却双目紧闭,面颊泛起不正常的红色,像是生了病。
“有么?”少年此刻眉头轻皱,又重复了一遍。
伙计这才恍然大惊:“有,有!客官您里边儿请!”话毕,他抹下一头冷汗,巴结的引客。
直至客房,伙计都提心吊胆,这些江湖上的人,素来都是惹不起的。伙计眼瞧着为首的少年从一进门开始就忙个不停,一会儿轻手轻脚的将姑娘放在置了两层褥子的软榻上,一会儿又为她盖上厚厚的锦被。过一会,又犹嫌不足的命人将房中炉火拨旺。以是伙计在一旁独自唏嘘,或许这个花样年华,面目姣好的姑娘是这个年轻公子的心上人也未可知。
“都出去吧,阿颜我亲自照顾。”少年挥手,一干人迅速有序的退出,没有一点声响,顷刻间偌大的房内只剩下两人。少年缓缓取下覆面的黑纱,手指轻触阿颜的额角,担忧之情不由显露于面。
“白…温孤白…”阿颜在梦中辗转,大颗的汗珠落下,也许是病的难受,她不住的低喃着。
“我在。”少年拉住了她的手,紧紧握住。“我一直都在,阿颜你乖一点,睡一觉就好了。”
似是听到了,阿颜果真不再乱动,拉住温孤白的手,沉沉睡去。
……
次日清晨,刺目的日光已直射入房间,将一切物品都蒙上了一层陈旧的光。阿颜睫毛轻颤,渐渐的,双目打开了一条缝。
“你醒了?”温孤白倚在旁边的柱子上看书,眼神未从书本上挪开半分。许久的安静后,他像是看完了,终于将书合上,眉宇间,自是掩饰不住的怒气:“你去了哪里,不知道冬天的山里是会冻死人的么!容成颜渊,你也太不教我安心了!”
“……”许是大病初愈,阿颜少有的没有立刻还嘴。她慢慢的坐了起来。半晌,她将头扭向了一边:“你若嫌麻烦,大可以将我往山上一丢。运气若好,快快的冻死了,既不会再让我受什么世间疾苦,也可以让你不用再因为什么世间道义而背着我这么一个大包袱。”
“……”温孤白皱了皱眉,抓住了阿颜的手狠狠扣在床畔,被他这么一带,阿颜即刻摔倒在床上。他倾身,离她的双眸不到一寸。温孤白慢慢的吐出几个字:“我,从不在乎什么道义。”阿颜狠狠地看着他,却再未说只言片语。
温孤白缓缓起身,拾起阿颜方才被自己磕在床畔的右手,不顾她的挣扎,轻轻揉了揉。然后又迅速点了她几处大穴,定住她的身形后,将她扶在床上躺好,又为她将被子盖上。
“炸了毛的猫,总要教训一下才会乖。”温孤白拾起了方才掉落的书,往外踱着步。“你也无须说这些话来惹我生气,我只是担心你就这么死了而已。”他打开了门:“我去给你弄一些吃的,你好好休息。”
待门合上,阿颜轻合双眼,泪就这么无声的落下。
不一会儿,温孤白便端了一碗燕窝上来。他坐在床边,扶阿颜坐了起来。不经意,他看见了阿颜眼角的泪痕,微微有些愣。默了一会,他还是动手解开了阿颜的穴道。
阿颜举起了手,用力向温孤白的脸上扇去,却意料之中的被他截了下来。温孤白并没有恼,只是将她的手放下,又舀了一匙燕窝,吹了吹:“果然这个偏远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幸亏走之前让他们带了些东西。”然后又补充道:“带的药也只是治疗外伤的,还好你并没有什么外伤,所以那些东西自然也没什么用了。你姑且先吃些这个补一补,等我们回去再给你找大夫好好看看。”
匙至嘴边,冒着的热气泛起丝丝甜意。她僵持半天,还是张开了嘴。“你又何必如此。”“这是什么话。”温孤白有些好笑。“你是我温孤白日后要明媒正娶的妻子,不看好你怎么成。”
“够了。”她将温孤白的手推开。
“吃好了么?”温孤白将碗放下。
“…我是说,够了,温孤白,你究竟还要装到几时?”阿颜冷笑道。“明媒正娶?那请问现在你温孤府上那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是干什么的!”
温孤白的动作顿了顿,良久,他叹了口气。“要我与你说多少次,我与皇族联姻,不过是政治手段罢了,这只是他们牵制我的手段。府上那一位,也自是细作。”他顿了一下,“阿颜,你为何就是不肯相信。”
“你出去,我要睡觉。”阿颜躺下身子,不再理他。
“你好好休息。”温孤白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阿颜有些累。
她似乎这阵子特别的渴睡,仅有的一点温暖,就足以让她安稳的睡着。于是,她以为还是三年前,她还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族之一,容成世家容成颜渊大小姐。那时候,爹和娘还没有死,自己还和温孤白有着一纸婚约。
当世时,贵族有很多,而容成世家与温孤世家则是其中翘楚。两家在两人小时就定了亲事。本是比邻而居的两大家族,若不是五年前一场大火,使人丁兴旺的容成家唯留一个孤女,或许到今日这两家的小辈早已成就一段佳话。
后来这位遗孤不知所踪,据说是去什么深山里拜师学艺。一年后被温孤家的家主温孤白带回,却不知怎的,在温孤白与皇族下嫁的公主子桑唤雪的喜堂上出走。于是这本来盛大的庆典,自然也草草收了场。自此以后两周,温孤白终于在这深山中找到了晕倒在雪地中的容成颜渊。
……
“……”耳边的风呜呜吹过,于是梦就这样堪堪醒了。身子被人紧紧搂着,咯的有些疼。阿颜皱了皱眉,用手想解开这这束缚。
“不要动,会掉下去的。”耳畔响起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致使阿颜原本杂糅一片的灵台彻底清明。
她猛地一睁眼,眼前的景象却将她狠狠吓了一吓:四方早已不是温暖的房内,而自己也自然没有睡卧高床软枕。此刻茫茫一片雪原,自己正被温孤白抱着,仅两人在浩瀚一片雪白之间驭马飞驰。
她望了望抱着自己的手,思索了一阵,开口道:“温孤白你弄什么幺蛾子?”
“没什么…”明显敷衍的口气。“有人追上来了,现在的你还是不要被他们找到的好……”
“无非是子桑唤雪派人来寻我,看看我这个搅得她不得安生的人死了没有,没死或许还可以再补一刀。”阿颜忽然有些恼。
“别闹……”温孤白有些无可奈何,只为她裹紧披风。
“怎么,心疼了?”阿颜冷笑。“温孤白,你是不是忘了我们三人之间的恩怨了?”
