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奶奶的故事
我出生在北京，是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有人说，北京就没有多少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往上倒两辈儿都是从别的地方移民过来的。
的确，我应该算第三代移民。爷爷的祖上是浙江绍兴人，奶奶的祖上是山东人，她说她是孟子的后代。他俩出生在河北涿州，应该算是河北人。
我爸也出生在河北，但是他五、六岁时就来了北京，所以我爸是第二代北京移民。我妈家是老北京，祖祖辈辈生活在北京。
小时候，喜欢追着奶奶让她给我讲一讲他们老一辈的故事。奶奶告诉我，爷爷家是涿州县城的，她们家是农村的，到了她该出嫁的年龄了，她死活要嫁一个县城的，她跟她的妈妈说，如果不让她嫁县城的，她就跳井不活了。
后来，奶奶通过媒婆儿的介绍嫁给了我爷爷，他俩是包办婚姻，结婚之前没见过面。
奶奶坐着八抬大轿被娶进了老吴家。大婚那天奶奶被轿子抬着在爷爷家门外转了好几圈儿。
我问奶奶入了洞房后她见我爷爷的第一面时害不害怕。她说，当然害怕，怎么能不害怕。她说爷爷撩起她的红盖头时，她连眼皮也不敢抬，后来偷偷看了一眼，觉得爷爷长得还不错，最起码不是聋子瞎子。
那一年爷爷18岁，奶奶16岁。
奶奶17岁时生了第一个孩子，就是我大爷。奶奶告诉我，大爷总是觉得当妈的年龄跟他的年龄太相近，成人以后他总不喜欢管她叫一声妈。
19岁时，奶奶生了第二个孩子，就是我爸。
爷爷在家排行老三，上面两个哥哥，下面一个妹妹。奶奶在家排行老二，上面一个哥哥，下面两个弟弟、两个妹妹。奶奶跟我说，其实在哥哥和她之间应该还有一对双胞胎，但是夭折了，旧社会的小孩子很难养大。
奶奶出生在冬天的一个寒夜里，她爸爸嫌弃她是个女孩子儿，在她出生后没几天就把她扔到了外面的大柴火房里。奶奶在柴火房里被冻了一整天差点儿没冻死，后来她的哭声惊动了她姥姥，她捡回了一条命。但是本来双眼皮大眼睛的她眼睛被冻得肿了一条缝儿。后来奶奶的眼睛就成了个肿眼泡儿。
奶奶的脚是半大脚，就是裹了一半儿被放开的脚，比三寸金莲的小脚要大，但比起正常的脚还是变了形。我见过奶奶的脚，小脚趾因为裹脚变了形而总是被踩在脚底板下。
奶奶长着一张大圆脸，一张大嘴巴，淡淡的眉毛，肿肿的眼泡儿，我经常开玩笑说她长得丑：“我爷爷长得那么帅，怎么就娶了您？” 奶奶笑了笑跟我说：“我长得丑，可你爷爷稀罕我着呢。”
奶奶经常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嗯，我长得是不好看”。有一次，奶奶终于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她说这个秘密她谁也没告诉过，就连我爷爷也不知道。她告诉我她小时候的乳名叫“丑儿”。
奶奶从小没上过学。解放后，倡导妇女解放，开始让妇女学文化，她20岁才开始学习认字。她认了有几百个字。尽管她写的字总是歪歪扭扭，还自己瞎编错别字，但是她经常用她学到的这几百个字读书看报。
嫁到爷爷家，她每天伺候公婆、洗衣做饭带孩子。她说，她婆婆特别厉害，她有点儿怕她。那时，奶奶不仅要照顾自己的孩子，还要照顾她的小姑子。奶奶年轻时特别羡慕姑奶奶，她说姑奶奶是个有文化的女学生，她总是看着她穿着裙子去上学。
爷爷在柜台上做学徒，就是跟着卖东西的商家学着做买卖。爷爷打得一手的好算盘，还写的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家里有一张爷爷十几岁时的照片，他戴着个黑礼貌、穿着长袍马褂跟其他几个人并排站在一起。
说起年轻时的爷爷，奶奶对他总是有些不满意。说爷爷一走就是大半年，她一个人在家既要照顾孩子又要照顾公婆。
爷爷挣得钱很少，根本不够养活一家四口，两个孩子在婆婆家白吃白喝让她婆婆很是不高兴，她总是遭到婆婆的白眼儿。在万般无奈之下，她把我爸送回了娘家，让自己的妈妈帮着带。
解放前几年，爷爷因为一个机会来了北京，在粮食局工作。后来，爷爷把奶奶还有两个孩子也接到了北京，一家四口终于团圆了。奶奶告诉我，刚来北京时，他们住在建国门附近的一个小院儿内。打那儿以后，他们就在北京安了家。
1949年，新中国成立，那一年奶奶生了她的第三个孩子。
奶奶在北京的第一份儿工作是在托儿所，后来那个托儿所改名叫大楼幼儿园，我小时候上的就是这个幼儿园。
奶奶工作特别努力，当了幼儿园园长。不仅如此，她连年被评为劳动模范，她总是自豪地跟我描述着当年她去人民大会堂参加劳模表彰大会的情景，她说她们坐着大轿子车，胸前戴着大红花被拉到了人民大会堂，会一开就开一整天。至今，她的劳模奖章我还保留着。
后来奶奶又进了工厂，在工厂她也总是被评为先进劳动者，那个年代的人们总是以劳动最多为光荣。
奶奶46岁时就退了休，因为46岁那年有了我，她当了奶奶，她要回家照顾我。
爷爷先是在粮食局工作，后来转到商业局，再后来又到了财贸学院，就是现在的首都经济贸易大学。他一生都在跟商业打交道，也许跟他从小当学徒的经历有关吧。
爷爷79岁时死于脑溢血，12年后88岁的奶奶死于白血病。
奶奶送爷爷走的那一天，她因为腿脚儿不方便没有下楼，拄着拐棍儿扒着楼道的窗台往外望着，看着那个跟她一起生活了六十年的男人先一步离开了她。奶奶没有大声哭泣，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泪。
奶奶走的那一天，下起了瓢泼大雨。我们所有的后辈都守在病床前。我看到奶奶的脸上划过一行眼泪，任由我们怎么叫她，她也听不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