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琼花·第十二章
【一】
“我是说,你喜欢白彦吧?”
沉默。
“只有喜欢这种情绪,才会让人如此在意焦点所在的视野中出现的其他人,特别是,同样耀眼的那些焦点。”
依旧只能沉默。
“以前你喜欢辰旭的时候,可不会如此小心翼翼扭扭捏捏的,这次是怎么了?”
“是啊,我这是怎么了?”
大概是……在屡次碰壁之后渐渐明白了横冲直撞般的喜欢除了感动自己之外毫无意义,而有一天你突然遇到另外一个优秀到发光的人,他自信坦然,像沉静浩瀚的大海一般包容接纳一切高尚的或是卑劣的情绪溪流。你害怕玷污这高贵而纯净的海水,因此只得踟蹰不前,直至在心头冲撞出漩涡将自己完全颠覆。
【二】
第二天的补习课课间,沈星如找到苏夏,把自己高一时的笔记借给了她。与白彦白开水一般的记录风格不同,沈星如学姐的笔记每页都条理十分清晰,结构工整,重点都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了出来,让人看着赏心悦目。
苏夏不易察觉地塌下了肩膀,她自己虽也记笔记,但却完全做不到像沈星如这样完美,只是像完成一个枯燥的任务一样机械地誊抄文字。
差距太大了呢,简直判若云泥。苏夏费解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深深地叹了口气。
“烦什么呢?说出来哥给你解决。”
右肩突然被拍了一下,将苏夏瞬间从低落情绪中抽离。江银岚随意拉了把前座空着的凳子大剌剌地在苏夏侧边坐下,往她桌子上放了杯热奶茶。
苏夏按捺住自己嗜甜如命的本性,盯着那杯奶茶里软糯可爱的珍珠,“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你这么轴一个人,脑瓜里成天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哥这是关心你好不好?”
苏夏索性托着腮将沈星如学姐的笔记推到江银岚面前,“热心的好哥哥,你刚刚看错了,我没什么好烦恼的,反而是最近运气爆棚得了位良师,定能助我功力大增白日飞升。”
江银岚听着苏夏酸溜溜的发言,垂眸看了一眼那本笔记,将身子凑近了些盯着苏夏,“我怎么觉得……你情绪没有这么简单呢?都不像我认识的那个神经大条的你了。”
苏夏生怕自己的心事被看穿,低头避开江银岚的视线,把笔记收回搁在了桌角。
“这奶茶既然你没兴趣,那就哥代你享用了。”
“别想。”苏夏利索地将奶茶拿在手里插上吸管,狠狠地嗦了一大口。带着醇厚甜香的暖意在整个上半身氤氲,将冬天的冰冷扫荡一空。
江银岚看着心情似有些雨过天晴般苏夏,欣慰地笑笑,“对嘛,吃饱喝足,万事不愁。”
苏夏嫌弃地看着江银岚,“老兄,你这可不够押韵啊。”
短暂的几秒钟沉默后,江银岚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说话的语气有些吞吞吐吐:“其实……我确实想问你些事情。最近何诗总拉着我学这个学那个,还总是唠唠叨叨地对我说一堆的大道理,她自己发奋图强就好了啊,为什么总是要坚持拉上我,真的很让我忧郁。”
苏夏会心一笑,“那你不要理她就好了啊。”
“嗯……她毕竟是班长,这样不太好吧。”
“江哥可不是畏惧强权的人。”
“哈哈,一个班长而已,这不算强权。”
“所以你在担心些什么呢?直接告诉她你不喜欢被这样管束着就好了呀。”
“可我还是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
苏夏盯着江银岚的眼睛,尝试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些什么,“哪里不一样了呢?”
江银岚眯起眼睛喃喃:“那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怎么形容呢……像太阳光一样。”
苏夏听了这简单粗暴的比喻,扑哧一声笑出来,“你还怕被这阳光给晒化了吗?”