“……”温孤白闭了闭眼。
他们三人的恩怨。
这还要从很久说起。早在很小,他们三个便是熟识的。温孤白与容成颜渊自是一对金童玉女,而这个子桑唤雪,却是个实实的痴情。自从认识了温孤白,便时刻找机会粘着他。以往碍于她是皇族,阿颜每每相见,还会恭敬一句“公主”。而不想这公主也委实太过骄横,竟时常拿身份来压她。一两次阿颜也就忍了,可甚有几次还当着温孤白和众亲族的面,于是阿颜便给了这个公主一点教训。而最重要的是温孤白自始至终都在一旁看笑话,等阿颜教训完公主后便拉着她走了,全然没有一点关心这个公主的意思。
于是公主决定恶人先告状,事情被七传八传,就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以是龙颜便有些不悦,两大家族的家主便被叫去了殿前。可当真不巧,阿颜的爹是有名的护短,自己女儿从小干的混账事又不只这一两件,且往常惹再大的篓子也总是被阿颜的爹一一拦下,所以阿颜的爹自然以“错不在小女”论证了一番。
而温孤家的家主……
更不巧的是,温孤白自幼父母双亡,由爷爷温孤冀一手带大。而温孤冀却又早已退隐。所以,家主正是温孤白。
然后,事情就以三家坐在一起吃了个筵席圆满解决。然,事情解决顺利的真正原因,每个人却都心照不宣。且不说温孤家掌握重要兵权,单单容成家富可敌国的背景,就让皇帝不容小觑,更何况是这两家联手。于是在觥筹交错间,皇帝的眼神更加晦暗。
之后,一场大火吞噬了容成家的一切。当温孤白带人赶到的时候,已经什么都不曾留下。万念俱灰的温孤白偶然听说容成家还剩一个幺女,此刻去了深山。于是温孤白立刻快马加鞭的赶去,终于寻到了这个小妻子。
本以为否极泰来的阿颜,并不知道几年以后,子桑唤雪会以长乐公主的身份,荣赐八抬大轿,风风光光的嫁进了温孤府。
皇帝这一笔真是妙,一是暗中派了一个细作监视温孤白;二是乘容成家覆灭,温孤白后背无依之际,好提早牵制温孤一族;而三,则是既报了当年之仇,又圆了女儿之愿。
阿颜当初执意在子桑唤雪与温孤白大婚之日逃走,则是因为前一天晚上,一身喜服的子桑唤雪所说之话,让她震惊的想逃避罢了。
她说:“容成颜渊,你知道为什么当年你家大火烧过之后,温孤白才将将赶到?那是因为,当初我们正在同饮一杯酒。”
……
茫茫的雪原,飞驰的马背上。
阿颜望着不说话的温孤白,依旧冷笑:“怎么,原来果真心疼了啊。那你就放我下去!”说完,便开始挣扎。
“阿颜你干什么,不要闹!”温孤白狠狠皱着眉头,有些着急。冷不防被阿颜咬在了手上,手一松,她旋即滚落在了地上。“小心!”温孤白大呼,立即跳下了马。
阿颜的左臂磕在了尖利的石头上,撕开了一道伤痕,鲜血直流。她翻身捂着胳膊努力站了起来。然就在这一滚一翻之际,阿颜已感到些许不同,风中有多了一丝杀伐之气。一队人马,将两人团团围住。
一顶软轿被抬了上来,一个随从跪在了轿前,任轿里被一团云锦包裹的女人踏在自己背上下轿。女人上前,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得意,她盯着阿颜,笑道:“容成颜渊,真是好久不见!”
阿颜抬起了双眸,嘴角微牵:“是啊,自你大婚的殿上,你夫君毅然跑去寻我,咱们已有好久不见了!”
“……你!”唤雪自是被气的生烟。再看旁边的温孤白,拿着一条帕子帮阿颜包好伤以后,就一直站在旁边听着。除了听到在阿颜说道“你夫君”时有些不悦以外,其余的眼中都毫无情绪。
唤雪大怒,手冲一干人等挥去:“给我杀了她!”
“我看,你们谁敢。”一旁,温孤白淡淡的说道。修长的手指轻握寒阙剑。寒阙一出,清冽的寒光霎时将众人镇住。惜命的人都知道,温孤一族尚武,代代都是名震疆外的将军统帅,尤其以这一代的温孤白为盛。他在十四岁的时候,就被誉为“温孤家有史以来最锋利的刀刃”。而阿颜震惊的是,她没有料到温孤白还留着这一把剑。
这剑其实很有来头,是阿颜找最著名的铸剑师重屿,以自己的鲜血,历时三年,终于铸好的绝世名剑,纹印繁复大气,一剑浑若天成。以血铸剑,所以剑多少有些灵性,削铁如泥自是不在话下,更重要的是,这是阿颜送给温孤白的礼物,温孤白惜剑如命。
“…温孤白,我以为,你早就把剑丢掉了。”阿颜有些痴望着。
温孤白浅笑:“怎么会,它同你一样,是我的命。”
“你…你们…一群混账!”唤雪气的拔出了侍从的佩剑,指着温孤白大吼:“你不要忘了,当初是你与我同饮一杯酒,同祭一片天!”
温孤白仍旧淡淡的:“你也不要忘了,天,我却是没有与你同祭过。”
话毕,却叫阿颜怔了一怔,她埋了头在心中苦笑:原来,子桑唤雪说的都是真的,那一场大火烧得正猛烈时,温孤白确实与她在同饮!心里才泛起的暖意,顷刻间荡然无存。
“哼哼…好,温孤白你有种!”子桑唤雪吼道:“那你还记不记得,当日与我说了些什么!”
一句话,却让素来冷静的温孤白失了神。就在那一瞬,子桑唤雪持剑向阿颜冲了过去。“你还真是不自量力。”阿颜冷笑,她以为会一些三脚猫的功夫就可以将自己如何了吗!
阿颜的爹容成铮,本就仰慕温孤一族的武艺。于是这就发展成了在阿颜幼年的时候将她送去了温孤冀府上学艺,所以事实上阿颜的武艺,是与温孤白差不了多少的。
转眼间,阿颜已将子桑唤雪手上的剑夺过,剑锋不过离子桑唤雪的脖颈一寸远。“阿颜,住手。”温孤白在一旁道。
“……你让我,住手?”阿颜愣了一下,即刻反映了过来。“哦,原来…你叫我住手。哈…哈哈哈……原来你温孤白叫我住手!”她不顾子桑唤雪的尖叫挣扎,将她丢在了一旁。“若要我容成颜渊住手,就只有两条:一,杀了我;二,你替她死!”
