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24小时
一、
早上六点钟,太阳还隐在沧州市中心医院东面一片速生杨的背后,内科楼十楼02病床上的李金兴睁开眼睛,开始对着床头的胖女人范明霞喋喋不休,他说,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过吗,不要到我家来,被我老婆看见就麻烦了,咱俩都没好果子吃,她就是个炮筒子,逮谁轰谁。范明霞站起身,把脸凑到李金兴面前,红着眼圈说,金兴,你仔细看看,我是谁?李金兴皱着两条刚刚钻出皮肤的淡青色眉毛说,你是文丽啊,你虽然比以前胖了,也比以前黑了,但我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你,你的双眼皮深得能够夹断蚊子腿,我怎么可能认错。范明霞囤积的泪水掉下眼眶,她把手捂在李金兴额头,有点烫,她说,你发烧呢,试试体温吧。抹了一把泪,又说,我的双眼皮是剌的啊,你忘了吗?
夹好体温计,范明霞按响了李金兴头顶墙壁上的呼叫器,不久之后,一袭白衣身姿婀娜的张医生推门走了进来。范明霞小声对张医生说,情况比昨天还要严重,已经完全不认得人了。张医生看了一眼病床一侧的心电监测仪,上面流动着三条起伏不定的绿色波浪,张医生说,心率血氧呼吸都太高了,一会再抽个血,测一下钠含量,对了,体温测了吗?范明霞抽出李金兴腋下的体温计,递给张医生,张医生把体温计转到合适的角度,盯着看,38度7。范明霞说,怎么办?一会在点滴里加一剂退烧药,张医生说。
病房里一共两个床位,靠窗的一张躺着李金兴,靠门的一张躺着李金兴的儿子李悠悠。此时李悠悠侧着身子,头枕在臂弯里,轰轰烈烈打着鼾,有一串哈喇子从他嘴角努出来,奋力向下爬,爬到一半儿,被胡茬子阻拦,再也动弹不得。范明霞去推李悠悠,李悠悠肩膀抖了抖,嘟囔了句偷塔了,鼾声又起。
范明霞只好掏出手机,走到病房外打电话,时间还早,走廊里见不到人,却充斥了各种声音,病人的呻吟,家属的劝慰,以及抽水马桶的呜咽。走廊靠东面的窗户敞开了一条缝,有风攀上十楼,从窗口灌进来,吹起范明霞打绺的短发。窗外不远处是几块排列整齐如同模具切割出的方型屋顶,再远一点是簇拥绵延到天边的鲜绿树冠。范明霞打通电话,说,小雄,到没到?听筒里传出一个急促喘息的声音,到了到了,进门了。范明霞说,记得买早点,别忘了小米粥。
范明霞后背贴在窗上等了一会儿,看到张雄瘦削的身影从走廊另一头颠过来,手里提着两个包装袋。张雄也看到了范明霞,一路小跑过来,停在范明霞跟前,顾不得擦汗,说,舅妈,早点买了。范明霞说,嗯。进了病房,张雄跟进去,在后面带好门。
李金兴还在嘟囔,听不清说什么;李悠悠还在睡,换了个仰面朝天的姿势,嘴巴微张着,鼾声在舌根的压迫下变得短促沉闷。张雄把早点放在两张病床之间的方桌上,走到窗口去开窗,病房内的窗户是向上抬的,轨道生锈,异常沉重,费了好大劲,才抬起五公分。
正在把小米粥往餐盒里倒的范明霞听到声音抬头看了一眼张雄,说,别开窗了吧,你舅怕冷。张雄又艰难地放下窗,回身坐在病床前,手探进蓝色细条纹的被子,摸到李金兴的手臂,滚烫,说,还发烧呢?没人回答他。范明霞递过餐盒说,喂你大舅喝点粥吧。张雄接过餐盒,里面插着塑料汤匙,他提起汤匙,在小米粥里搅,剜出一勺,吹了吹,又小心翼翼送到李金兴的嘴边,说,大舅,喝粥。李金兴说,吃过了。张雄茫然看向范明霞,范明霞说,你什么时候吃的?李金兴说,就刚才。范明霞说,吃的啥?李金兴说,糖醋排骨。范明霞说,那是住院前吃的,听话,把粥喝了。李金兴说,事多!还是张了嘴。张雄顺利把汤匙送到李金兴嘴巴里,倾斜,小米粥倒进李金兴口腔,李金兴喉咙滚动着,说,排骨汤没滋味儿,忘放盐了吧?
