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卖的书不错
一九八五年某个初春的清晨,大雾弥漫,水面结了薄薄的冰。这个清晨,我出生在姚安的一个农村,这是一个千百年来都波澜不惊的的地方。山清水秀、物产丰富,封闭起来几百年这里的人也能安稳地生活下去。我出生的时候,整个家族已经传承了数百年的农耕文明,除了逢年过节去祠堂祭拜一位据说是最早从南京来到这里的名叫张歧山的先祖,平时没人会想起自己与外面的世界有什么联系。这里,谈不上书香,更无从见识翰墨。大人说,我们就像村里的狗,放着放着就大了。
我最早的小学其实是一座破旧的寺庙,拆掉塑像,放上简易的桌椅。教室没有窗户,有门的一面墙大约一米高,每逢雨天,风便携带着雨水肆无忌惮地冲进教室捣乱。无论酷暑严寒,我们都在这里用婉转的“唱读”来开启父辈们不置可否的期望。
学校门口有一个老者,专卖旧书。书很薄,全是一些漫画杂志,还有为数不多的几本连环画。
放学后,我通常会走到他的地摊前,蹲下来一本本翻阅。老头嘴里咬着一个大烟斗,双眸微闭,对于别人如何翻动书籍不予理会。有人询问,他便用乜斜的目光轻轻一扫,报出个谁都可以接受的价格。我第一次买书买了两本,一本是连环画,不记得书名了,讲的是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周游世界的故事,另外一本是封面被撕破了一半的漫画杂志。我蹲着看了很久,起身刚要走,手伸进裤兜里,发现有两枚硬币,掏出来一看,是两个五分的。想了想,指着连环画问多少钱,老头轻轻地扫了一眼,说五分钱一本,我说那我买两本。我小心翼翼地把两本书放进书包里,在回家的路上不停地回忆着书里的精彩片段,以及盘算着回家后如何来细细品读余下的内容。
父母知道我从不乱花钱,帮他们到村里小卖铺买东西剩下的零钱很少问我要,有的时候需要零钱,便问我有没有。我说我找找看,居然找到了,是上次买电池剩下的。父亲有些惊讶,那是两个月前的事。
此后我又以每本五分钱的价格陆续购得好几本书。我坐在院子里的梨树下看得很入迷,地上还放着厚厚的一叠。父亲走过来,拿起来逐一翻了一遍,问哪里来的。我说学校门口五分钱一本买的。看这个会影响学习吗?父亲居然这么问我。不知道,我说。父亲没再多说,他相信我,每次开家长会他都能帮我领到一张奖状。
我有一个姑父,是小学教师,刚退休不久。有一次来到他家里,无意间发现楼上居然有很多大小不一的书散乱地堆放在几个纸箱里。姑妈和奶奶在先祖的牌位前焚香烧纸,虔诚祈祷,我则坐着一旁的小凳子上翻看纸箱里的书。姑妈叫我过去给先祖磕头,我依依不舍地放下书,过去象征性地磕了几下,又继续回来翻看。我有种莫名的兴奋,这里很多书我看不懂,但这是我长这么多见过的最多的藏书,多年后回忆起来才知道,懵懂地翻阅也是一种幸福。走的时候,我跟姑父提出借阅的请求,姑父有些诧异地看看了看我,说这些书你可能看不懂,我挑几本适合你看的吧,然后翻出了一套少年版的《西游记》,尽管是少年版,但已经是厚厚的两大本,后来回想,无非是在原版的基础上删去了一些生僻字和文言词汇。
一个星期后,我带着看完的书,向姑父家走去。我家距姑父家有五六公里的路程,如果不走公路,需要穿过好几片宽阔的田野。水稻刚收割完,平整的田野显得很开阔,铺展开去,连接着远处起伏的山峦。田里一些草垛,像一座座碉堡。我百无聊赖地在田野间走着,密密麻麻的蚂蚱嗖嗖地快速跃过,秧鸡成群结队地站在田埂上啄食,我走过去,它们象征性地飞开几米。看到一蓬野草,我蹲下去摘取了几个草籽,把中间镂空,再掐掉一端,放在嘴里吹了起来,发出的声音很尖利,这是孩子们在田里帮大人干农活的时候,经常玩的东西。吹出的声响回荡在宽敞的田野间,没什么旋律,却很动听,以至于多年后我回老家,傍晚在田间散步的时候,还会摘取这种草籽来加工并试图吹响它,但很快便放弃了,因为我发现已经没办法体会到它的乐趣。
尖利的声响一直在沿途的田野上回荡着,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姑父家里。我把书递给姑父,说我看完了。他一愣,问你一个人走那么远就是来还我书的?我说是的。姑父有些生气,责备地道你这孩子真是的,你看完了就放着,以后慢慢给我不就行了。我说我还想再借几本,姑父笑了笑,说你自己上楼去找吧。我挑了两本很厚的书,一本是《封神演义》,另外一本是《雾都孤儿》。姑父有些诧异地问我怎么会挑这两本,我说刚才翻过了,很好看。姑父又拿来一本很小的书,是《新华字典》。他说你有不懂的字就查字典。我想了想,正好,于是接过来和其他两本一起整齐地放在袋子里。以后你要看书就叫你爸妈跟你一起来。姑父一再叮嘱。
当我从那幢破旧的“小庙”里走出来的时候,是一九九七年的七月。我得去更远的地方去上中学了。最后一次走出校门时,我往路边看了看,卖旧书的老头还在。
时光荏苒,离我最后一次看到那位卖旧书的老者已经过去了十七年。现在,我在昆明一所高校的中文系任教。学校宏伟的图书馆里有多达150万册的藏书。我经常会抽出大量的时间前去图书馆借阅。但我的借阅范围一直锁定在位于图书馆三楼的文科类专业书籍。工作的原因导致我无暇去做随心所欲的阅读。
暑假期间,我回到老家,在县城里漫无目的地闲逛。突然在梅葛广场的角落里看到一个旧书摊,走过去一看,顿时心里升腾起莫名的激动,是那位老者。我把书摊上的书认真地浏览了一遍。他卖的书还是如同我记忆中的一样,一些简单的漫画和杂志,还有一些内容稍微复杂的地方志书,我不能确认这是不是当初被我忽略了或者是他新增的种类。他的书自然无法跟我目前的藏书相比,更比不上学校图书馆浩如烟海的馆藏。但我还是认真的挑了几本内容非常简单的杂志。
我想起我的奶奶。小时候,她不允许我们把写有字的纸随便扔在地上。哪怕在房前屋后看到有字的纸片,她也会小心翼翼地捡起来带回家,早上在先祖灵位前上香的时候一并烧掉。她不识字,所以她并不在乎捡到的纸片上写的是什么内容。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折服于她对文字的敬畏之心。这就如同当初认字不多的我蹲在老者旧书摊前的痴迷。没有明确的选择,只有懵懂的敬畏和迷恋。
现在,我带的班上有一位学生,他也是一位彻头彻尾的书迷。每到课间,他总是捧着从图书馆借来的书籍埋头翻阅。一个课间,我和他聊了起来。他告诉我他来自姚安,这让我颇有些意外。我拿起他手里的书简单的翻了翻,内页被他用黑色的笔写上“购自姚安新华书店”。我会心地笑了笑。我告诉他,当年有一个像你一样喜欢读课外书的小男孩,他经常在一个老者的旧书摊前买一些喜欢的旧书。现在那个老者的书摊搬到了县城的梅葛广场,你回家可以去看下,他卖的书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