“……”温孤白不语,缓缓将剑合上,一步步走到了阿颜面前,将自己心脏的位置,抵在了剑尖。
许是有泪的缘故,风吹在脸上,竟是刺痛。阿颜笑得哭了出来:“原来,你真的愿意为了她死,你明知我不会真对她下手,你还是愿意挡在她前面!”剑缓缓坠落在地,泪也汹涌而出。“你从来都不懂我,你从来都不知道,我的剑不愿指向你……”
“你去死吧!”蓦地,子桑唤雪从一旁冲出,将本已站在悬崖边上的阿颜推了下去。陡然间,阿颜宛若一只枯蝶,消失在万丈雪原。
“阿颜——”
满地寂静,唯余长啸。
……
三年后,城中心最著名的花悦楼。
作为资历最老的一家戏楼,今夜也是无处不香奢繁华,弥漫着纸醉金迷的气息。花悦楼的掌楼是一对表兄妹。哥哥叫重屿,妹妹叫花颜。在这件事上,重屿也不避讳,用的是真名。因这花悦楼原本就是喜好戏曲的父亲在二十年前买下的一处家业。因重屿是铸剑师,每日事情一堆,于是索性将整个花悦楼交给了花颜打理。世人都在猜测,这位两年前才出现的著名唱角儿花颜,兴许是重屿大师的什么良人,而花悦楼原本便是送给她的礼物。
“颜姑娘,该您上场了。”丫鬟垂首立在后台,小心的提醒着这位角儿。
“知道了。”声音不大,却是说不出的冷。挥了挥手,遣了旁人。这便是仆人们怕她的缘由。且不说她上台画浓妆,下台便终日以一方冰蓝的罗帕覆面,从不以真面示人。就连吃饭,也都是独自一人。这般的不愿与人接触,再加上冰冷的腔调,使整个花悦楼都对她敬而远之。
不消片刻,花颜便已装扮好。五彩的戏服衬得本来白皙的皮肤愈发雪白。她拿上扇子,却与往日着浓妆不同,因今天是自两年以来多谢大家捧场的谢宴,于是素颜,只一张帕子覆面。走了两步,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终究换下面上的帕子,从别处寻了一方浅碧色的重新戴好,然后将那一方蓝色的塞入衣襟。
下面的众人早已等得不耐烦,待她上场,众人在一阵惊艳中不住的窃窃私语。
“欸?据说这一次花颜姑娘唱的曲是自个儿写的?这倒是真真少见啊!”
“是啊,颜姑娘从不与真面示人,此次也是蒙了面,我倒是对她好奇的很!”一旁的人接到。“小弟听说,那位避世三年温孤大人,今夜也会驾临?可真是稀奇啊!”
“谁说不是呢!愚兄我也在纳罕,自从那位大人在自己礼堂上去寻人未果,回来以后便将自己在府里关了三年。可现如今,怎么会突然出来,只为看一场戏呢?”
“嗨!据说重屿大师与温孤大人早有相识,约莫着是他请大人出来散心吧……”
角落里,一个人在把玩着酒杯,一袭黑袍将他完美隐在了阴暗的灯光里。旁边的侍从听完两人对话,忍不住将刀抽出了一分。
“无妨。”他对侍从摆了摆手。
喧闹间,花颜姑娘此刻已在台上唱起,独特清冷的韵味溢满整室。
“……是以红瘦消香,无奈良辰好景枯槁。这一隅佳人孤芳自赏,看那情都似这般无偿。相思河畔花正好,撷一朵与君奉上,盼妾不如花期苦短,回眸间竟已成霜……”
“既然相爱,何不相守?应是好自珍惜,勿罔春光大好。”
曲声一句句飘来,男人听到这里,竟有些颤抖,似是想到了什么,梦呓般接到:“总胜过情成追忆,互伤彼此……”
所唱之句,竟与台上的花颜唱的分毫不差!看温孤白脸色愈加苍白,旁边的侍从大惊,她有些担忧道:“温孤大人,您…没事吧?”
原来,男子竟就是方才提及的,避世三年之久的温孤白!
“没事……”温孤白额上渗出了些许细密的汗,他有些急迫道:“泠楠,你去给我查清她是什么人。”
“是!”转瞬间,泠楠消失在了房中。
“阿颜…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曲唱罢,花颜谢幕下台。每月只唱一场,每场只吟一曲,是她的规矩。不料阿颜刚换好雪白的常服,便传来了一阵吵嚷。
“哎哎…花颜姑娘不在里面,您不能进去!”丫鬟急切的嚷道。阿颜正想问一句怎么了,却不想一个衣着华丽的男人推开了旁人,硬是闯了进来。他一见花颜,笑得便轻佻的很,一看就知是哪一王公贵族府上的纨绔子弟。
纨绔子弟很是一个嚣张,上来便挑起花颜的下巴,一干人等被被纨绔的跟班吓得不敢上前。只见他得意的笑道:“听说你花颜姑娘是城内第一大戏子,今天就让我见见你长什么样!”说罢便要揭花颜的面纱。
可手还未碰到面纱半分,只听“哎呦”一声惨叫,纨绔捂着手怒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伤了我,你知道我是谁么!”
“不管你是谁,滚。”依旧冷冷的调子,花颜擦了擦簪子上的血,嫌恶的把布仍到了地上。“你你你……”纨绔大怒,“来人,给我把她抓过来!”一干人受了命,蜂拥的围了过来。
忽然,一袭黑影闪过,寒光扫过,地上便多了一群惨叫的人。来人收剑,护在花颜面前,淡淡说道。“子桑褚,你好大的胆子,连我的人也敢动!”
“姐姐姐…姐夫?”纨绔大惊。
“滚!”温孤白一声断喝,一干人立马逃了回去。
“原来竟不知是温孤大人,您倒真是好大的气势。”花颜遣了仆人,自顾自的收拾着戏服,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温孤白自是不在意这听起来有些恩将仇报的话语,他盯着花颜,其神色如常,看不见一丝别的情绪。半晌,花颜转身,看着他皱了皱眉:“你怎么还不走。”
温孤白笑笑“阿颜你真是……”
花颜冷冷打断他:“妾身名叫花颜,担不起公子这一句昵称。”
“…好吧,花颜姑娘。”温孤白似是有些无奈。“我方才救了姑娘,是以姑娘不谢我也就罢了,竟还撵我走,似乎不太合乎情理吧!”
