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茉莉第十四章
我来到柜前旁,是那个男生。
“你是……”李子叔上下打量着男生,并没有熟悉的意思。
“叔叔,我终于找到你了!”男生上前,满眼的欢喜。
我和常太太在柜台后看的一脸雾水。
“我是李威的朋友,在牢里认识的。”男生不好意思的介绍到。
“哦,这样呀。”叔叔显然不愿面对‘牢’这个字眼。
“对了,您稍等一下。”男生想起什么,转身跑上楼去,李子叔迎上我们的目光,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低下头,收敛了笑容。
李子叔,其实没有必要在面对我们的时候,还带有羞愧的。
那个男生的步伐很急,在一楼都能清楚的听到‘砰’的关门声,加之而来的是一阵急切而响亮的脚步声。
“叔。”男生都没来得及喘口气,便递上来一张卡:“这是李威让我给您的,密码是您的生日。”
李子叔看着男生手里的卡,始终没有伸手要拿的意思。
“叔,您就拿着吧。”男生硬是把卡交给了李子叔:“这是他靠命挣来的,您得拿着。”
“靠命挣来的。”李子叔红了眼,一把将卡摔在了地上:“他干的那些王八蛋的事还敢说是靠命挣来的。”
“叔,你先别急,听我慢慢说。”男生要说的事情,似乎没有那么不堪:“叔,虽说我和李威是在里边认识的,但我们也是过命的兄弟。他跟我说,您被人当了替罪羊,也进了那里边,有人跟他说,只要300百万就能把您保出来,所以他才想到了卖白粉的办法,他知道那是犯法的,可再也没有比这来钱更快的了,他卖了几次,也挣了点钱,不过还是被抓了。”
“这我都知道,都知道。”李子叔点点头,这些他不愿意回想起来的事情,还是一一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进去后,和我关在一间,我们那有个刺儿头,特王八蛋,老欺负我们,其他人都不敢惹他,有次那个王八蛋欺负我,实在欺人太甚,我就和他打起来了,后来我打不过他,就处于了下风,李威为了帮我,就拿刷牙的缸子砸了他脑袋一下,谁知道就砸流血了,李威这才……”男生自愧的低下头:“叔,李威是为了帮我才打那一下的,要不是我,他也不会……您别怪他,他心里一直想着您的,他说他这辈子不能出去孝敬您是他最遗憾的事,这卡里的钱没有一分是脏钱,都是他之前打零工挣下的,您就收下吧。”
李子叔早已泣不成声,颤巍巍的手接过银行卡,一遍又一遍摩挲着卡面上的数字,终于忍不住蹲下来,将头埋在手臂里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叔,你别哭,你一哭,我也想哭。”男生也开始抹眼泪。
常太太过去,蹲在李子叔旁边,搂着他靠在自己的肩上,手在后背轻拍着,想哄着孩子。我在男生旁边,递过纸巾,男生摇摇头,用袖子擦着脸。
男生中午的时候就退了房,他说他自出狱以来,已经找了李子叔快半年了,既然已经找到了,也就该回家了。
临走的时候,李子叔看着男生的脸庞一遍又一遍:“孩子,谢谢,谢谢你。”
“叔,别这么客气,这都是应该的。”男生摆摆手,只身走出了小镇。
李子叔回头对上了常太太的目光,那样的微笑,像是再无重负一般。
过了几天,百盏也要走了,这回是大叔骑着电三轮去送的他,走的时候,他冲我微笑着摆手,这种无言的再见好似预兆着下一次见面的欢喜,可是,下一次,真的不知道是何时了。
大概是到了我该走的时候了吧。我突然这样想到。
“你这是……”常太太站在门口,看着正在收拾衣物的我。
“公司那边要重新调整,需要我回去一趟,幸运的话,没准可以转进内职。”我尽量让分离看起来轻松些。
“这样啊。”常太太收起了目光:“那我去买些东西你路上留着吃。”
“不用了。”
“不不不,还是去买些吧。”常太太不再看我,独自一人下了楼。我没再追过去,这些时刻,总是会来临的。
下午,我去了海边,离开说是来便来了,今早做的决定,即刻便订好了回去的车票。“茉莉姐。”
我惊了一跳,从思绪中回来,才看向这个有些面熟的脸庞。
“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莱风,凰儿的弟弟。
他自顾自的坐下,吹着海风,却未看向我。他是来看他姐姐的吧,这个念头,让我觉得自己现在的这个处境有些尴尬。
“家里人不说,也尽量做到不叨扰,可他们心里还是怪你的。”莱风看来的目光,让我的心再次波澜四起。
“除了我。”莱风像是无法直视一般,转过了头,看着这片海:“是我害了我姐,不是你,可他们没有办法怪我,所以压在他们心里的那个人,只能是你。”
心里的五味杂陈,被这块突如其来的石头砸了个粉碎,沉重,只剩下沉重。
“对不起。”我不知道除了这个,我还能说什么。
“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莱风哭了起来,他讲脸埋在双臂间,不让我看到。
可他一抽一抽的肩膀,我还是无法作为一个旁观者,只是想搭在他肩上的手,怎么也没有勇气放上去。
那个下午,我和莱风之间再也没有过多的交流,他在那里忏悔,我也是,他用的是眼泪,我用的是心里的苦涩,我望向海面,那个好看的人儿好像就在天边一般,离的我好远好远,可我能看到她,她就在那儿,笑着看着我,说我的衬衫真好看。
“茉莉姐,你是读过书的,你说,我这样算是杀人凶手吗?”
