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百态|我的复读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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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加「海薇阁单月征文」第三期《人生百态》。
1992年对于我而言,是一个悲伤的年份,对于父母而言,是一个沮丧的年份。
一切源于父母对我寄予厚望,希望通过初中专考试,把农业户口换成商品粮户口,摆脱和土地捆绑在一起的命运。
1989年秋天,我升入初三。在此之前,父亲不怎么关心我学习。为了养活三个孩子,他忙着做小生意,还忙着侍弄庄稼。
其实,他不是农民,是个工人,吃商品粮,但是母亲和我们姐弟三个,是农业户口,就是所谓的“一头沉”。工厂距家有七到八里路,他每天骑一辆二八自行车上下班。
进入九十年代后,工厂的效益就不好了。我记着他换了好多岗位,有一段时间,甚至是在传达室看大门。九十年代中期某一天,他还是下岗了。下岗对他而言,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初二的暑假,在闷热的天气里,我会找一个凉爽的地方,看一些过期文学期刊。未来对于我,还很遥远。
这些期刊,是父亲看大门时,工厂给机关人员订阅的,有很多期刊,几年都没有人来拿,堆成一堆卖废品,他挑一些拿回家来看。
一天,父亲去拜访了镇中学的一位老师。这位老师是教英语的,姓王。
开学上初三,我成了王老师的学生。进入这个班以后,我才发现,班里有一半的人,都是托关系进来的。
班里同学,有副镇长的儿子,信用社主任的女儿,供销社领导的儿子,还有几个教师的子女。即便当时我还傻乎乎地不谙世事,隐约也知道这个班和其他班不同。
上初三以后,父母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我,希望我通过初中专考试,跳出农门。
我们村已经有两个女生,通过这个途径,洗掉了身上的黄土,进了城,吃上了商品粮。一个女生,家里是卖豆腐脑的,另一个女生和我们家情况一样,父亲在工厂上班,母亲带着她还有弟弟妹妹务农。
很不幸,在班里,我是个差生。但眼睛却近视了,看不清黑板上的字,元旦的时候,父亲带我去配了眼镜。
戴着眼镜回家,母亲面带担忧,她有些阴郁地看着我,说你戴个眼镜,以后在农村,婆家都难找。
院子里泡桐开花了,喇叭状的花掉在地上,噗嗒,噗嗒,穿开裆裤的堂弟,捡起花朵,吸食里面的花蜜。
不知谁指点父亲,他托人去医院开了一个病假条,给我办了一个休学证明。我每天去上学,但不参加中考。
中考前,其他人忙着填档案、填报考表,我像个局外人一样。
班里发生了一次打架,打人者举着一只胳膊,胳膊上全是血,他一脸淡然从我面前走过。
他也是中考的局外人,他户口已经迁到外省某个油田,只需要参加油田内部的考试,难度低于初中专考试。
那年的初中专考试后,班里有两个男生,跃上了龙门。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复读生,其中一个已经是三读初三。班里学习最好的女生,以几分之差败北,她也是三读初三,听说分数线出来后,她大哭了一场。
1990年的暑假,我跃跃欲试,收集了很多关于初中专考试的资料,但无心复习。
转眼又开学了,我仍然坐在王老师班里。熟悉的面孔有一个,是副镇长的儿子,他和我同届,学习非常好,考初中专差了几分,选择了复读。大哭一场的女同学,选择了四战,但这次,她去了八班,班主任是教化学的老师。
再学一遍初三的知识,成绩比以前提高了很多。但初中专考试要求很高,有一段时间,下晚自习后,学校还会组织每个班能考初中专的学生,去实验楼再上两节课。
因为老停电,学校买了汽灯,汽灯的光惨白,滋滋响的气灯下面,是一张张疲惫又年轻的面孔。
王老师觉得我考不上初中专,所以不怎么管我,我经常约同学打乒乓球。在一个翘课打乒乓球的下午,五月的微风吹着,凉爽惬意,我和同学打得难分难舍,忽然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喊我们。
循声看到小学校长的女儿,她至少已经是第四次读初三了。她向我们招手,示意我们过去。我们有些疑惑,也有点受宠若惊。小学校长的女儿特别高傲,平时是不会和我们说话。
她招手让我俩进屋,应该是学生宿舍,但只住她一个人。
她告诉我俩,她上午去面试幼师,轮到她时,她失声了,唱不出来。她选了一首很好听,很高亢的歌,练习了很久,但面试的时候,她一句也唱不出来。
她一边说一边哭,擦掉眼泪以后,她还想给我俩唱,但嗓子是哑的,怎么也唱不出来,她又开始哭,说自己为了面试,做了很长时间准备,今天是复试,但嗓子哑了。
我和同学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空洞地劝她别哭了。我们离开以后,再没心思打乒乓球,回了教室。
这一年的中考我如期参加,中考后二十天,是初中专考试。
中考完后,我特别高兴,借了同学的自行车去亲戚家,借一本据说初中专考试要用的书。回程骑车下一个陡坡,坡边路上晒着小麦粒,车子骑进了麦粒里,慌乱中我捏了刹车,从车子上摔下来,右胳膊骨折了。
父亲找见我的时候,我正在路边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央求女主人送我回家。她为难地表示,她不能走,她是个老师,家里就她一个人。她给我打了一盆水,让我洗了洗脸。
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找到我的,但看见他,我是又害怕又后悔。他问清楚我受伤的原因,骑车送我去了医院,把断了的胳膊接了起来。
二十天后的初中专考试,我缺席了。
1991年的暑假,我吊着右胳膊,干啥都费劲,左胳膊虽然没有骨折,但有一片很大的擦伤,结了很厚的痂,石膏捂着右胳膊,又热又痒。
副镇长的儿子考上了中师,去八班复读女生,这次终于如愿以偿,高分考上了初中专。小学校长的女儿,虽然我们听过她的哭诉,路上遇到,仍然是不会和我们打招呼。听说她走了关系,去读小教,先培养成民办教师,再考公办教师。
可能那天,她只是需要找人倾诉她的不幸,刚好遇到了打乒乓球的我们。
我又一次坐到王老师的教室。大概王老师觉得我现在有能力考初中专,他对我比往年要求严格。褪去了第一年的青涩,第二年的轻狂,现在的我变得沉默起来。
转眼到了1992年的春天,为了提升初中专的通过率,学校领导派新来的音乐老师辅导我们幼师的面试。
我也报名了面试培训。音乐老师是我一年级班主任的女儿,虽然我们很早就认识,但基本没说过话。
她很认真负责,给我们编舞,辅导我们打节拍,还指导我们朗诵时用怎样的语调和表情。
初试也是她带着我们去她毕业的母校。初试结果出来了,除了一个女孩,其他人均通过了初试。
对于她和我们,这都是一个很振奋的消息。她更加用心,对我们要求也更严格。
不久后的复试,却只有一个人通过,我差了一分。我还记得她的表情,有惋惜也有不解,她说:“太可惜了,你就差一分!”