“不合乎情理的事情多着呢,明日一早,我花悦楼自会向你温孤府上献上珍宝,略表我花颜谢意。”她坐在了椅子上,抬手沏着茶,端茶送客的意思明白的很。“恕我花悦楼不宿男客,您请回。”
温孤白像是没看到似的,从容坐下来,拿起杯子倒了杯茶,然后笑了笑。“宿在花悦楼叨扰姑娘,我并不敢。我只是在好奇,你既从不在外人面前取下面纱,所以也自是喝不成茶。恕我无礼,姑娘现在倒茶,是要让我留下陪你聊天么?”轻抿一口茶后,他又接到:“珍宝就不必了,我不缺这些,姑娘还是想些别的吧。”
花颜一抬下巴,咬着牙道:“你难道想让我以身相许?”
温孤白好笑的挑了挑眉:“只要姑娘你愿意,也未尝不可。”
花颜:“……”
两人正是相持不下,忽然一红衣男子闯了进来,带着哭腔大吼道:“呜呜呜…颜颜都是哥哥不好啊,哥哥让你受惊吓了啊……”然,本来是想扑在花颜身上的步子,在看见温孤白冷冷的目光后,生生的顿住了。“温孤白?我让你来看戏散心,你怎么看到这里来了!”
还未等温孤白说话,花颜揉着太阳穴,愠怒道:“原来是你叫他来的?”重屿一脸肯定:“是啊,是我叫他来的啊,你都不知道,若不是为了谢我,我还真请不动他呢……”“嘭!”还未说完,重屿便被花颜一个茶壶砸晕了过去。然后花颜神色自然道:“这是舍兄,大人你若不嫌弃,就赠与你做男宠,看今日他正好一身大红,不如你就今天将他带走吧!”
再看温孤白,一脸笑意,将重屿将身上一扛,挥手作别:“那就多谢姑娘了,日后再来与姑娘闲叙。”说完,大步走了出去。而后听到楼内一阵恍然大悟的惊呼:“诶呀!原来这俊朗无比的温孤大人,竟实实是个断袖啊!”
尔后只听余音绕梁:“断袖啊…袖啊…啊……”
房内,一片寂静,花颜拿出那一方蓝帕紧紧握在了手上,良久,静默的趴在了桌子上,人走,茶已渐凉。她慢慢合上了眼。
“温孤白。”
温孤府中早已熄灭百株烛火,寂寂无声,唯留一间夹室灯火通明。这本是温故白处理重要事务的书房,一直都有亲信把守,十分安全。现下重屿如挺尸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温孤白在桌前写些什么,嘴边始终噙着一抹笑意。他望了望地上,轻飘飘的说:“我不介意你在地上躺着,但是我觉得泠楠养的那一只雪狼比较介意。”
说完,温故白便看到地上的人额角抽了抽,不过仿佛是索性死赖到底,地上的人终究忍住有些颤抖的身躯,抖了几抖,又紧紧贴在地上。
温故白蘸饱了朱笔,正为一株寒梅上色。他又淡淡瞥了重屿一眼道:“泠楠,既然他是不怕的,那你便不要拂了他的意,将茕儿放出来罢。”转瞬间,泠楠就抱了只半人多高的雪狼出现在房内。名为茕儿的雪狼先去了温故白腿边亲昵的蹭了蹭,然后迈着极优雅的步子围着重屿细细打量,仿佛在琢磨着什么猎物,于是温故白清晰地看到地上的人又狠狠地抖了两抖。
当茕儿舔着重屿的脸时,他终于受不了了,大叫一声迅速躲在了温故白身后。茕儿反应自是极快的,张开嘴便准备将这个看上去鲜红一片的家伙咬一口。说时迟那时快,重屿将自己脸一捂就准备受死,只听温故白低喝一声“退下”,那凶兽就乖乖到了一边。重屿嘘了一口气,坐到了椅子上端茶道:“你这家伙也太狠,为了让我起来,不惜用这种手段。”
“哦,是么。”温故白笑笑:“如果等一会你不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我还可以让你瞧瞧我养的两条金丝蟒……”
“噗——”重屿一口茶喷了出来。“你…你姑且说说吧……”
温故白放下了笔,脸色渐渐严肃。“你知道的,若不是你说要给我看关于阿颜的东西,今天我是断断不会出去的。所以我且只问你一句,花颜,到底是不是阿颜。”
重屿盖了盖浮起的茶叶,心不在焉道:“阿颜?哦,我有时候也这么叫她啦……”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温故白大步走了过来,一把抓住了重屿的衣领。半晌,他似无奈般松开了手,接过泠楠手里的一沓资料,摔在了重屿面前,负手背过身去。“你还当真是做得滴水不漏,这些东西,你自己看罢!”
“……原来你知道了啊。”重屿拿起了资料,没错,那正是自己还未销毁的,花颜是容成颜渊的资料。他走到桌前,将灯罩取掉,就着烛火将这一切都烧成了灰。“我这么做,是阿颜的意思,也是我迫不得已,你觉得如果阿颜现在若以容成颜渊的身份回来合适么?”
“……你说的对。”温故白望着烛火出神。“若她真以那个身份回来,最先闲不住的便是皇宫里那位。三年前我没保护好她,三年后的今天,我仍然没有足够的能力护她周全。”
“这,不是你的错。”重屿叹息。“你用了三年,隐忍不发。一面招兵买马,暗中扶持皇帝的弟弟绥亲王,一面又要与皇帝和子桑唤雪斗智斗勇。我也知道,你诸般隐忍,三年前不一刀杀了子桑唤雪的缘由是你想覆灭王朝,为阿颜无辜死去的合家一百多口人报仇,也为…你父母报仇。可是,我知道又有什么用?阿颜她不知道,她也不会相信了,因为你当初为了救她的仇人,而害她死过一次。”
“我知道…可是……”
“可是你若不努力让她相信你,那么你们这些年的汗与血,不就白流了么!”半晌,重屿缓了一缓,道:“温孤白,别傻了,能救你们的,只有你们自己!”
温孤白一怔,扶住面苦笑:“但愿如此吧。”
“对了,那个东西……”
“阿颜的那把剑?已经好了,你不用担心。”
“是么…”温孤白少有的欣喜了一下。“待到合适的时机,我就送给她。”
“那我改日给你送过来。”重屿走向屋外。“没事的话,我走了。”
“嗯。”
不消片刻,重屿消失在了夜色中。泠楠端了热茶,轻轻放在了桌上。
“楠。”
“主人有什么吩咐?”