杀人凶手,多么残忍的一个称谓,梗在心口上的那个疤,像是被撕破一般,血呼呼的朝外冒,我想抓紧做些什么,可发现无论哪种我能想到的做法,都觉得是日后一定会让我后悔的。
“莱风,那个定位是需要局外人来看的,我早已置身其中,又如何下定论,可那条命却不能白白的没了,考上大学吧,就算替你姐完成她的心愿吧。”
晚上收拾东西的时候,常太太来了,她买了好多的东西让我带着,一会说是路上吃的,一会说是给家里人带的,放下东西还不够,见我行李箱内衣服叠的样式不对,又唠叨着帮我叠起了衣服。我拦不住,也只好任她去。
“等休息了,就回来玩玩,别忘了这间屋子可是你的。”常太太手上的活儿依旧没停。
我这才想起,陪我半年多的这里,是属于我的。
“茉莉。”常太太坐到我身边:“你之于我而言,算是心上的人了,我不求你记得我,但有委屈了,就回来,我和你李子叔都在这儿呢。”
“好。”
他们从未问过我为何而来,也没多问我这次为何而走,却依然在这里为我留了一个位置。心里似乎还闪现过要不就留下来的想法,可怎么都觉得自己在逃避,逃避世俗,逃避工作,逃避血脉,这辈子在这里过的问题不大,大的问题是我才这个岁数,就开始强迫自己逃离混乱,留处安逸,这不该的。
常太太临走时,我还是问了我心底的那个问题,不是什么紧要的,可还是想知道:“您当初走,有想过再也不回来吗?”
常太太看着我的眼神,惊愣了一瞬,可更多的是灰暗:“我回来,才是个意外。”
“茉莉,别问我为什么要走,我只能告诉你,那次骗你,对不起。”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从未有过想责怪的意思:“您能那样信任我,将这里全权交于我,是我应该感谢您才对,至于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回,我并不在意,我在意的是,您回来了,您在这儿。”
这双眼睛里的泪水,早就和那时的惊慌和干劲无关,那些东西总会有时间记录,而这些东西,就由感情记下吧。
离开的早上,莱风来送我了,他站在门口,阳光透过尘埃撒在他身上,他说:我来送你。
“谢谢。”面对莱风,我有种说不清的感性,也不知他是从哪里知道我要走的消息。
莱风只是抿着摇摇头,接过我手里的包:“茉莉姐,我不能走太远,只能送你到镇子口。”
“谢谢。”我再一次重复着。
“茉莉?”
这个声音,带着嘲讽,带着恨意,带着心慌。
“你在这儿叫茉莉?呵。”鸢尾像是阴天海岸上突显的一道闪电,劈到了我的心口上,炸裂的如死亡般。
“怎么,见到我很惊讶吗?也是,你应该最不愿意见我了吧。”鸢尾的脚步如盖印般一脚一脚的拓印在我身上,她看我的眼神,像是要将我杀掉。
“你以为你换个名字,从新找个地方就能抹去从前吗?”比我矮一些的鸢尾,高扬着的头颅,占有身高优势的我却怎么也不敢对上她的眼睛:“茉莉,你也配叫茉莉。”
“你是……”常太太将我护在身后。
“我是她妹妹,同父异母的妹妹。”‘同父异母’四个字砸的我心口痛。
常太太回头看看我,自知是家里事,按理说不应插手的。
我回给常太太一个‘我还好’的眼神,面对鸢尾,我早该有这般神情,我换个姿态,重新对上这双眼睛,这双让我怕了这么久的眼睛,这双恨不得吃了我的眼睛,我终究要在里面来个了断。
“我叫茉莉,在这叫茉莉,回去也叫茉莉。”
“那是我妹的名字,你不配。”
“我不是你妹,但我是你姐。”
“啪!”
这一巴掌还是落在了我的脸上,我同以往一样,从未想过还手。
我将头摆正,从新看向鸢尾,既然决定要回去,那就跨过这个一直不敢回去的理由。
“啪!”