我木然回到家,告诉母亲结果后,哭了起来。当时大舅刚好从市里回家看望外婆,他安慰我不要哭,这些都不算什么。
怎么能不算呢?
为什么会差一分?我猜测是儿歌朗诵的时候出了问题。
儿歌中有“儿”这个字,我把“儿”的音,发成“二”的音。这个我无法克服,是天生的。当时面试的老师让我把“儿”这个音重复了一遍。
多年以后读《红楼梦》,发现史湘云把“二哥哥”叫成“爱哥哥”,惹林黛玉耻笑,我也哑然失笑。
幼师面试失败,我开始准备中师的面试。中师面试比幼师简单一些,但增加了体育考核。我又在体育老师的指导下,在操场练习蛙跳,深蹲,高抬腿跑。
一个炎热的日子,父亲送我到市里面试,他把我交给大舅,就去批发市场进货了。面试结束后,大舅骑车带着我,顺着城墙根,回到他租房的地方。
城墙根旁边种着国槐,阳光透过叶子洒在脸上。树荫下有人在做生意,马路平坦,车辆嚷嚷,这就是我向往的城市。
大舅刚从部队转业到地方,他租的房子只有一间,外面放了一张小床,里面放了张大床,中间拉了一道帘子。我睡小床,表弟就只好和大舅、舅妈挤大床。
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大舅和他的战友,骑自行车,轮流带着我回到四十里外的家,他战友是附近村的人,同我大舅一样,也是转业的军官,几年后,他成了开发区管委会主任。
中考如期而至,这次中考,父亲全程陪着我,这让我在同学面前很难为情。
中考后,要考初中专的人,集中去学校补课。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很多平时没见过的面孔,不用问,他们都是数次冲刺初中专落榜的人。
坐在初中专的考场上,我有些感慨:我用了三年时间,才第一次坐在这里考试。
在等待初中专成绩时,不好的消息传出来,今年初中专只收应届生,不再招收往届生。消息传出后,父母有些慌,他们骑车到县招生办,看到已经有很多家长聚集在门口。
招生办门口墙上贴着上线考生名单,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现场的家长开始互相揭发,一个个名字被划掉,父母看得大气都不敢出。
当天他们回家的时候,我的名字还在上面,没有被划掉。
随后几天,每天都有被划掉的名字。每一个被划掉的名字,都是一个苦苦挣扎多年的考生,划掉的一瞬间,也是他和家人希望破灭的一瞬。
父亲又多了一项工作,就是偷偷去招生办门口,看我的名字还在不在。这真的是一种煎熬,奇怪的是,我竟然对这种煎熬,没有一点点记忆。
快到公示截止的时间了,在父母偷偷松口气的时候,我的名字被划掉了。
我只记得,一向勤劳的父母,没有像往常一样开门做生意,也没有下地干活,而是在床上躺了一天。
我竟然没有哭,仿佛有种解脱,我不想上学了,和我同龄的表姐,已经裁缝出师,自己开了个门脸,开始挣钱了。
母亲问我还要不要念书,我坚决地摇头,说不念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妹妹告诉我,母亲一直拿扫床笤帚敲自己的头。
1992年的暑假,应该是黑色的吧!
最终,不甘心的父母,送我读了一个子弟高中,每年除了学费,还要交不菲的借读费。
只是,我并不是一个刻苦的人,虽然遭受了这些磨难,高中的学习,并没有十分用功。1995年高考后,我收到一所民办大专的通知书,父亲嫌不迁户口,没有让我报到。
我又一次坐在复读班,这次是高三,前途对我而言,是迷茫的。可能是麻木了,我有些放纵自己,谈了一场无疾而终的恋爱,考前三个月才开始发奋。
1996年高考,我过了一本录取线,笼罩在家庭上空,长达四年的压抑空气才算消散。
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去县粮食局办理了粮油关系,我终于从农业户口变成了商品粮户口。可是,谁也没有料到,二十多年后,城市化的深入和房地产的发展,农业户口却成了香饽饽。
十几年前,我见过一次副镇长的儿子。我们绕着玉渊潭公园的大湖,走了两圈。
他读中师后,又考上师大,读完师大研究生又考上北大的博士。他说他要写小说,要把我写到小说里。
顺着湖边走的时候,我想起初三复读第一年,有段时间,下晚自习后,我和他相约着一起回家。冬天的月亮,清清冷冷,远远悬在头顶。
当时的月亮和现在的月亮,是同一个月亮,但人,终究是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