“让人无法拒绝……就是无法拒绝,像是直接照进生命里的光,就算被它灼伤也心甘情愿。”江银岚的眼中渐渐充盈着笑意,苏夏第一次发现,江哥的眼神软下来的时候,他眼眉的线条十分好看,在额间碎发的半遮半掩之下,像轻柔露气中的夜间山水一般,睫毛不算卷翘,却长长的,在瞳孔投射下深邃的阴影。
苏夏的视线有些恍惚,她明白,江银岚对感情的迟钝让他无法意识到自己已经对何诗产生了特殊的感觉,特别是顾谣这个对于江银岚来说具有十足魔力的存在,更加令他看不清自己的内心。她深吸一口气,学着季秋的语气,斩钉截铁地对江银岚说:“江哥,你喜欢何诗吧?”
“别逗了,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江银岚下意识想要否定苏夏的判断,却被苏夏打断,“江哥,我想我应该可以理解你,你对顾谣的那种喜欢,应该就和我对辰旭的感觉是一样的,那种感觉像一个黑洞,也像一个深渊,我们无法看清楚内里所在,却在靠近的时候被无限吸引无法挣脱。”
“……直到你遇到了像何诗这样的人,她温暖、热心、善解人意,她试图将你从迷茫与混乱之中拉出来,她确实就像光一样慰藉着你,却又让你不敢靠近,因为你怕自己破坏了这无瑕的美好。”
“所以现在是谁像光一样慰藉着你呢?”江银岚看着苏夏,他对感情虽然迟钝,但脑子却转得很快。
苏夏敛起笑意,郑重其事道:“是慰藉还是怜悯,还不好说。”
“我说你啊,就是自尊心太强。别人对你的好意,你心安理得地接受就好了,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干嘛,徒增烦恼罢了。”
苏夏没有答话。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神经大条的人,自从读了高中,却越来越发现内心潜藏的一些不一样的思绪,经江哥这么一说,她只得感叹身边的人比她自己更了解她的本性。
江银岚站起身来,拍了拍苏夏的肩膀,“总之,看你最近垂头丧气的样子,我也很不好受。加油,别管你身边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成天叽叽喳喳的,吵死了。”
苏夏紧蹙的眉头这才舒展开了一些,细长的眉毛终于有了柔和的弧度。“谢谢你,江哥。”
“也谢谢你,让我看清楚自己的内心。”
【三】
年三十越来越近,小城的每天几乎都在飘着鹅毛大雪,教室的窗外是一片静谧的雪白,没有暖气的室内也是呵气成霜。苏夏将热水杯捂在小肚子上,咬着嘴唇专心地解一道联考卷的压轴大题,反倒不觉得十分寒冷。
“下课这么久了,怎么不回家吃饭呢?”漫长的安静被打破,苏夏感觉左肩膀被人点了点,她抬起头,发现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半,教室早就空无一人,自己这样的学渣居然也专心致志地伏案思考了这么久,她觉得自己这次真是很了不起。
“外面雪下太大了,不方便回家,一会去门口小餐馆对付一顿就好了。”苏夏回答了身后那人的问话,回过头才发现是白彦。
心脏抢跳了两拍,像是窃喜一般,苏夏内心的自己兴奋地雀跃了一下。看来季秋说的是真的,不知何时,自己对白彦学长的崇拜和仰慕早已经无法敛藏。
白彦笑吟吟地拿走苏夏手中的水笔盖上笔帽,“走吧,去我们家的餐馆尝尝,不会让你失望。”
苏夏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白彦拉着走出了老旧的教学楼。两人并肩走在行人寥寥的街道上,轻飘飘的雪花像羽毛一样落在头上身上,在零下几度的空气中小心翼翼地变成晶莹的小水珠。苏夏厚重的雪地靴在蓬松的积雪上踩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整个世界寂静得就只剩下这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听起来像圆舞曲的节拍。
