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尸 | 太阳一出来,行尸就不动了。
作者:小胖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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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戴上一层口罩,想了想,又掖了掖裤脚,确定全身上下没有外露的部分,才不情不愿地开门进了屋,正低着头犯迷糊的老李抬头看了他一眼,勉强点个头算打过招呼。
老李也姓李,但跟小李没什么关系,这地方叫李家村,全村百分之八十的人口都姓李。
小李放下包,回头看了看院子里的灵棚,心里一阵发堵。
"喂……”小李拍拍老李,冲院子的方向努努嘴,“院里这位怎么样了?在咱们这停了快一礼拜了吧?赶紧催催她家里,要不咱这快成了义庄了,还怎么接生意啊?”
“要不你去?我可不趟这浑水!”老李撇撇嘴,“谁不知道这位夏老太太命苦?自从嫁到咱村来,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爷们儿是个酒鬼,整天连打带骂就算了,嘿嘿!生个儿子也是个混蛋!整天就知道打牌耍钱,把个家里所有的东西都输光了,如今亲妈死了,尸体运来订了全套白事儿,然后呢?没信儿了!尾款也不结,人也见不到,这仪式没完死者也不能入土为安,呸!这都什么事啊!要不把老太太送回去得了,这单生意咱也不做了。”
“这个黄老田,肯定又是赌钱误事了……”小李沉吟一番,道,“算了,死者为大,就让老太太安生在那躺着吧!这夏老太太,爷们儿死得早,一个人拉扯孩子也不容易,别让人家死了都不舒坦。好在天冷,尸体这么长时间竟也没什么味道,再等等,实在不行,我就赔钱把她葬了,好歹是村里街坊。”
“得嘞!这白事坊是你父亲留下的,你说了算!”老李伸个懒腰站起身,“那我先回了,你在这盯着吧,要是夏老太家没人来,咱还且得轮着值夜班呢!哎,倒霉。”
小李默默看着老李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大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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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夜里,寒风刺骨,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小李关紧了门窗,把身上的军大衣用力裹了裹,可还是觉得身上凉飕飕的,今晚这风也有点邪乎,像头野兽似的,嗷嗷喊着往玻璃窗上撞,好像有什么不满的事,要冲进屋里跟小李理论似的,闹得人心烦意乱。
小李索性打开门,看着院里的灵棚,灵棚外面搭了两层白布,是怕风太大把长明灯吹灭了。从外面看,只看得到随风晃动的昏黄灯影映照出模模糊糊的尸体轮廓,一个巨大的“奠”字上头,早已残破不全的纸花孤零零地随风荡漾,小李想起一句诗:“何处话凄凉。”
他正发着呆,突然间觉得背后有动静,似乎有人冲着他的脖梗子轻轻地吹气,接着,一双枯枝般的手搭上他的肩膀,指甲很尖、很长,一声沙哑的,有些幽怨的呻吟轻轻钻进小李的耳朵,像有小虫在小李身上乱爬:“小李啊,小李……我死的好惨啊……”
这这,什么情况?难道是夏老太的尸体……小李借着月光,看到背后那个完全不似人形的扭曲的影子,此刻那露出獠牙的嘴正一点点向他的后脖颈咬去!小李禁不住双腿开始打颤,想跑,却全身僵在那里,动弹不得。想要呼救,却发不出声,全身的血液几乎要凝固,就在这时,却听到后面一阵笑声:“哈哈哈!被我吓着了吧?尿裤子了没有?”
小李猛地回头,是老李,正一脸得意地看着他。
“你!”小李气得打了他一拳,“你差点吓死我了!”老李赶紧一边躲一边道歉求饶。
“对不起对不起,开个玩笑嘛!”老李从地上捡起酒壶,推着小李往屋里走,“这不今夜风挺大,我想着你一个人准得害怕,来来,你先把酒拿进去,我去方便一下就来,咱俩好好喝一杯!”
小李翻了翻白眼,摇了摇头,接过酒壶进了屋。刚坐下,却听到院里一阵惨叫,接着门被“咚”地一声撞开了,老李提着裤子,瞪大眼睛在门口喘着粗气。
“你够了啊!”小李有些发急,“今晚你敢再吓我,我可跟你翻脸了!”
“不……不是啊!”老李喘了半天,才带着哭腔吼道,“我刚才去院里解手,有阵风把灵棚的白布刮开了,我无意中瞟了一眼,结果发现……尸体……尸体不见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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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玩意儿?不可能!我一直在屋里盯着,没人进来过啊!”小李不敢置信地冲到灵棚前一把打开白布,灵床上空空如也,他泄了气一般一屁股坐在地上。
“怎……怎么办啊,小李?”老李急得来回走溜儿,“事主让我们办白事儿,我们倒好,把尸体给丢了,这事儿传出去,家属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啊!”
小李像想起什么,猛地站起来看着周围的草丛,半晌,他问老李:“你说,我没看见有人进来,那这尸体,是咋丢的?”
