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好
2018年6月14日19点24分,我接到你过世了的电话通知,是钦打来的。
你走了?不会是叔叔骗钦回家的借口吧。我半信半疑。打个电话给老妈,通话中。第二遍,通话中。第三遍,老爸的电话接通了,电话那头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钦刚跟我说奶不在了?”“嗯。”我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可并不是我想要的那一个。
你走了,你真的走了,这一次。算命的不是说你还能活五六年,活到所有人都嫌弃你了,你才会死的么?!
你走了,这么着急。就不能再等两天么?过两天就端午节放假了,我们几姐妹早就商量好又一起回去看你了。你等不了了,说走就走啊。果然,符合你的个性啊。
你走了,等不及我们回去看你,等不及丽月说回去给你洗个澡,等不及钦说拿个祛死皮的回去给你洗洗手上的皮,等不及我开个药方给你补补元气……等不及我们回家,等不及再看我们一眼,虽然你可能记不清楚我们是谁谁谁。你说走就走了,果然是你的脾气。
突然有点难过,虽然看惯了生老病死。昨天我还说我不难过,因为我内心对你没有一点内疚,我只是有时替你难过,替你悲哀,替你惋惜。
正值文革年间,你是家里的大姐,风华正茂的年纪经媒人介绍嫁给了素未谋面的男人——我老爹,开始了一个人养家糊口的人生。
我不知道当时到底有多穷,只是停留在脑海里脑补你诉说的画面:糠皮,树皮,草根……我没法想象你们是怎么咽下去的。
后来分田下户,我们家分到的田很少,地理位置还不好,庄稼不是受旱就是水涝,最重要的是家里的那个总做着书生大梦的男人,不顾家不努力不上进还没有责任心……
催你回家吃饭的男人,自己一个人倒上一杯酒,配点小菜,孩子们在旁馋得要死,你悠然自得慢慢饮,你回来揭开锅,空唠唠的,饭都还没煮,吃什么???你气得要死,火气一上来,酒和锅一起给抛出去了……真是够豪爽。
我不知道你是怎样和这个不着调的男人相处那么久,还给他生了三个孩子,我无法想象你是如何含辛茹苦把他们拉扯大,我也无法理解你们的生活模式。不知道是不是老爹那装了好多墨水的脑子思维太独特还是怎么着,总是坚持己见的执着自己的书生梦,记忆里,他有很多书,总是边喝边思索,翻翻书,写写画画,研究自己的东西。那时候,我是佩服他的,至少他的思想有了高度,他懂得要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我曾想,如果不是因为当年家里穷得叮当响,交不起学费,他全乡第二名的成绩考进的荔浦高中的名额也不会被有钱人顶替,命运也许就不一样了。那时,我就再想,钱,真特么的是个好东西。难怪你那么努力,那么卖力地拼命赚钱存钱。听说你存了很多钱,在我小的时候,你五十岁就花了大价钱镶了一整口白花花的无比整齐大白牙。
听说你存了很多钱,可是爸妈们说从来没见过你拿过出来补贴过家用。
那时爸妈刚结婚,刚有了我,我是一个出生就病殃殃的小豆芽,两天一小病三天一大病,隔三差五不是吃药就是打针,爸妈没有放弃我,没有让我自生自灭,花了所有钱。25岁的老妈背着我哭着去问外婆要钱,家里连买盐的钱都没了,当时才几分钱吧,不知道你是没看见还是真没看见?我看病,你从来没给过一分钱,从来不问爸妈还有没有钱用吧,听说你总是记挂你的小儿子有没有钱花,能不能娶到老婆吧。是不是真的?还是你高傲得不屑表达?
我脑袋里关于你的记忆,开始于小学前。记得我是跟你睡的,你每天晚上喜欢给我们讲故事,记忆最深的就是熊熊奶吃心肝的恐怖故事。
我的童年并不快乐,参杂太多母亲的苛责不满嗔怒的画面,那时我和你关系最好,就连第一次来“大姨妈”的惊恐,都是和你说的。
得不到母爱呵护,我就从你那里找,我会把从外婆家拿回来的水果和糖饼都分你一半,可是你却把它们分给了妹妹。你知道吗?我就在那啊,你能不能也分我一点?哪怕是问一声。我嫉妒了,从那以后我不喜欢再跟你分享我的东西。
后来的后来,我长大了,上了初中高中大学,我的记忆里,你的信息越来越少,直到钦出嫁的前夕。你拿出一个玉镯,我知道那是你送给妹妹的心意,于是我故意抢过来假装很喜欢地说,哇,真好看,给我了。于是,你拉过我伸直得瑟的手,卸下了镯子,说,你手太大,不合适。我的手真的比妹妹的小么,眼睛不近视都可以看得清的呀。你就不能说,先给你妹,等你结婚了,再给你一个。你知道吗?当时我心里很酸。
后来的后来,你又中风了,是我一次次给你去找老师开方抓药回来熬给你喝的。你腿痛不利索,是我给你扎针艾灸按摩的。是我惦记你的病给你买药的。
你好能干 又可以自己吃饭了一年前的一天,你记忆变差了,你不记得最近的事,却记得很久的事,我怀疑你得老年痴呆症。你像听不懂话的孩子,总是要出去,要出去,不听话,家里人怕你出去走丢,出去做事了把你关在房间里,你总是摇门拍门不停叫唤放你出去,像被迫坐牢一样。
后来有一天,你像失忆了,不记得自己是谁,忘了我们是谁,不懂自己要干么要去哪,脑子不清醒,总说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乱出走,得有人守着了。
后来的后来的一天,你摔倒了,你站不稳了,可是你依然坚持不懈得要起来要出去,多少次,真的不知道,你稳稳把在一个东西上苦苦挣扎不倒下的样子,真的看得人心疼得着急。为什么,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听不懂了还是你脾气倔?