技术学校临着的街巷少有行人,苏夏跟着白彦走过一个十字路口,又拐了一个弯,周围却热闹了起来,店铺星罗棋布,行人络绎不绝,是个烟火气十足的地方。
“到了。”
白彦在一个二层小楼的门口驻足,门框上方的招牌上写着“白家小馆”四个大字,下面陈列着各种面食的名字。苏夏朝玻璃门的里面望了望,餐馆的墙纸和地砖都是浅色的,木质的桌椅摆放得整整齐齐,在暖色的灯光下显得干净而温馨。
白彦拉开玻璃门示意苏夏走进去,苏夏站在门口,就感受到空调的暖风携着高汤的香味扑面而来。苏夏将身上的落雪拂掉才敢走进店铺,白彦跟在苏夏后面,看着少女慢悠悠地踱着步子欣赏店内的陈设。
“小白回来了,中午想吃什么呢?”此时是正午,白家小馆的座位几乎坐满了人,服务员们正热火朝天地端面传菜,忙得不可开交。其中一位年长一些的服务员看到白彦回来,热情地招呼他,手上收拾碗筷的工作却不曾停下来。
“李姐,麻烦你让后厨做两碗牛肉面送上楼,多加些牛腩。”
“好嘞,坐楼上稍等下。”
白彦带着苏夏穿过桌椅间的过道,“走吧,跟我上楼去,楼上人少,也清静些。”
苏夏跟着白彦上楼,在靠着窗的座位面对面坐下,她望着窗外的雪景,雪花簌簌而下,落在这充满烟火气息的长街,化成洁净的水珠从檐上滴下,凝结成清澈通透的冰柱。她不禁啧啧称赞,“你们这家店看起来平平无奇,里面却别有洞天,这视野真是难得的好。”
“你喜欢的话,以后经常来就好,但就是离你家好远。”
“是啊,不知道爸妈当时怎么想的,把房子买在市郊,”苏夏品了一口手中白彦倒好的花茶,温热的茶水带着淡淡的甜香在喉中弥散开来,“你知道吗,我们高一的同学们都以为高贵冷艳的白彦学长父母是政界翘楚或者是商界精英之类的,如果开饭店的话也应该是做西餐或者是日料之类的,没想到你家经营着这么接地气的生意。”
白彦谦虚地笑笑,“原来学弟学妹们是这样拿我打趣的,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不过在我看来,中餐并不比西餐日料这些低端,想做一碗白家小馆的牛肉面,我父亲凌晨五点就要起床熬汤揉面了,每一道工序都经得起考究。”
“看来叔叔阿姨是很勤劳细心的人。”
“但就是家里生意一直都挺忙,不太顾得上我,小时候经常被独自关在家里,我偷偷跑出来也没人知道。”
“牛肉面馆家的贵公子也不好当啊,怪不得小时候你虽然年龄大些,也总被邻居家的孩子们欺负呢。”
“对啊,只能一直靠自己顽强生长了。”
苏夏欣赏着窗外的景色,视线不经意向下转了个锐角,发现窗台上摆了一盆植物——参差凌乱的枝条,扁平狭长的叶子,平庸黯淡的颜色,看起来毫无美感,却被摆在这个店最显眼的位置。
苏夏正要问白彦这是什么植物,一位身着白裙束着发的严妆女子端着餐盘走了过来,将两碗面放在了白彦和苏夏面前。
“妈,您怎么亲自端面过来了。”
这是……白彦的妈妈?苏夏有些紧张,客气地站了起来,“阿姨好,我叫苏夏。”
白彦的妈妈笑眯眯地看着苏夏,“刚听李姐说白彦带了客人来,我就过来招待一下。多有礼貌的孩子,一看就是好学生。”
好学生。
苏夏仍矜持地保持着微笑,眼睛却微微地眯了起来。她恍惚地回忆起,从来没有人夸她像个好学生,因为自己的成绩向来拿不出手,自然就与这个名号无甚关联。如今白彦的妈妈夸自己看着像个好学生,她深知自己配不上这样的褒奖,却也不由得暗自欣喜。
“那是自然,苏夏一直很棒。”白彦看着苏夏,一边回应妈妈,一边微微点了点头。
