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行记|朝圣的路,是修行的路【如果我来拍《冈仁波齐》完整修订版
09 你能接受怎样的死亡
山里的天,黑得很快。
上一秒钟日头刚刚落下,下一秒钟山路上就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
尼玛扎堆扶着杨培,用手电照着山路。天一暗下来,路上的人就少了。人眼看不见更多东西,听觉就更加灵敏起来。
于是,两个人就在自己的鞋底摩擦山石的声音和旁边河水流动的声音之外,听到了属于另一种生物的,呼吸声。
50多岁的尼玛扎堆,这个从不知道什么叫怕的藏地汉子,在此时默默攥紧了杨培的胳膊。而老人的呼吸,也开始加快。两个人对望一眼,想从对方眼中看到关于应对的坚定建议,但,都只看到了恐惧。
于是,二人连头都不回,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而身后的呼吸声,也跟着快速移动起来。更糟糕的是,它们不止一个。
那听起来像狼,步履轻松而笃定,左中右各有一只,各自不远不近地坠着。
尼玛扎堆鼻尖上开始冒出冷汗,但在那样漆黑的山路上,他自己却不能意识到。他想拿着手里的手电的强光朝身后猛挥一番把它们吓走,又怕这样做完没有用处,反而让对手发现自己其实毫无招架之力,而后一拥而上。
而72岁的杨培,想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死亡。
他能在这个年纪选择来朝圣,就是做了必死的准备。他一直告诉自己,朝圣可以洗清一个人的一身罪业,能死在朝圣的路上,就是有了莫大的福气。于是,我们的这一趟旅程,对别人来说可能无非是一场朝圣,但对于老人来说,也是一场最体面的死亡。
他不是没想过走着走着突然死在路上,或者路上遇到什么意外,可以说,几乎所有的可能他都想了,甚至他这一路每一天都会有一个功课,就是思考自己可能即将到来的死亡。但,在这夜晚的山路间,被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的野兽撕咬、吃掉,这种死法,他实在没有想过。
不可否认地,他害怕,但他却不能接受——作为一个知道自己已经走到生命最末端的人,他竟然还在评判死亡,甚至还想要设计一种自己更想要的死亡;而当意外的死亡威胁真正出现的时候,他那颗看似向死而生的心,竟是那样害怕——面对这样的自己,老人不能接受。
在那样一个,被黑暗全然包裹,被强大的未知与恐惧碾压的过程里,72岁的老人,颤抖着的脚步几乎不能继续向前,而他自己,也在不知不觉间,又一次泪流满面。
尼玛扎堆感知到异样,小声说道:“叔叔,坚持一下。马上就到有人的地方了。”
杨培哽咽着,嗯了一声。
许是感受到猎物的胆怯和绝望,身后的威胁在同一时间骤然加速上前,尼玛扎堆抡起拐杖向后一挥,反手把杨培护在身后。这时,手电的光才终于让他们看清楚,那是三只,在山里的野狗。
见是狗不是狼,两人首先松了一口气,但随后又高高提起——这三条狗的眼神,毫无忠诚与良善,只有阴狠与决然。可以说,它们的身体仍然是狗,但它们的心,已然返祖成狼。
于是,在这样的山路上,两人三狗,就这样在一只手电的聚光灯效应下,戏剧般地僵持着。
“哎!去!”
只听一人快步赶来,且不断扔着大大小小的石块,驱赶野狗。三只狗很快夹着尾巴跑远,来人才慢下脚步,走到光线中来。
也是一位老人。年纪与杨培相仿。
“扎西德勒!晚上不能在山里呆,快走吧!山里的野狗啊,都是天葬的时候会跟着抢到肉或者骨头吃,尝到了甜头,所以就开始学着挑落单的咬了!”老人打着招呼。
“老人家!你怎么一个人转山啊!”尼玛扎堆也招呼道。杨培与老人互相点头。
“我啊~这几年一直在转山,我天天转!都转了300多圈啦!”老人回答。
“300多圈?!”杨培大吃一惊,刚才的恐惧和自己内心的纠结全然消失,“那不是可以成佛了么?!”
“嗨!可不敢这么说!”老人连连摆手,“那都是外头人瞎说的,咱只管转山,别的不合计!”
杨培还要再问,老人却明显不再想说话,开始小声念起了经。
三人就这样结伴而行,前方,远远已经能看见旅店的灯火。老人停下来,指着灯火说:“看!马上就到啦!”
“是啊!”杨培道,“我们第一次来转山,路不熟啊!”
“嗨!路不熟没关系,不就这么一条路么!”老人一摆手,豪放应答。
“老兄弟!你想一共转多少圈啊!”杨培问。
“当然是转到我死啊!”老人乐呵呵回答。
“就没想过,万一哪天真被野狗掏了,或者不小心摔下山了呢?”杨培又问。
“那不也是死了么?”老人依旧乐呵呵地回答,“这样也是死,那样也是死,有啥分别嘛!”
说话间,亮着橘黄色灯光的旅店,出现在眼前。
10 朝闻道,夕死可矣
杨培一夜未睡。
他一直想着,自己在山路上的反应和心里的恐惧,以及转山的老者对他说的话——
“这样也是死,那样也是死,有啥分别?”
旅店坚硬的床铺和并不温暖的被褥让老人的身体越来越冷,但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全部的精力,都在寻找一个答案——
自己与转山老者,到底有着怎样的差别?
只是豁达程度上的区别么?还是其他?