“没有。”温孤白续手画梅。“我只是想问你,如果因为我的失误,而害你被仇人所杀,你会不会恨我?”
泠楠干干脆脆的答道:“不会,我的命是主人的,所以我随时可以为您去死。即便被仇人所杀,也在所不惜。”
温孤白不答:“我再问你,女人,到底怎样才能原谅一个伤她透顶的男人?”
“对不起,主人。我没有办法回答您这个问题。”泠楠有些歉疚。“因为我没有爱过一个人,所以也从未真正恨过一个人。”
“这就是你与她的不同。”温孤白停笔。“你不必觉得歉疚,说到底你如今的处境,也是为我所累。该觉得对你们歉疚的人,是我。”
“主人……“
“从今以后,你暗中保护阿颜,一步不离。”温孤白挥手:“下去罢。”
“是。”泠楠恭敬的退下。
温孤白轻轻掀开左袖,一道深深的疤痕赫然显现!他抚摸着疤痕,静默许久。屋外,鸦声轻不可闻的喟叹,散落一地寂静。
此等寂寥的夜,不得安寝的却不只有温孤白。
深宫大院,金碧辉煌。金银之类的死物,终究还是将多少活物困住。子桑唤雪跪在大殿之上,龙椅上坐的,自然是她的父皇。当年她将容成颜渊推入悬崖,自因害怕与暴怒的温孤白相对,于是自请归省回宫,而对外宣称身染恶疾。皇帝自是乐意,当下奏了准。就当皇帝为了趁温孤白因此起兵造反而准备一举将他拿下时,却不想温孤白自回来之后大病一月,之后绝口不提当时之事,却又因时而病犯,因此借口避世三年之久。
而现下,她听闻弟弟子桑褚今日跑来向父皇哭诉,说是居然在一家戏楼撞见了温孤白,且温孤白还为了一介戏子让自己当众出丑,让皇家颜面如何搁置!皇帝不动声色的听完后,狠狠将其责骂一通,勒其回去反省,然后派人传了子桑唤雪。
“父皇。”她毫不犹豫的说到:“既然温孤白已决心出来,那就说明这事情已然过去。唤雪愿回去,继续替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你真的要回去么?”皇帝看着她。罢了,挥了挥袖子:“既然你意已决,那我便准了。”
子桑唤雪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多谢父皇。”
起身,后退。子桑唤雪捏紧了帕子:我倒要看看,是哪一只狐狸迷住了他!
此后一个月,虽天公大雨不断,而帝都内却风平浪静,就连花颜最头痛的温孤白也再未来过。
当重屿有意无意的在她面前提了一句:“好像是为迎接归来的长乐公主而做准备去了罢!”
阿颜只是将端茶的手顿了顿,淡淡抛下了一句:“又与我甚么干系。”
这样的回答倒叫重屿没有任何意外。他只是奇怪,为什么这几天即使下着大雨,花颜也叫下人将大门打开,虽帝都治安极好,又凭借他重屿在江湖的名望,是不可能有小贼光顾的,可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妥。更胜时,每到刮风下雨的天气里,她还会在自己房门口扔一卷铺盖,又叫人煨一盏羹汤,同样放在门前。仆人们虽好奇,可花颜姑娘规定夕阳下落之后,除非传唤,任何人都不准擅自上入她睡的顶阁。于是重屿只是叮嘱了几句,想着她自有分寸,便也不管了。好在仆人虽会在早晨收碗碟时有些议论,私下里也没有太多言语。
今日城内颇不寻常,刚刚天明便开始张灯结彩,据说是为了庆祝长乐公主回府,而奇怪的是,一早皇上的诏书却将温孤白困在了宫内。花悦楼也早传了重屿的话,闭楼一天,而重屿自己却不知所踪。花颜百无聊赖的在房中喝酒,盘算着这群人今日为何都像是在躲着什么似的。
然,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在大家都在躲着的时候,麻烦还是不偏不倚的撞了上来。
花颜正喝在兴头上,楼下却传来了吵嚷。她本不想多管,却不想丫鬟的哭喊将她深深扯进现实。
“咣当!”酒杯砸向地面,顿时屋内酒香四溢。她将面纱系好,披上了一件罩衣,脚步踉跄的下了楼。
大厅内,子桑唤雪正指使着下人对着花悦楼的丫鬟拳打脚踢。花颜眉头一皱,顺手拔下两枚簪花,用力一甩,随着几声惨叫,顿时四只胳膊经脉断裂。她牵了牵嘴角:“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尊贵的长乐公主,您在这里亲手教训几个不懂事的丫头,也不怕失了身份么!”
子桑唤雪拿着扇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觉得这个人似曾相识,然而她却没多想,只是鄙夷的瞥了一眼花颜,不屑道:“果然是个戏子,身上一股子风尘气,温孤白和你在一起,也不怕脏了自己么!”
花颜抬眼,轻轻笑了笑:“我自是比不过您位份尊贵,可天不遂人愿,他却是愿意来听我这个戏子唱一首满是风尘味儿的曲子,也不愿见你公主一面。”
“你!放肆!”子桑唤雪气急。“你知不知道你在和谁说话!”
“我自是知道。”花颜看着她,无所畏惮的说道:“我还知道,你长乐公主私闯民宅是其一,唆使手下无故伤人是其二,出言污秽,有辱皇家颜面是其三!君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如果这些事情由我们这些身份卑贱之人传入皇帝耳朵之中,就不知那个本就不看重你的皇帝又会如何处罚你了。”
“你…好….好!!”子桑唤雪缓缓退后,一大批弓箭手一拥而上,将其缓缓围住。“既然如此,那么只有让你们成为死人了!放箭!”
霎时间弓箭如雨而下,花颜为照拂身旁不会武艺的丫鬟离开,几次弓箭险险擦过。然而子桑唤雪不会给她一丝休息的机会,紧接着第二批羽箭已射出。
花颜躲闪不及,眼看着几十只羽箭向她射去!而千钧万发之际,突然角落窜出来一名蒙面的黑衣人,抬手便斩断了数十支威胁。
花颜暗松一口气,却不料一支暗箭,瞬间从角落中飞射而出,不偏不倚的朝她的要害刺去!黑衣人没有任何犹豫,毅然挡在了花颜面前,箭狠狠刺入了他的左肩,瞬间鲜血直流!