苏夏错愕地看向白彦,正好与白彦四目相对。她没有料到知晓自己成绩很烂的白彦会顺着妈妈的话给予肯定,对面男生那坚定的目光让女生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是母子二人口中的好学生。
也许是她苏夏爱慕虚荣,也许是突然找到了努力的目标,就因为这个眼神,苏夏暗自下定决心,今后无论如何也要拼尽全力,让自己担得起这个本是谬赞的名号。
这个决定在短暂的几秒钟之内就深深种在心底,却成为少女未来漫长时光的转折点,让她缄默着行走于冰川之中,如夸父逐日般追寻属于自己的太阳。
【四】
新年伊始,苏夏除了在家胡吃海塞,就是趴在桌子上研究白彦和沈星如两个人的笔记。自从白彦让苏夏多找些题来练,她就深入贯彻了这一指示,渐渐地,各类题集摞满了自己的小书桌,她甚至开始模仿着沈星如的学习习惯,在那些她自己不甚理解的文字间圈圈画画,好像这样就能让她像沈星如一样聪颖地领悟一切。久而久之,她也就习惯了这种模式,看着研读过的学习资料上密密麻麻的标注,内心总是充实着满满的成就感。
苏夏从未觉得如此心静,从小到大,这是她第一次觉得,时间被她转化成了有价值的东西,而不是肆意被挥霍。她将那张绘着昙花的明信片贴在了台灯上,每当她觉得疲累,就抬眼看一看,深吸一口气继续啃那些费解的概念与公式。
这年冬天,雪下得满地都是厚重的白,连同窗外那停工了的空地也被掩藏,搭起的钢筋架子就那样被搁置在苏夏失了焦的视野里,好像它被永远抛弃了一样。
苏夏托着腮正出神,桌上的手机滴滴地响了起来。
“喂。”苏夏没有看来电显示,本能地按下接听键,声音还带着刷题时的疲惫。久坐在卧室让曾经活泼开朗的少女也缺了氧,像条濒死的咸鱼。
“苏夏。在睡觉吗?”
“噢……没有没有,在发呆。”
苏夏听出电话那头是白彦低沉的声音之后就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自己半死不活的声音居然在青天白日里让对方以为自己在睡大觉,简直糗大了。
“有空吗?要不要去老院看看?”白彦没有说客套话,直截了当地发起了邀请。
苏夏看了看桌子上今天怎么加班加点都做不完的试卷,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好啊,正好趁开学之前再散散心。”
“那就下午三点,幼儿园门口见。”
“嗯。”苏夏尽力矜持,不让自己内心的喜悦流露出来,等挂掉电话之后终于张开双臂痛快地欢呼了一声。一低头,又看到沈星如学姐漂亮的笔记端端正正地摊在桌上,她又不那么欣喜若狂了,默默地合上了那本笔记,转身翻找下午出门要穿的衣服。
天气已经转晴,四下无人的老旧街道上,空气寂静得连一丝凛冽的寒风都没有,像一场风雪盛宴结束之后的萧瑟场面。儿时曾待过的幼儿园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丝毫没有变化,也只有老建筑会停留在原地一直守望着来来去去的人了。苏夏想着,内心突然涌出一点点有关孤独落寞的酸涩感。
听到侧边传来脚步声,苏夏转头看向来人。白彦穿了一身卡其色的大衣,围了黑色的针织围巾,脚踩着双看起来很大很重的马丁靴,双手插在口袋里向苏夏走过来。这是苏夏第一次见到不穿校服的白彦,男生修长的身形和成熟的气质让随意扎着马尾瑟缩在面包服的苏夏不免自惭形秽。和白彦学长走在一起的女生应该是什么样的呢?苏夏不禁联想起来,应该就是韩国甜剧里那种有着柔软长发和细白皮肤,笑起来一脸甜美的温柔美少女吧。
那不就是沈星如吗?她本不冷,却下意识地抖了抖,呼出一口白色的气团。
“冷吗?”白彦看到苏夏的模样,以为她是因为寒冷才有了刚刚的反应。
“还好。”身体经受的寒冷尚能通过加衣烤火来克服,心中若突如寒风过境,又是怎样的光和热才能将冰冷驱散?