“你的意思是……”老李惊恐地瞪大眼睛,“尸体,是自己跑的?”
“我呸!”小李恨不得扇他一顿,“你们家尸体自己会跑?我是说,可能是野狗什么的给叼走了!你仔细看,这里有一溜草倒伏下来了,像不像拖行的痕迹?”
“哦哦,还真是!”老李顿时提起劲头,“那咱们,赶紧追?”
“追!”小李回身拿了个手电筒,和老李跑了出去。
夜黑风高,到了后半夜,刀子一般凌厉的北风刮得越发的紧,把地上的石头灰尘狠狠地刮起来再丢出去,月亮仿佛睡醒了,从藏身的云层里露出半个脸儿,那昏暗的月光却照的大地上的一切越发冷清可怖。
老李和小李在手电的指引下,跟着地上的一溜拖痕,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突然,小李一把薅住老李的脖领子,把他往小土坡后面拽。
老李突然之下没有站稳,差点跌在地上,他愤怒地回过头,却发现小李的脸色如同雪一般苍白,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大睁着,一只手指抖得如同筛糠一般,慢慢地指向前面。
老李咽了口吐沫,转回头去,月亮已经完全脱离了云层,将他面前的景物照得清清楚楚。风更大了,吹得前面的一棵老柳树枝桠狰狞乱舞,仿佛吃人怪兽的利爪一般。
在那棵老柳树的下面,有一个黑黝黝的怪异的物件,细细瘦瘦像一条柳枝,但奇怪的是,这柳枝会动,它正缓缓伸出一只枯瘦的枝条,支撑主干向前爬了一步,稍等片刻,另一边的枝条再往前伸,那是什么?
老李忍不住离得近了些细看,就在这时,那诡异的物件突然抬起了头,花白的头发随风乱舞,脸上的肌肉有如木头般焦黑干硬,毫无光泽,浑浊发白的双眼映着月光,仿佛多了些异样的神采,而在原本应该是嘴的地方,现在却只有一个黑洞,就那么,有节奏地一张一合,仿佛在冲老李咯咯地笑着,又仿佛在说什么,枯瘦的双手,十指上乌黑坚硬的长指甲仿佛怪物的利爪一般,支撑着身体慢慢儿往前爬着,那不是柳枝,而是……是……
“我的妈呀!”老李忍不住喊出来,随即用力捂住嘴,用含糊的声音打着颤问道,“那……那不是夏老太太吗?她……她是真在动,还是我疯了?特么不会是尸变了吧?”
“小声点!”小李显然也紧张,手心里全是汗,只能故作镇定,“这应该不是尸变,是行尸,我家祖辈干白事,小时候听我爸说过,行尸是死者生前有未了的心愿,以致尸身不腐,毛发生长甚至死后还能移动,这种是不伤人的。”
“我管她伤不伤人!我的个菩萨奶奶哎!”老李带着哭腔,手电几乎要抓不住了,“你自己在这弄吧,我可走了,不被这行尸弄死,我也要被她吓死了啊!”
小李一把抓住他:“不行,现在还不能走,要是尸体有什么损毁,那还是我们的责任啊!”
“那你要怎么样啊?”老李觉得快尿了。
“跟着她。”小李硬撑着向前挪去,“太阳一出来,行尸就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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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老田把刚摸进来的牌狠狠打出去,可恶!今天是怎么了?运气这么背,一把都没赢过,再这么打下去,家里的钱又要输光了!
正全神贯注地算他的牌,突然觉得头顶上,那昏黄的灯泡闪了几闪,“咔嚓”一声,灭了。
“哎哎怎么回事儿?”赢家正在兴头上,满不高兴地开始发牢骚,黄老田只好找来凳子手电,爬上去开始换灯泡,真是的!运气不好干什么都不顺!
这时只听到破木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冷风夹着灰尘一下子灌进来,黄老田不耐烦地喊了声:“谁呀?”同时把手电照了过去。
门外空空如也,只有随风飘舞的枯树。“什么玩意儿?真特么邪性!”黄老田骂了句,手电无意中晃到了门槛上,他突然头皮一紧,连滚带爬地从椅子上跌落下去。
“你小子干什么那?”牌友们不耐烦过去扶他,下一刻却同时发出非人的惨叫!那……那个门口正往里爬的,穿着寿衣,面孔焦黑干瘪,双眼混浊,白发飞舞的,那不是……已经死了一个礼拜的夏老太太,黄老田的妈吗?
“哎呦喂闹鬼了!”一群人四散奔逃,钻桌子的,跳水缸的,只剩黄老田吓得瘫在地上,想跑却动弹不得,只得惊恐地看着夏老太太,一步一步爬得离他越来越近,没有焦距的浑浊的双眼紧盯着他,一张干枯皱缩如朽木般的脸,几乎就贴在他的鼻尖前,黄老田几乎就要昏厥过去!
