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掬水月在手》——附在人物表面上自我想象出来的虚假美

2020-10-24  本文已影响0人  琪_Kiki

今天看了一部期待已久的文学纪录片《掬水月在手》,失望至极。

当初这个文学纪录片片名出来的时候,我就在想怎么选了一句这么略带文艺腔的诗句,不若直书叶嘉莹“(一世多艰,)寸心如水”这样的诗句来得自然。连海报上陈年的旗袍特写都透着一种“物是人非”、“光阴易逝”这样老调重弹的怀旧。看完之后我懂了,这就是导演的审美偏好。

看完电影之后我写下了这样几句话:可恶!没完没了的空镜吟唱、浮光掠影的踩点剪辑、主次失调的片段选择、时间错乱到呼应不起来的线索断裂,专门搞一些矫揉造作的虚假美,简直可厌!完全没有focus在受访者身上,还不如叶嘉莹站在讲台上顿挫悠扬的两个小时自述讲演来得直击人心。大家可以买票,去看一个导演是如何浪费掉一个好题材的。

全片以在看似深沉的吟唱之中开启一幕幕的中国壁画和宫墙亭阁的空镜,有一种在营造一种古境的刻意又拙劣的努力,但是壁画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佛教,与叶嘉莹儒家根基的一世坚守也不相符,还有一种上来就是展示上下五千年的历史感的空洞,恨不得逼你立马在电影院正襟危坐,好似在看央视历史纪录片。这种充斥着全片没完没了的关于壁画、建筑、碑刻、花草、山川的缓慢空镜多得简直让人生厌,尤其是伴随着一种故作深沉的吟唱,完全没有厚重朴直之感,像是一个被精心包装过的装饰品,华丽而空洞,与叶嘉莹平日里诚朴自然的作风毫不相称。

全片打乱了叶嘉莹的生命时间线,而又做不到前后完全的呼应。因为我看过叶嘉莹的口述自传《红蕖留梦》,也看过很多叶嘉莹的演讲,她在一次讲演中讲述自己去南开大学任教的前因后果时几乎是把自己的一生都做了一次介绍。故而观影过程中我的状态反而是很着急的,偶尔看到一个将将起来的情节,却又被镜头转到不是空镜就是下一个无关的话题去了。本来能好好讲的晚年的故事无缘无故在前半部分提及了,导致没有任何悬念可言,而后面的交待也呼应不起来,只是浅尝辄止,蜻蜓点水地就过去了,导演似乎沉醉在一种隔靴搔痒的虚假美之中,完全不能理解叶嘉莹何以在百难的流亡生活之中坚韧生存并达到今天的成就的。他和大部分热爱幻想大家闺秀在历经祸乱之后仍旧保持贵族气质的假文艺爱好者一样,完全没有深入理解叶嘉莹何以爱引用王国维“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何以爱引用其师顾随“以无生之觉悟做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心情过乐观之生活”、何以屡次说如果没有把自己对于古典诗词的体会讲出来是“上对不起古人,下对不起学生”、何以在晚年奉献自己一切心血只为“柔蚕老去应无憾,要见天孙织锦成”......

且不说电影稀巴烂的结构和支离破碎的时间线索,就是值得讲述的故事点也常是不痛不痒地带过。如果说导演顾及叶嘉莹年迈而尽量减少她幼年离乱丧母、中年异国丧父、晚年多艰丧女的故事篇幅,以免揭开一个老人的伤疤,我还能理解。(导演在叶嘉莹辛苦录的音频中挑选的尽是些花间一脉的小词,而像叶嘉莹自己写的例如《哭女诗》“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一世逼人来。迟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欢笑但馀哀。”这样有真正深沉的悲哀的诗句,却是通过字幕形式淹没在大量这样的诗词字幕展示中的。不知导演是否也是同样的考量?)但是叶嘉莹中年开始漂泊海外,她如何在海外学界凭借青年状态一般的努力和勤奋补足外文、利用哈佛大学图书馆书籍坐冷板凳专心学术研究的刻苦经历也被一笔带过,好似叶嘉莹真的凭借贵族的环境熏陶和与生俱来的诗学天赋就轻松获得了如今的成就,不知导演如此安排是否生怕团队拍到的那些不甚高明的空镜头得不到充分的展示。