白彦见苏夏像是有些勉强的样子,将自己的围巾解下挂在苏夏脖子上。突然拉近的距离,苏夏抬眼就能看到白彦修长白皙的脖颈,隐约感到额头上有男生呼出的气息那温热的触感,女生赶忙低下头去,故作从容地看那围巾上细细密密的针脚。
儿时住过的老筒子楼就坐落在幼儿园的后面,苏夏跟在白彦的身后走着,二人保持着微妙的距离,路人看了绝对不会将他们两个与情侣之类的关系联想在一起。但她悄悄地把每一步都踩在白彦的脚印上,好似脚底有温暖传至心脏一般。
“你知道吗?今天我看到你站在幼儿园门口,那幅画面与我想象中的太不一样了。”
白彦没有回头,仍旧保持着双手插兜的姿势向前走着,他的肩背挺拔,却微微低着头,像是看着地上的残雪。
苏夏感到白彦的语气中充斥着失落,好像自己做了什么错事才会令他如此,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着将头垂得更低了。
“每次见到你,总感到你很局促或是很颓丧,连周围的温度都变低了。我不太清楚你身上发生了些什么,但这种过去与现在的落差感,太让人心痛了。”
十年过去,老旧的背景之中,再一次在雪中看到你,你以完美耀眼的姿态走进我的视野之中。
十年过去,我也没想到本如骄阳的我,心中早已开始下雪。经历说来也不算痛苦,却总能让我对着这一堆烦心事骂一句脏话。一塌糊涂的成绩,背叛我的朋友,拒绝我误解我的爱慕者,被孤立嘲笑的处境,和一片混沌暗淡的未来。
在漫长的岁月中,是怎样慢慢变得卑微讨好,苏夏已不太记得,但变得寡言缄默的过程太快,这一学期的日子挨下来,她已经不再奢望着获取所有人的认可与接纳。唯独在意的,是白彦的看法,希望自己不至于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反复在他的世界里刷存在感。
“苏夏,就在我们身边的街头巷尾,你曾不止一次地站出来保护我,和你分开之后,我试着像你过去那样坚强勇敢,对任何人和事都不屑一顾,可现在的我,却觉得离你很远。”
白彦转过身,与苏夏相对而立。银边的眼镜下,路边积雪反射的柔和日光尽收他的眼底,满眼的真诚像是要从瞳孔之中漾出来。苏夏想起当初白彦和黎天对峙时,他虽然一直笑着,眼神却是剑锋一般冰冷的。
白彦眼中的画面是一片荒芜雪景,画面中心的少女却洒脱地笑了笑,好似将周遭的苍白都染上绚丽的暖色。她说:“但我觉得,这是离你最近的一次。”
僵化已久的心不自觉地软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从心底传来的痛楚,摆脱了一切做作与伪装流遍全身。那真切的感受令人无法呼吸,苏夏仍微微笑着,却不受控制地落下眼泪。
——大概,是命运的轨迹渐渐地靠近,靠近,直至突然出现了交点。在轨迹相交的那一瞬间,自己被赋予了生命力,一切都变得意义重大。
——如果你的出现是为了拯救,那么出现在我命中的劫数,我甘愿逆来顺受。即使双膝跪入污泥,也要拼死挣扎一次,只为找回我自己的尊严,然后拍拍身上的泥土重新站在你的面前,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感谢。
【五】
第二天,学业紧张的高三已经提前开学,苏夏拿着洗干净的围巾去学校准备还给白彦,她找了个课间站在高三2班的门口,却被同班的学长告知白彦去老师办公室整理试卷了。苏夏正发愁怎么将围巾完璧归赵,沈星如学姐却从教室里走出来,热情地跟苏夏打招呼。
苏夏再一次体会到了自己是多么的平庸与黯淡,与美女学姐站在一起,同样是穿着校服,苏夏却完完全全变成了背景板。
“给我吧,我帮你转交给他就好。”
苏夏无奈,也只得依托沈星如的帮忙,“好的,那谢谢学姐了。”