你起不来了 却硬是爬起来 不知道这种姿势你坚持了多久终于有一天,你那天是轮到叔叔家照看你,你摔倒了,倒在大门的后面。不知道你在那里苦苦哀嚎了多久,妹妹带孩子睡觉没有听见,直到我干活回来。你动不了了,你痛你说。我叫醒妹妹,两人合力把你抬到床上。给你喷了云南白药气雾剂,没见出血迹象,我以为没事了,让你躺着。可是你一直叫痛,一直叫,一直痛呼着。我让你吃了布洛芬缓释胶囊。
第二天,我们叫来村医,他给你检查了下,说没骨折吧,还可以动。打了三瓶点滴,开了几付药,擦了他的独家跌打药酒。你好点了,可以安静睡一会觉了。
第三天,你说又打电话叫医生来打吊针。老爸说,你以为很便宜啊,一针百把块。我给医生打了好几个电话也没通,我想等村医回电话。我不懂,为何老爸对你如此冷漠,我猜测可能你把自己的爱分配不均导致的吧。你疼小儿子,小儿子只知道问你要钱,吃的用的没想过你,钱更不用说了吧。我不知道你当时是什么心情?也许是难过,也许是伤心,也许是心凉。可是我却替你难过。
后来,你可以起来上厕所了,老妈早上起来看见你坐在床旁的桌子上一甩一甩的甩脚,不吭声也不叫痛。我们以为你好了,叫痛是为了装可怜。可是第二天,你又摔了,这一次,你痛了好久,叫唤了好久,白天黑夜不分时候,你老是叫,叫来医生打了针,没有明显好转。
渐渐地日复一日,大家都厌恶了你,是你自己不知死活自己作不听话,明明不能走了,还要起来还要自己走,是你不让人省心,不让人安生不让人睡觉。所有人的耐心同情心责任心都快被你消耗殆尽了。
我成了在家里闲着的一个,我给你喂饭喂水喂药,我伺候你穿衣穿裤穿袜洗脸洗澡,我给你洗衣服换尿不湿擦洗屁股擦屎尿,我给你扶起来坐坐又放下去睡,我怕你睡出褥疮,怕你捂出腌肉来,我一天两天三天,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终于有人提出轮流看守你,我可以解放一点了。
每天活在这样的声声刺耳的哀嚎梦魇里,感觉自己都快无法呼吸了。也许是还没当母亲吧,毅力不够,耐心不够,爱不够……我会嫌弃你,会生气给你屁股手大腿两个巴掌,我会骂你,骂你为什么会生不会养,养的都没良心,你都这样了,他们都舍不得抽点时间来照看你,背着照看你的名义也只是敷衍了事,所有的事都留给我一个没出嫁的女孩子来做,好几次都愤怒地替你问他们是否还有良心……老奶,原谅我吧,你知道那不是我的本心。
那天,我走的时候,我跟你告别说,老奶,我去桂林了波。我要去寻找我的未来了。你突然清醒地说,去吧去吧,留我在屋饿死去吧。我分明看见你眼里停留的那点无奈。突然鼻子好酸,眼睛好朦,心里所有的抱怨都消散了大半。我决定不计前嫌,以后好好耐心待你,就像小时候你待我一样。
听了无数次说你不吃饭了(后来又好了),这一次,你是真的不会好了。表妹前几天梦见你不在了,今天你真的走了,走了,这一次不再拖泥带水,走得干净利索。
19:00我回来了。老奶,我回来晚了,你别介意。我知道躺着堂屋棺材里的人是你,红色的蜡烛燃烧着自己照亮了香烟萦绕的你的遗像。突然心里好难过,点上香,烧上纸钱,火光里仿佛看见你在笑,眼泪掉下来。
20:00开馆看脸,棺盖打开那一刻,我看见你漂亮的苹果肌消失在你惨白无色的脸上,你脸上的老人斑也不见了,嘴巴张的大大,就像你最近睡觉一样。姑姑冲过去放声大哭,趴跪在你的棺前,这一刻不知道是不是悲伤大过恐惧,她竟然不怕了。
从22:00到03:00,我陪着你。他们1点钟去吃夜宵了,我一个人陪着你,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可是不知如何开口。我甚至希望你的魂魄现身跟我说说话,告诉我,你一点也不痛了,你不后悔爱过我们。
早上7点,你出山了,我身边的姑姑还是忍不住大声哭了,哭了,按风俗我不能扶她,我的情绪也被感染了,久别不再重逢,悲伤,眼角眼泪不声不息滑落。
这一次,你走了,带走了所有人的嫌弃与怨言,却留下了心疼与惋惜,留下了关于你的回忆,回忆带着时光的滤镜,映出美丽的长卷。
再见,奶奶。
以后。我再也没有“老高”叫了。你也不会再笑笑说“还老矮呢”。
小侄子牵你回家 以后你再也不需要人牵了人生本来就苦,生老病死,在所难免的归属,一辈子不容易,愿你走好,但愿来生的你,遇见好时代,生在好家庭,遇见好男人 ,过上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