另外,略微认真读过叶嘉莹著作或者看过她的讲演的人,应该知道叶嘉莹的影响,一方面是专业的学术成就,一方面是她引渡无数普通读者通往诗词国度的无上之功。而她给普通人最多启发的是怎样读古典诗词的方法,也是她判断诗词好坏与否的标准,即她的核心概念“兴发感动”,一首诗或者词是真切地表达诗人内心之感情并且令读者生发出一种自然的感情,这才是好的作品。因此有的诗词固然写得美,却缺乏“兴发感动”的力量,这便不是真正的好作品。全片不见“兴发感动”这四个字的出现,反倒是大谈特谈叶嘉莹学术生涯中一个非常小的一块概念即“弱德之美”。谈就谈吧,还只局限于叶嘉莹对于朱彝尊一首小词本身的阐发,并未联系叶嘉莹一生的经历来阐发:叶嘉莹能提出这个概念何尝不是亲身经历过这种困境中的持守呢?况且,我对于叶嘉莹提出的“弱德之美”的概念一开始并无太大感觉,远不及她更大层面上的“兴发感动”说带给我的启发大,直到有一次她把“弱德之美”应用在她谈及自身并不美满的婚姻上,说自己是“寥心荼苦都尝遍,阻德为仇信有之。”又变引王安石的诗句:“风吹瓦堕屋,正打破我头,瓦亦自破碎,匪独我血流,众生选众业,各有一机抽,切莫嗔此瓦,此瓦不自由。”来说明她如何在这份婚姻中理解忍耐与宽容的。这才是一般人没有的体会、世间人少有的情思,奈何影片同样几乎没有表现这样的东西。

大学期间学习古典文学,所以从叶嘉莹七八十年代初次回国教书的旧影片看起,接连听了她许多的课。那种声韵顿挫、旁征博引的演讲令人享受其中,故而有时竟然觉得不是听课而是消遣了。最重要的是,听她讲杜甫何以成为杜甫、陶渊明何以成为陶渊明、苏轼何以成为苏轼、辛稼轩何以成为辛稼轩,剥茧抽丝,细细道来,真似三四月的春风拂面。然而,影片中多选软性的花间一脉的词作,词纵然不差,但终究说明不了叶嘉莹讲诗词的真正高明之处,以及她所偏爱的诗人、词人是如何影响了她一生的坚韧与持守的,如何教会她在困境之中先“把一部分的精神杀死”再坚毅存活的。这些也同样给了当时处于小小的困境当中的我莫大的力量:听她讲在海外解杜诗“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听她讲苏轼效范滂“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听她讲柳永“总被后人称腻柳”却也自嘲自解“驱驱行役,苒苒光阴。蝇头利禄,蜗角功名,毕竟成何事,漫相高。”听她讲辛弃疾生擒高安国时“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真是心潮激荡,难以自持。偶尔向别人分享这份精神力量的支撑却被说迂阔酸腐,无奈只能自得其乐。

前段时间向一老师列了一个书单,可以去看看大时代背景下那些学人和小人物是如何在背井离乡的流亡过程中生存的。我突然想到,其实叶嘉莹流离台岛、后又漂泊海外的经历何尝不是这些流亡故事的一个注脚?她的文化交融其实有传统古典文学、台湾文学暨海外华文文学还有西方文论的背景。因此我也将她的故事纳入了我思考流亡者对于大时代的见证的视野。

对这部文学纪录片的失望不仅是来自于电影本身,而且是这样一位年近百岁的老人愿意在做传统吟诵工作中抽出时间来接受拍摄,电影团队做出来的东西却乏善可陈,实实是浪费如此好的题材和先生的时间,而这部电影很有可能是她这一生最后一次大规模的记录了。毕竟,她在百忙之中已经不敢在哪怕毛毛细雨的下雨天出门了,她害怕感冒,因为九十几岁的老人随时会因为一点小病就在旦夕之间离去,而她想做的工作还太多,她还不敢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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