“你……看起来不太开心?不要吃醋啦,我和彦只是要好的同学而已,互相合作提升成绩。”
“欸?”苏夏惊叹于学姐说话竟如此直接,丝毫没有给她扭捏纠结的机会。
“对于我和彦来说,都有比这些小打小闹小情小爱更重要的事情。你可以看看我的身后。”
苏夏顺着沈星如的意思乖乖地看了看她的身后,虽然是大课间,但高三2班的教室里,大部分学生都在埋着头看书做题,偶有三两人交头接耳,也是在拿着试卷讨论问题。另外的一部分人筋疲力尽地趴在桌子上休息,有些手中还握着笔来不及放下。
苏夏颇受震撼,她大概明白了白彦学长对她说的那句“在无聊的人无聊的事上浪费时间是可悲的”是什么意思,原来到了高三,犹如末日临近之时,大家孜孜以求的只会剩下成绩单上的一串数字。
“不过……你对于白彦来说,有些特殊。”沈星如也拥有一双看透一切的慧眼,只看苏夏脸上的表情便知她将自己也归类于“无聊的人”这一群体之中了。“那个老狐狸,总是对一切都满不在乎,但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表现很不一样,我从未见过他的目光在看到一个人之后突然软下来。”
“不说了学姐,我要回家刷题去了。”苏夏听了这话虽开心,自卑与纠结却油然而生,她刻意避开沈星如的目光,将视线飘忽了几秒,选了个楼角定在上面。
“你不喜欢白彦吗?”沈星如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面前的这个小女生,明显应该对白彦有好感才对。
“学姐,你听过‘白兔和月亮’的故事吗?故事里的小白兔拥有了月亮之后,反而变得患得患失了,与其自寻烦恼,还不如就让那轮圆月挂在天上,以自由之名,照亮每一寸土地。”
沈星如思忖了良久点了点头,“明白了,那么,祝你今后一切顺利。”
“也祝愿学姐你金榜题名,不负自己所望。”
走出校门的一路上,苏夏觉得自己像个斩杀了千军万马得以凯旋而归的猛将,她竟能与优秀的沈星如进行一次如此高质量的对话,这是她难以想象的。不过,更加令她受鼓舞的还是高三那紧张的学习氛围,那些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爱恨纠葛,突然都不那么重要了。
像是丢开了很沉重的包袱,少女的脚步愈发轻快,昂首阔步地走出了校门。
【六】
当天下午,苏夏又接到了何诗打来的电话。电话那边,何诗的声音与她平日里的柔美声线完全不同,冷淡得没有一丝波澜,苏夏感知到她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得知何诗在自己家小区门口的咖啡厅里,苏夏便告诉何诗自己要过去看看。
乘着公交车到达目的地之后已经是黄昏,咖啡厅的落地窗内灯火通明,何诗坐在最亮的大吊灯之下,左手轻轻托着下巴,右手搅拌着面前的咖啡。而江银岚站在咖啡厅外面的角落,背靠着玻璃窗抱臂默默地站着,他穿着纯黑色的冲锋衣戴着口罩,完全隐藏在黑暗之中,冷风将他额前的碎发吹开,映入苏夏眼底的,全是少年凝重严肃的神色。
二人身处一明一暗,形成鲜明的对比。究竟发生了什么呢?这两个本该互相喜欢着对方的少年少女。
没有来过如此富丽堂皇的场合,苏夏走进咖啡厅的时候有些怯怯的,眼神躲闪着快速走到何诗的对面坐下。
“苏夏,你知道,我在乎的人目光总是定格在另外一个人身上,而那个另外的人却与我何其相似,相似到连我自己都惊讶。”何诗没有抬头,她的语气还是那样淡淡的,还有些有气无力,看得出,少女像是受了很大的打击,一时半会是缓不过来的。
“你说的是顾谣吧?”不仅仅是苏夏,任何人都能瞬间将这两个相似的优秀女孩子联想到一起。