“子桑唤雪,你在做什么!”没等花颜反应过来时,一声断喝将全场镇住。温孤白冲入了大厅,重屿却紧随其后。
花颜像是没有看到温孤白一样,语调软糯的像是要滴出水:“屿哥哥你再晚来一会儿,妹妹我怕是就要命丧黄泉了!”待她正欲提及黑衣人救了自己一命时,却发现他早已不知所踪。
温孤白甩开拉住他的子桑唤雪,将手里的一个长形包裹递给了花颜:“今日让姑娘受惊,在下真是过意不去。这份礼物,略表心意,还望姑娘收下!希望姑娘不要将此事外传才好!”
“我没那么无聊”花颜并未接。“带上你的妻子和东西,滚!”
“温孤白,我没有做错,你为何要赠她东西!”一旁,子桑唤雪嘶叫道。
温孤白目光冷冷斜道:“贱人,你给我住嘴!”
重屿见局势纷乱,忙拿过包裹:“多谢温孤大人。”
温孤白点点头,狠狠拉住子桑唤雪:“跟我走!”然后再未回头。花颜清楚的看到了子桑唤雪脸上痛苦而得意的神色,以及那挑衅的眼神。她皱眉,抬手挥上了门:“奸夫淫妇!”。然后毅然上楼,不顾重屿在楼下大呼:“哎,你的东西啊!”
“你自己留着罢!”花颜声音冰凉。
她回到房内,将门关好。又思索片刻,终又将窗子打开。“出来吧,我知道你在房顶。”
半晌,终于从屋顶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响,黑衣人捂着伤口从窗子跳了进来。花颜将窗户关上,拿了药酒道:“将衣服脱了,我替你上药。”黑衣人自是不动。然,花颜一抬手,连带着外衣和面巾也一并替她掀了去。黑衣人大惊,阿颜却将他按在了软垫上:“都是女的,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原来,黑衣人竟是个女人!
她不得不惊讶于花颜的洞察力。花颜却自顾自的上着药。“你是不是在奇怪我何时知道的?”她顿了顿。“自从你第一次来这里查我底细的时候,我就猜到七八分了吧。”末了,又接到:“你若不是个女的,这一个月我也不会便宜你被褥与羹汤了。”
见她没说话,花颜又道:“你是温孤白身边的泠楠吧,既然如此,就该知道我的底细,也知道我是会武的。那么我好奇的是,既然那一箭不会射到我的要害,我便不会死,你又何必替我挡箭呢?”
泠楠捂着伤口:“即使有一丝让您受伤的可能性也不可以。所以为您挡箭是我唯一的选择。”
“真是固执。”花颜拿起一卷白布,替泠楠包好。又起身迈着已有些轻浮的步伐去衣橱拿了一袭玉色的衣裙,放在她面前,泠楠这才发现这一屋子氤氲的都是酒气。花颜又道:“我虽讨厌温孤白,但终究与你也没甚么干系的。我知道既是温孤白派你来的,若没有他的命令你也不会回去,所以到不如免了与你说道的口舌,索性就让你和我住一起罢。”停了半晌,待泠楠穿好,她又拿了一把朱木描金芙蓉梳,让泠楠坐在镜子前,欲为她梳头。
“这怎么敢。”泠楠推辞。“我不过是一介侍从,怎敢劳小姐大驾。”
“我早就不是什么小姐了,只不过戏子余生而已。”花颜解开了泠楠束发的带子。“你救了我一命,我不过梳个头,劳不了什么的。”泠楠见此,也再未说什么,任花颜随意摆弄。
知道泠楠从不梳什么俏丽的发型,所以花颜只是将其发尾处用杜若色镂空绣燕发带束上。于是清清淡淡的美人就这样出现了,泠楠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有些痴。“我从前与你一样,打打杀杀惯了,鲜血沾满了一手也想不起自己终究还是名女子。”花颜目光飘忽。“我终比你年岁大些,虽以前未见着你,却也知投身乱世中的女子都不易。温孤白将你派与我这,或许也是件好事,因为我不会放任你在他身边那样将这白白韶华都葬于乱世!”
“颜小姐……”泠楠从前在温孤白身边时,虽未见过这一位,却也经常听人道起她的性子是多么古怪。这三年中也听人议论花悦楼掌楼花颜姑娘是多么不易近人,直至知道这两个人是同一个人的时候,也偶有听温孤白道起关于她的冷漠。却从不知道这一以孤高冷傲,寡言少语而著称的人,此刻竟会说如此多的话,关心一个与自己无甚关系的人。
许是酒的后劲大的缘故,撑了许久的花颜此刻脸上也泛起了醉后的酡红。泠楠看着原本在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酒罐,闭眼默想天知道她喝了多少酒。“啧…酒喝多了,有些话多。”花颜揉了揉额角。“呐,死过一次的人了,对这些总得有一些不同与常人的见解吧,不然就白死了。”花颜笑了几下。“其实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一个人好,我这样待你,不过觉得你是个好人,值得别人这样待你罢了。”
泠楠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默默地听这个喝的有些多的人说话。
“其实,我只是看到你,偶然想到了我一个外亲的妹妹罢了,小时候她可是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呢,只是她四岁后我就再未有过她的任何消息……我时常在想啊,像这样的女孩子,我能帮一点就多帮一点,说不定哪天救到的就是我妹妹呢……”
话毕,人却已然伏在桌上睡着。泠楠眼中有些雾气,却也最终没了什么,她只叹了口气,将花颜放在榻上,盖好被子,在榻前坐了下来。眼前这名女子,是往日富可敌国的容成家最受宠爱的大小姐,是手握重权,名震外疆的温孤家家主温孤白一生挚爱,她武艺高超,容色倾城,拥有过一切别人穷尽一生也得不到的东西。
可是到头来,却只能独自酒醉到只和一个陌生人说话。现在的她,家族覆灭,有仇难报,放弃心爱之人,蒙上倾城之貌,收敛了一切安身于戏楼,只唱尽世间痴情,却不道心中半分愁苦。与往日今生的记忆与仇恨中度过。原来这世上最可悲的不是没有,而是得到了又失去!若从未得到,或许就也没有那么多的羁绊将她一生束缚。
“从未想象过,颜小姐你如此之傻,明明自身不保,却还是想着如何救他人与水火。”泠楠望着身上的衣裙出神。“终究是岁月改变了人,只是,你这样的人,才该是值得被人珍惜的那个。可是,这世间的黑与白,你又何尝分清过……”
“如果不是因为这欠她的命,我真不想如此啊……”
……
次日,待花颜揉着发痛的额角醒来后,才慢慢想起前一夜自己与泠楠胡说了些什么,于是有些不好意思道:“额…那个,泠楠…….”花颜脸略有些红。“我知道我醉酒后有些疯,所以…昨天若有什么失态,还请你多担待……”“并没有,您一直很镇定。”泠楠绞了帕子拿过来给花颜拭脸。花颜接过,有些将信将疑:“有那么镇定?你莫不是诓我呢吧!”“没有。”“泠楠你第一次诓人吧?脸都红了!”“……”
“好了好了,不与你闹了。”花颜换上了件水色绣双鹤的长裙,随手挽了发。“既然子桑唤雪已经回来,那么你也该回到温孤白身边了。我只要你替我同他说一句话,告诉他我过几日便会离开这里,不会碍着他什么事,前缘往事该了的就了了罢!”她插上了一枚素玉的簪,似有若无的又道:“终究…这里是没什么可让我留恋的…….”