时间在老人的阵阵长叹中,一点一滴地,终于被挤得精光,冈仁波齐头上的太阳,升起来了。
杨培立即起床,第一个冲向大门,他一定要再见到老者。
果然,没一会儿,转山老者就步履轻松地出来了。
“呦!老兄弟,早啊!”老者并没有看见杨培眼中的热切,兀自打着招呼。
“您早!”杨培客套着回答。
“现在就出发么?”老人问。
“不,我要等我侄子。”杨培答道。
“哦,那我先走啦!”老人开始道别。
“那个!”杨培抢出一步,“昨天,谢谢您!”
“嗨!那算什么!”老人仍要走。
“那个,”杨培仍然跟出去一步,“我想问问您,您为什么可以觉得,怎样死都一样?”
转山老者停下动作,深深望着杨培许久,突然哈哈大笑:“原来你是想问我这个呀!”
杨培满脸通红:“嗯,一直想不懂。”
“你啊,就不该想!”说完,老者毫不纠缠,直接走了。
杨培望着老者消失的方向出神,直到尼玛扎堆出来,他还在望着。
50岁的汉子问了几句,见叔叔并不愿说,也就作罢。
两人继续转山。这一天的路是最后一段,也是较为轻松的一段。可杨培的身体状况,却越来越差,过了中午之后,老人几乎每走一步都要出一身汗,迅速地虚弱下去。
尼玛扎堆急得团团转,想打电话叫救护车,却被倔强的老人按住:“我一定要完成转山。”
又一次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尼玛扎堆实在忍不住,问老人:“叔叔,你为什么不去先把身体休息好,再来继续转山呢?”
老人眯眼望着被太阳照得闪闪发光的冈仁波齐,徐徐开口:“我老啦!进了医院,就未必出得来啦!”
尼玛扎堆一听,眼泪几乎要滚下来:“叔叔!你可不能这样想!你可是要长命百岁的!”
老人哈哈一乐,却把自己震得眼前发黑,回答说:“人哪可能一直活着?我只求我可以完成转山,把这一身的罪洗下去。”
尼玛扎堆偷偷抹着眼泪,再也没法说话。
半晌之后,老人慢慢站起来,长出一口气后,招呼侄子说:“尼玛扎堆啊,咱们走吧。”
“哎!”尼玛扎堆心情复杂地把杨培一把扶了,慢慢往前走。
每一步,杨培都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所承受的痛苦,像珠穆朗玛峰一样,当头压过来。老人起初还能凭着自己来朝圣的目标一步一坚持,渐渐地,越来越强大的痛苦,让他开始抬不起头,更抬不起脚,只能将身体的重量都靠在侄子身上,把鞋底一点点地在那转山路上磨。
尼玛扎堆心乱如麻,又没法阻止——他懂得叔叔心中对信仰的坚持,毕竟他也有他自己的坚持。他几次提出要背着老人走,都被拒绝。在感到杨培把重量渐渐交到自己手里之后,尼玛扎堆干脆把扶着杨培胳膊的右手绕到后面去揽住老人腰背,左手再扶住之前自己扶着的老人的左胳膊。
这样挪动了一小段之后,杨培感到自己的力气回来了一些,就有抬头去看冈仁波齐。没想到,他按照自己熟悉的方向望过去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眼睛疼得厉害,眼泪迎风而下,几乎睁不开眼睛,勉强张开一些,也完全看不清东西。
杨培的身体开始在朝圣的转山路上颤抖起来,脸上的泪水已经分不清楚,是因为强光、烈风,还是因为悲伤。尼玛扎堆发觉老人的异样,强行架着他到路边休息,查看之下发现,老人的眼睛红肿,嘴唇发颤,浑身上下都在哆嗦。
“为什么……”流着泪的老人,开始小声嘟囔着。
尼玛扎堆知道,大抵也就是这今天了,于是反倒不在揪心。他将老人身上的皮袄裹紧,又将自己身上的脱下来给老人套上,不停与老人说着话。
“尼玛扎堆啊……”老人喃喃说。
“叔叔,我在呢。”尼玛扎堆回答。
“我不明白啊……千里迢迢,那么虔诚来朝圣,神山祂为什么,不肯让我转完一圈,洗去罪孽啊!”老人的神智依然清醒,兀自纠结着,自己心中的愤懑。
尼玛扎堆完全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他知道的所有事情,几乎都来自杨培。于是,他只好把杨培常对他说的话,都说了一遍。当说到杨培一路上说的最多的那一句话的时候,老人的眼睛里竟然亮了一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为追求错误的东西,叔叔。”尼玛扎堆战战兢兢地讲。
“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为追求错误的东西……”
“你就不该问……”
“怎么死不是死……”
杨培不断重复这几句话,尼玛扎堆就在一旁听着,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打扰了他,这一番最重要,也或许是最后的思考。
“哈哈哈!”杨培突然大笑,竟一个猛子坐了起来!
尼玛扎堆赶忙把人扶住,生怕他力气用猛了。杨培大力抓住尼玛扎堆的胳膊,红肿却明亮的眼睛盯住了他,什么也不说,只管大笑。
“叔叔!你这是,这是,笑什么啊……”尼玛扎堆小心翼翼地问着,老人神采飞扬地回答:“我求神山,是假朝圣;我什么都不求,才是真朝圣!”
说完,径自站了起来,抬腿就要往前走,尼玛扎堆还没等反应,只见老人定在原地几秒,复又向后栽倒,直挺挺砸向地面。
尼玛扎堆赶忙伸手去接,这才没让老人的身体摔在地上,再一看老人,果然已经闭了眼睛,神态安详,嘴角含笑,去了。
尼玛扎堆放声大哭,哭了两声忽然又笑起来,对杨培说道:“叔叔,好走!”
全文完
惊鸿
20170731修订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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