又一巴掌。
“孩子孩子,有什么事可以谈一下,这样不是办法。”常太太拉过我,试着打圆场。
“没关系。”我拉过常太太,从新站在了鸢尾面前。
“我欠你的,所以你怎么打我都不会还手,可我就是叫茉莉,你妈肚子里的那个茉莉。”
“啪!”
“我妈肚子里的那个茉莉?你真有脸说。”鸢尾已经很控制自己了,这要是在家里,估计要拿刀了吧。
“额额额额额额额。”
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时候,是他冲出来保护我。
他档在我面前,还是那副邋遢的模样,手里捡来的树枝胡乱的比划着,嘴里因发不出声,只能靠“额额额额额”来壮声势。
鸢尾被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两步,难闻的气味让她掩着鼻子。
“我没事的。”这是我们第一次的交流,我含着泪看着他四处躲避的眼神。
他越来越觉得,此刻向他投来的目光的灼热感,烧的他像热锅上的蚂蚁般不知所措,他扔下树枝,转身要逃走,我一把拉住他,这个日日给我送花的人,这个冲到我面前保护我的人,这个从未得到我的一声‘谢谢’的人,我怎么能放你走。
“谢谢。”
他对上我的眼睛,竟也是满眼的泪光,他的头发肮脏不堪,可我还是看到头发底下布满皱纹的额头。
“谢谢每天的花,我很喜欢。”我未问原因,原因早已不重要,重要的送花人的心意,接花人早已心怀感激。
他摇摇头,像是在说‘不用谢’,他退后几步脱离开我的手,又恢复了慌张的模样,转身拖着那条不太健康的腿,逃走般离开了。
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总觉得那句“谢谢”,实在过于单薄。他是何人,为何日复一日发送花给我,这些问题又重新出现,仿佛刚才那般洒脱之人并不是我。
“没事吧。”我走向鸢尾,伸手要去抚平她的头发。
“你别碰我。”鸢尾厌恶的躲开了我,同刚刚一样的厌恶:“要不是你,我妹妹也不会没了,我妈也不会这么块去世,爸也不会这么……”
爸?我这才反应过来,鸢尾绝不会无缘无故的找向我:“你刚说爸怎么了。”
“你还认他这个爸爸?”鸢尾苦笑着。
他是这个世上唯一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人:“他怎么了。”
“爸得了尿毒症,需要换肾,我的肾不匹配。”鸢尾说的掷地有声,像是在等着看我的表现,是否配得上刚刚的关心。
“那我去。”我没有犹豫:“你身体从小就不好,就算是匹配上,估计也有风险,回去我就去医院,让爸放心。”
鸢尾看着我,眼里的恨丝毫未减,却湿润的让我看清了自己的样子。
“陈沁冉,你真是好命,在所有人都厌恶你的时候,给你了这么一个挽回的好机会,好好享受这段时间吧,如果不匹配,你还是什么都没有。”
鸢尾说的对,和无家可归,无亲无故比起来,这个肾,真的不值一提。
车的延误是意料之中,我们只能换成了下午的票,常太太给鸢尾开了一间可以临时休息的房间,我却怎么也不想再上楼一个人面对,行李放在了一楼,我在一楼的休息区,一坐就是一上午。
“茉莉。”常太太轻声的唤着我。
“怎么?”我没走神。
“我不知怎么安慰你,你还这么年轻,即使身边有不好的事情,也都会过去,我们……”
“你们都在我身边。”我接过话:“我知道的。”我回给常太太一个‘我还好’的眼神。
“我只是不明白,从什么时候起,我竟然成了所有人都厌恶的对象。”我苦笑着。
“没有厌恶的,我和你李子叔,还有镇上很多人,都不厌恶你的。”
“那是因为你们不知道以前的我,如果我以前也能像现在这样,事事无争,我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茉莉……”
“常太太,我不叫茉莉的。”我心里对此清楚的很:“这个名字,是我夺来的。”
爷爷,很幸运,在我走之前,这封信我收到了。
谢谢您的鼓励,我也很喜欢和您通信的这段时间,有人能听听我的心里话,能为我的疑惑做解答,还能给我加油打气,真的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了,这是我的公司地址,您以后的信可以寄到这里来,我们一定要一直保持通信啊。
夜间的天空很美,但是不要贪心,要早睡早起,才能保证身体能量的充足,生命这个东西,真的很重要。
爷爷,其实,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好,我很自私,我还很容易忘记自己所做的恶,我甚至有时会觉得忏悔很麻烦,所以“谢谢”这两个字,应该是我对您说的,谢谢您陪我说说话,听我唠唠叨叨,还一直支持我,谢谢您。
您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拜托。
小镇茉莉
2019年4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