小李和老李此刻也赶上来了,结果一进屋就看到这幅恐怖场景!俩人面面相觑,完喽!谁能想到,夏老太太成了行尸,未了的心愿居然是来报复儿子!也是,儿子不孝,生前吃尽苦头也就罢了,死了还不能入土为安,搁谁身上,谁能闭上眼啊?
想到这,小李悄悄地提醒黄老田:“黄叔,快跟我夏婆婆道个歉,说点好话吧!”
“啊对对!”黄老田一下反应过来,“妈,亲妈哎!我错了!我不该赌钱,不该不孝顺,更不该把您仍在灵棚不管,我……我就是畜生,求求您饶了我这条贱命吧!”
黄老田的忏悔没起什么作用,夏老太那指甲焦黑的长而尖的手还是一点点向他伸去,那怨怼的神情,仿佛就要豁开他的肚子,挖出他的心和肝大快朵颐,还要吸干他的每一滴血。他抱住头闭上了眼睛,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僵持间,夏老太的手已经搭上黄老田的脑袋,难道要从挖脑浆子开始?黄老田已经紧张到极限,哆哩哆嗦的等待着自己的血喷溅一地,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剧痛,反而听到夏老太干瘪的嘴唇里,喃喃地叨念着:“儿,救……我……”
怪了,死人还能呼救呢?黄老田望着自己的妈傻住了,倒是小李反应过来,急得直跺脚:“我明白了,这不是行尸,这……这怕是夏老太假死,被大家误当作真的去世敛了尸,也幸好你把你妈扔在我这好几天没管,天冷一激给醒过来了,要不还真的给活埋了,你……你这还等什么?快送医院呐!”
“哦哦!”一语惊醒梦中人,黄老田低头背起夏老太太冲入无边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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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老太太咬牙撑起身子,虚弱地靠在病床的床头,呆呆的看着眼前的黄老田。
折腾了一夜,黄老田大概累坏了,趴在床头柜上睡的正香。一缕淡金色的阳光晕染在医院纯白的墙上,把房间映衬得很暖和。
夏老太太慈爱地望着黄老田安静的睡颜,她那不孝的儿子呦!多久不曾这样静静地睡在她旁边了?还记得儿子小时候,家里那口子早早就走了,虽然他在的时候也没怎么管过家里的事。
夏老太太就这样除了种地,还要替人打零工,每天回家都半夜了,累的全身都要散架。那时的黄老田,不管多晚都等着母亲回来,替她揉揉肩膀,但往往一会就撑不住倒在夏老太背上睡着了。
夏老太每次回头望着黄老田的睡脸,都觉得仿佛一点都不累了,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值得,可惜孩子渐渐长大总会有自己的心思,一开始,夏老太只是觉得黄老田有了自己的一帮朋友,跟自己疏远了,等到她发觉那帮朋友把他带上了赌博这条歧路,已然任自己做什么也无从挽回了。
前几天,她发现儿子又把家里的东西都输光了,一时气愤竟至突然倒地不省人事,儿子探她气息皆无,又没钱送医院,索性往白事坊一送,交点定金又回来赌,夏老太不明白,赌博就能让人变得一点人性都没有么?自己大半辈子又是为了什么?
至于这次假死又复活,大约是上天垂怜,让自己命不该绝,也亏得儿子不孝,拖了几天没有下葬,不然自己此刻已被活埋了,倒真是讽刺!
夏老太突然一阵憋闷,咳了几声,惊动了黄老田,他猛地睁眼回头,在看到夏老太的一瞬间,却又嗫嚅起来,眼神惭愧而心虚地飘向别处。
“儿,”最终还是夏老太先开了口,“娘能不能求你件事儿?”
“娘,您说!”黄老田犹豫的抬起头。
“儿,咱家的墙角埋着娘半生的积蓄,本来是给你娶媳妇用的……你去把它挖出来吧!”
“娘,你……”黄老田怔在原地。
“我的儿啊,”夏老太抬起手,轻轻落在黄老田头上,温柔的摩挲,“你呀,你真是伤透了娘的心呀!可这天底下的孩子再不孝,为娘的也不能不管儿呀!娘这次虽然缓过来了,只怕日子也不多了,这也是最后再帮你一次了,把欠的帐还了,好好过日子吧!只要你平安,娘就是死也瞑目了。”
“娘……”黄老田鼻子一酸,紧握住夏老太太的手不断的啜泣。
躲在门外的小李看到这一幕,也不禁眼睛有些模糊,他悄悄地带上门,沿着小路慢慢地走回去。路边的野草长得很高,风一吹哗啦哗啦地响,小李拨开草丛钻了进去,他想要抄个近路。
突然,小李猛地刹住脚步,接着腿有些发软。
他怔怔地望着眼前草窝里一具被野狗啃的残破不全的尸体,那寿衣,好像自己店里的款式,那枯瘦的面颊,那随风飘散的白发……
小李哆嗦着,一点点回过头去看向医院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