“您…要走?”泠楠诧到。“您要去哪呢?”
“我也不知道,走到哪算哪吧。”她苦笑:“我家人全死了的时候,我不在他们身边,等我赶到时,我早已没有了家;本来喜欢着温孤白,以为他就是我的归宿,却发现原来他也不属于我了。你说,我又该去哪呢?”
“颜小姐,你怕是有什么误会,温孤大人他一生挚爱只有您一人,不可能……”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绝对的,而我就是以往太过依恋他,所以才会那么脆弱。”花颜望着镜中的自己。“我知道我与你说的话,你必会毫无遗漏的讲给温孤白,所以我索性就让你将我的话一次性都给他讲完,也省的我再与他相见,惹得大家都不自在。”
“您又是何必……”
花颜望向窗外:“你看,起风了呢,云不属于哪一片天空,也要走了……”
“你说什么?阿颜她要走?!”温孤白猛地拍在了桌子上。
“泠楠不敢骗大人,确实如此。”
“真是够了!她还要闹到什么时候!”温孤白少有的激动。“好不容易才安抚住皇族,又好不容易我才找到她,马上就要结束一切的时候,她竟然说要我了结与她的一切,她要走!”
“恕我多言,颜小姐似乎误会了您什么。”
“误会?我们的误会太多,多到连我都不记得是哪些了。”温孤白揉了揉额角。“你退下罢。”
“那颜小姐那里……”
“你继续守着。”他抚摸着左手的疤痕,叹道。“是到和她摊牌的时候了。”
夜晚,凉星如水,花颜独自出了门,带着酒坐在了房顶。不道一柱香的时间,一壶酒已然见底。
身后不知何时传来了细碎的声响。“我说怎么整个花悦楼不见你身影,原来独自在这借酒消愁。”
“我有什么好愁的。”花颜没有回头。“该愁的不该是你温孤大人么。怎么,您不在附上照顾您那一位千娇百媚的长乐公主,反倒有兴趣来找我一个沦落风尘的戏子,您还真有闲情雅致!”
温孤白也不顾一身白袍,就这么坐在了她身旁。“阿颜,这么多年了,你说话刻薄这一点,倒还真一点没变。”
“都说了我不是你的什么阿颜……”
“够了,容成颜渊,你觉得我会相信么!”温孤白冷冷打断了她。“从小到大,一和我吵架就只会跑,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在乎过我会担心!”
“你会担心?哈哈哈…你居然会担心!”花颜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是,我是容成颜渊,那又怎样!”她的脸渐渐变得有些扭曲。“子桑唤雪要杀我,你却为了救她不惜挡在我剑前;我被她推下了悬崖,奄奄一息却被山里强盗所掳,若不是重屿和他们做交易,恰然救了我,指不定我现在在哪里卖笑呢!你现在却告诉我你担心我,你担心我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要去救我啊混蛋!”
“……”温孤白说不出话来。他不是没有找过她,当她跌落悬崖的时候,他不吃不睡,整整寻她七日,直至自己病倒,也未寻得她一点踪迹。温孤白将阿颜已然有些摇晃的身躯拉到自己怀中,不顾她挣扎反抗,一字一句道。“你若信我,我自是不必解释一切。阿颜,一切都不晚,等我将这个无用的皇族去为你死去的族人陪葬,我便娶你为妻。”
“你这说的倒是像要为我夺取天下。”她嗤笑。“别闹了,我从未期盼过。”阿颜并未有什么感动。
温孤白似有些恼:“阿颜,你……”
“不要问我为什么。”花颜推开了他。“我只想你解释,在我一家被大火焚烧殆尽的时候,你是不是正在和子桑唤雪同饮一杯酒!”
“……”
“怎么,说不出话来了?”花颜笑的如此难受。“我情愿你不这样一次次的救我,我只盼你在那场大火中帮我救出来哪怕一个亲人!我们都失去过亲人,温孤白,我没想到你这么无情!”
“……我无情?原来,在你容成颜渊眼中,我竟是如此。”温孤白闭上双眼,将手上的长包裹摔在了她面前。“罢了……既然你还是不相信我,那我做这些也不过徒劳而已。”终于,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他跃下了高楼。“就此别过!”
“是以红瘦消香,无奈良辰好景枯槁。这一隅佳人孤芳自赏,看那情都似这般无偿。相思河畔花正好,撷一朵与君奉上,盼妾不如花期苦短,回眸间竟已成霜,既然相爱,何不相守?应是好自珍惜,勿罔春光大好。总胜过情成追忆,互伤彼此……”
一壶又一壶酒被灌下,一声又一声碎响在夜中弥漫。无数泪只在她心头汇成一个名字。
温孤白。
这几天都城总是不平静,似是不满意温孤白近日的举动,皇帝突然全城张满皇榜,满城官兵来来往往的正巡查着“容成颜渊”,这虽让温孤白措手不及,却也再未见他来叨扰过谁。而令众官员好奇的是,本来不问世事的温孤大人,今日也和绥亲王来往颇繁。就连盛极一时的花悦楼,似乎也要闭楼了,使百姓们无不叹惋。然而人们不知道的是,此刻长乐公主正率着一队人马围向花悦楼。
“颜小姐,据消息长乐公主持皇令带人前来捉拿您,重屿大人去了边疆为温孤大人领兵,温孤大人他此刻也无暇顾及您,您待在这里并不安全。”
“没什么不安全的。”花颜着了一身男子的黑衣,头发束起。身边躺着温孤白送她的礼物——同样用温孤白的血历炼三年,由重屿锻造而成的名剑“霜城”。这本与“寒阙”是一对,可如今人都如此,更何况是剑。
“……算了,我知道我劝不动您,我陪您一起。”泠楠为花颜倒了一杯酒。阿颜接过,一饮而尽。
“我五岁那年,家乡被大水冲走,父母在逃难的途中病死了,那时我遇见了温孤大人。”泠楠少有的说起了自己。“温孤大人待我很好,就像亲妹妹,总是说大道理给我听,其实那时候他也就那么一点大。”
花颜牵了牵嘴角,点点头示意泠楠继续。
“后来我主动要求去当一名暗卫,因为我实在不知道除了我这一条命还有什么能让我报答他,这就是你从未见过我的缘故。”她看向了花颜。“颜小姐,你刚才喝的酒里面被我下了药。”
“你说…什么!”花颜大惊,想要起身却跌坐在了地上。
“没事的,只是迷药。我知道你绝对不会就这样退缩,可是皇帝想拿你要挟温孤大人,而长乐公主想要的是您的命,这一次,除非看见尸体,否则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泠楠伸手撕下了脸上的假面,那张脸,让花颜为之一怔——怎么会,怎么会与自己一模一样!
