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笔生花(四)
这日薄暮,走到颖川境内,远远望见一处村落,前去投宿,却空无一人。又是荒村。连年战火,天下初定,这一路走来,十室九空的村子不在少数,颖川虽是大邑,想来也只有郡城繁华些。
我寻了一户房屋尚且完整的人家,朝门前一揖,今晚就住在这里吧。院里有棵大槐树,已经长得丈余高,我在树下捡些枯枝生火,在院中烤热上个镇子买的干粮,旅途中只求裹腹罢了。一时饭毕,我进屋想看看床铺是否能用,却骇然发现床上躺着个人,面朝里盖着被子,只露出黑色发髻,像是睡着了。
主人尚在,我竟不告而入,太失礼了。我急忙打躬:“恕罪恕罪,小子误入宝宅,并非歹人……”絮絮将自己家门报了一遍,床上人仍然毫无动静,这也睡得太沉了。我悄悄抬起头,见被子毫无起伏,这人……还活着吗?
我壮起胆子走到床边,定睛一看,躺着的哪里是人,分明是一具枯骨!这一惊非同小可,我跌坐在地上,被恐惧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想来时所见荒烟蔓草,看看眼前地上的厚厚一层灰,各种离奇可怕的想象一时涌上心头,莫非今天要毙命于此?
呆坐半晌,也没有任何诡异的事情发生,我渐渐镇定下来,用瞒着父亲偷偷看的《搜神记》给自己打气:想想李寄斩蛇,想想宋定伯捉鬼,面前不过是一具骷髅,我有何惧!
话虽如此,我仍不敢直视床上白骨,战战兢兢地爬起来,侧着身朝房门挪去,一边挪,眼睛余光一边盯着床的方向,如果有风吹草动,随时准备拔腿就跑。谁知床那边没有异动,左臂却结结实实被撞了一下,我一个趔趄,手指触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
转头一看,由于精神恍惚而且不看路,我撞到了一张桌案,桌面上还有张写满了字的绢布,被我手指一碰,边上就碎了,想是放得太久已经朽坏。是……床上那人的遗书吗?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字迹不易辨认,我有些犹豫,是赶紧逃跑,还是点了火来读读内容呢?
转念一想,床上那骷髅若真化成了厉鬼,要来害我,鬼能瞬息千里,我在屋里屋外也没什么分别。于是去院中取了一根正在燃烧的木柴,硬着头皮进房,在时明时暗的火光映照之下,我读完了桌上那篇文字。
房屋主人姓郭,一手飘逸的行楷,写就一篇《美人赋》。他自比美人,天姿国色,然而不善修饰,又遭庸脂俗粉妒忌,谣诼攻讦,故不为君王宠爱,只得幽居到老。又在篇后感慨自己有报国之志,济民之才,但出身贫寒,又兼文辞质朴无华,不得贵人青眼,奔走出仕无门,贫病待死,叮嘱后来者代为收敛尸骨,则屋中物事尽可自取。
此时我已经完全忘了恐惧,满心只余赞叹:赞他文章沉郁精炼,余韵悠长,叹他一生怀才不遇,流离悲苦。我寻到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锹,就在院中树下掘了个半人深的坑,又用自己一件干净袍子裹了他的遗骨,郑重下葬,在坟前暗暗祝祷:“郭兄郭兄,入土为安。我今年少力弱,请君暂居此处,他日若我得地,当为君另择佳城。”
夜已深,我就在郭君躺过的床上和衣而卧,幸喜仲秋时节并不寒冷,我累了一场,片刻间已经沉沉睡去。不知睡了多久,忽觉有人轻轻叫我名字,我睁开眼睛一看,正是郭先生。他见我醒来,很是感激地朝我行礼道:“多谢小友,郭某半生凄苦,死后十数年仍魂魄不安,蒙小友收我遗骨,从今方可再入轮回,恩同再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