何诗点点头,“那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我的双胞胎姐妹。我的生母和亲妹妹,就生活在离我这么近的地方,讽刺的是,她们在那么黑暗肮脏的泥沼之中挣扎。”
这真是令人无法评说,苏夏的表情有着些许凌乱又有着些许无奈。
“昨天我爸爸告诉我,他给我安排了Z大的保送资格,让我今年九月份就去读管理学,毕业回圣城打理公司。我以为他是那么那么的看重我,起码也该给我一个选择自己道路的机会。”
在苏夏看来,可以保送去全省最好的大学,毕业也不愁找工作,那是多么令人欣羡的好事情。但苏夏明白,对于成绩拔尖的何诗来说,如果参加高考,她以后的成就绝对不止于此。
苏夏身体微微前倾,认真地看着何诗的眼睛。“那你就跟你爸爸说啊,说你不想去Z大。”
“所以这是我第一次受批评,因为忤逆我爸爸。我的养母对我说,我爸爸是舍不得我飞得太高太远,想将我一辈子留在他身边。”
苏夏突然不知道如何劝慰何诗。如果自己有一天离开了父母,那他们肯定也是日日牵挂。但何诗爸爸虽然舍不得自己的女儿,也不能限制她的自由吧。
沉吟片刻,苏夏指了指身后,“那江哥是什么情况?我看他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不用理他,他就是那样固执而不自知,而我,又是如此软弱而虚伪。我是今天才发现,我们不是一类人,这种差别令我们注定无法密切相处。”
听了何诗接下来的复述,苏夏才明白两个人是如何闹僵的。
江银岚得知何诗因不同意被保送去Z大被爸爸严厉批评,告诉何诗不要总是做听话的乖乖女,一定要有自己的想法,但何诗一直坚持说自己做不到顶撞长辈,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江银岚就拿顾谣举例,说顾谣得不到母亲的支持也要坚持学芭蕾,家里没有足够的钱她就去酒吧打工,就这么坚持了好几年。
这例子一拿出来,何诗虽佩服顾谣到连连咋舌,心底隐藏的一根刺好像突然就被揪了出来,她当时没有说什么,却因好奇顾谣到底是怎样的女生,在当天晚上拨通了顾谣的电话。
何诗因此知道了自己和顾谣的关系,刚刚出生的双胞胎姐妹随着父母的感情破裂而分居两地,何诗与顾谣的生母家道中落,赚的钱不够母女俩维持生计,因此嫁给了当时还算有些家底的富家公子,却顶不住他酗酒嗜赌挥金如土,顾谣的继父还把年纪尚幼的顾谣推出家门让她去打工,见识了太多社会里的阴暗面,积累了许多怨念,对生父的怨恨尤甚。当何诗的电话打过来,她的一番话自然十分尖锐,直直地对着何诗内心最困惑迷茫的地方刺下去。
“小公主,看来你喜欢江银岚啊,可惜了,空洞无趣的你空有光鲜优秀的外壳,却注定无法拥有吸引江银岚的内心……”
“现在告诉你吧,我的亲姐姐,你我从小分隔从未谋面,如今在这所学校重逢,对我来说真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你这小天使生来就生活在洁白柔软的云朵之上,而我不得不长出獠牙与利爪,所以你生来就该高贵?就连你暗恋的江银岚一直喜欢的是我,你也觉得命运不该如此安排吧。可江银岚他……好像偏偏喜欢坚强而叛逆的女生,那是乖乖女何诗永远也奔赴不到的极端。”
“所以这通拨给我的电话,除了彰显你的幼稚迷茫,还有什么别的意义吗?”
……
顾谣的这番话从何诗的口中被复述出来,令苏夏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她早发现二人长相相似,却没想过她们真的是从小被分开的亲姐妹。她联想到何诗优渥的家境和顾谣糟糕的继父,这强烈的反差,让苏夏突然觉得顾谣对着何诗一番夹枪带棒的讽刺也是情有可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