“你……”
“我就是你的妹妹,颜姐姐。”泠楠笑了笑。“你太容易相信人了。”她拍手,两名黑衣人出现在了房内,将花颜用布袋包住。“颜姐姐,其实你才是那个需要被保护的存在,只是人心险恶啊,即身边的人也是会骗你的。就比如,我是长乐公主派来的细作。”
“不可能!”花颜用力的喊出了一句。“温孤白不会这么容易被骗过!”
“没什么不可能的。”泠楠望着她。“温孤白不过是个人罢了,是人就有弱点,而他的弱点就是你,他肯把我留在身边,也不过因为我编造的身世和你相似罢了。”
她说:“其实我的命是公主救的,她将我爹娘厚葬,替我伪造了一切送我去温孤白身边,因为这都是我欠她的。可她却想害死我唯一的亲人你,这其中的恩怨谁又分的清呢。”
她说:“我不会对你下手,我只是想替你解决这件事。”
她挥了挥手。“我愿你平安。”
袋子渐渐被合上。
不要…不要……
泠楠!
“阿颜,醒醒!一切都结束了。”
有什么,在叫着花颜。她微微皱了皱眉头。突然,她猛地坐了起来:“泠楠!”
然,坐在房中的,只有重屿而已。
“你总算醒了啊,幸亏温孤白早有先见之明,找了一间宅邸让我们暂且藏身,否则说不定你睡着的时候就被干掉了呢…”重屿在一旁喋喋不休,忽然,他望着拿着剑跑出去的花颜急急道:“喂!你要去哪啊!”
即使快马加鞭,可当花颜赶到花悦楼的时候,那里已经只剩下了被焚烧过后的残垣断壁,温孤白负手站在那里,素白的衣襟上染满了血迹。
她一步一步的走近那个被烧焦又七零八落的尸体,泪水此刻汹涌而出。花颜冲到了温孤白面前,一耳光便甩了过去。“是你杀了她!”
温孤白没有说话。
花颜抬手又是一耳光,温孤白拦了下来,他的声音从未如此低沉。“不是我,我来的时候,就已经如此了。”
“我不信!我不信!若不是你下命令,泠楠又为什么会死!她是我妹妹啊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也从未下过这样的命令,我拿性命担保。”温孤白望着她。“我不会拿你的亲人开玩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花颜拂开他的手,狠狠将霜城剑摔在了他的面前。“说的多么冠冕堂皇!温孤白,你记住,我容成颜渊与你恩断义绝,从此和你再无半点关系!”
“……我知道了,阿颜。”温孤白捡起霜城,望着花颜离去的身影,眼眶湿润。“我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
一月后,皇帝被绥亲王逼宫,王朝易主。长乐公主与其父兄皆送了性命,于是数年前容成一家枉死的原因也被公之于众,是前皇帝为保皇座而下的杀手。于是为求抚慰,容成一家被建了祠堂,追封了荣功,然,这仅仅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而另一件谈资却让人们无不唏嘘。
铸剑大师重屿喜结良缘,却不如大家所料,娶的是刚刚恢复身份的容成颜渊大小姐。街上人们无不议论:
“据说这排场大的真真是吓煞人啊!”
“可不是,我去瞧了瞧,你猜怎么着?就连温孤大人也在呢!”
“啧啧啧…这叫一个混乱啊…想必温孤大人一定不好受吧,这一对金童玉女……”
“温孤大人?嘿,他神色如常的很,岁月着实让人变了不少吧……只是那位大人,因为前几年寻人未果后,许是劳心太过,带回来的重寒之症又发作了,仿佛就要撒手人寰了呢!”
“真乃世事弄人啊!”
闹市一角,一顶华轿的帘子卷起又放下,里面的人清清冷冷。“走吧。”
“是,小姐。”
七月既望,温孤白因病逝世,温孤府一片素白。同日,重屿府中传来噩耗:容成颜渊小姐殡天。只是人们不解,为何讣告上写的不是重夫人,而是她的本名。
重屿一身素白,他退了众人,独自坐在了两具棺材前。“你说你们两个怎么这样傻呢?”他叹气。“阿颜你知不知道,温孤白他和子桑唤雪同饮一杯酒,只是因为她拿你威胁温孤白罢了。泠楠的事,更是无稽之谈,世上哪有长得这么像的人?她的命不是温孤白救的,而是公主救的。你的妹妹,早就死了!若是温孤白知道那是你妹妹,他也绝对从一开始就不会将她置于危险之地了。”重屿望着远处发呆。“你怎么那么傻,泠楠都告诉你了啊,是因为你太容易相信别人,所以假面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骗住你。你却从不相信,温孤白从未做过让你伤心的事,也不知道,温孤白是在一切都结束时,才知道泠楠骗了你,而那时候,我们的喜事已传遍了帝都。这说与不说,我想同他都没有意义了。”
“还有你,温孤白!”重屿又道。“阿颜是你一生挚爱,我又怎会真正娶她为妻?我想阿颜如此,还在请帖上写了你的名字,不过是想让你带她走啊!而你,却真的过来祝我俩百年好合!这下好了,你瞒着她的病最终害死了你,她也随你而去了。”
重屿起身,将一个锦盒埋在了墓前。“害你们分别的,究竟是公主的离间计,还是你们自己?只是黄泉河畔同走一遭,这寒阙霜城,是否也终于在一起了?”
高山之巅,茫茫青草。两座新坟前,只立了一块碑,无生卒年月,无姓氏名表,唯余词一首。
《阙中城》
花间斟新酒,流年初遇君。雨落桃花醉如许,又叹相别离。崖千尺,念千般,暮暮朝朝,戏子又逢君。折扇一挥泪为碎,水袖长舞颜憔悴。沧海如醉,是非孰对?不问前世今生罪,与君同眠亦我归。爱恨情仇皆是累,一抔黄土葬白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