喝了十几勺,李金兴坚称自己饱了,肚子要爆了。范明霞说,就这样吧,肚子里总算有点食了。张雄才把餐盒放回方桌。范明霞说,小雄你吃了没?张雄说,在家吃过了。范明霞说,那你把包子递给我,我还没吃。张雄把方桌上的包子递给范明霞,隔着塑料袋,已经感觉不到包子的温度。范明霞隔着病床接过包子,问,多少钱?我给你。张雄说,舅妈,不用了。范明霞说,不能让你花钱,养家糊口不容易。张雄说,就十五。范明霞把包子放在身侧,取过手机操作,张雄听到自己的手机在裤兜里响了一声,掏出看,是舅妈在微信上发来红包,他没领,又把手机放回裤兜。范明霞说,领了。张雄说,知道了。
范明霞吃完包子,又把剩下的小米粥喝光,对张雄说,帮你舅擦擦身子吧。张雄应着,从床下抽出塑料脸盆,里面放着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嫩绿色纯棉毛巾,去卫生间接了温水,涮毛巾,两遍,拧到半干,对折,再对折,撩起被子一角,露出李金兴瘦得麻杆一样的胳膊,他说,大舅,给你擦擦。抓起李金兴的手腕向上抬,李金兴不太配合,嘟囔着,擦什么?张雄说,擦擦胳肢窝,物理降温。李金兴腋窝里飘零着几根病歪歪的腋毛,毛巾贴上去,李金兴身子一抖,呲牙咧嘴说,烫!坐在另一张病床床沿的范明霞伴随着李金兴的痛叫蹭得站起身,又坐回去,说,忍忍,越来越娇气。擦完腋窝,张雄展开毛巾,反向对折两次,准备给李金兴擦胸脯。范明霞说,凉了吧,再涮涮。张雄俯下身,把脸盆拽到脚下,毛巾和手一起探到水里,水温流失,几乎和体温持平。范明霞问,水凉了吗?张雄小声说,还好。
李金兴端详着张雄,说,悠悠啊,刑警队咱不能去,太危险,街道派出所可以试试,没什么大事儿,最多就是处理个打架斗殴,安稳。张雄说,大舅,我不是悠悠,我是小雄啊。李金兴说,你说你雄哥啊,他干不了警察,性格太柔弱。张雄说,大舅,我不当警察,我现在是做文案工作啊,你忘了吗?李金兴说,什么文案,悠悠你听我说,你一定要当警察,子承父业。张雄撤出毛巾——嫩绿成了墨绿,大舅,悠悠也没当警察啊,他现在在一家地产公司做销售顾问。范明霞说,小雄,别搭理你大舅了,鸡同鸭讲,糊涂得厉害。张雄说,比昨天还严重。范明霞说,是呢,我怀疑根本就不是血钠含量低的问题,可能是脑袋里的瘤子压迫住神经了,早知道直接去北京化疗了,这可好,现在这样子,北京也去不成了。说着眼圈又红了。张雄把毛巾扔进脸盆,溅起几颗水花,说,舅妈,您也别自责了,谁想到病情发展这么快?
范明霞身后的李悠悠停止了打鼾,两条腿曲起,抻直,胳膊架在半空,搅在一起,曲张,随后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横过来,双手端平。手机里传来一声“TIMI”,李悠悠按下音量键,声音消失了,两根拇指在屏幕上翻飞舞动。范明霞拍着李悠悠的膝盖,似乎是对李悠悠,又像是对张雄说,熬了一晚上了,没睡多大会儿。李悠悠没理她,张雄说,让他休息吧,白天我盯着,您也睡会。范明霞说,我没事。又拍了拍李悠悠膝盖,回家喂喂毛毛。李悠悠用鼻子答应着,直到护士提着点滴瓶走进病房,才放下手机,翻下床,一边提鞋一边说,那我走了。
毛毛是条狗,买的时候说是博美,只有巴掌大,圆滚滚的,像个球,越长越突破人对博美的认知,长到极限,不圆了,拉长,嘴巴也凸出来,身子加上尾巴足有一米,李悠悠的妹妹李然然给它拍了照,搜图,盯着图片说,去,被卖狗的骗了,这哪是博美,分明是银狐。说着要找卖狗的算账去,被范明霞拉住。
二、
李悠悠的印象里,父亲有两大癖好,一个是喝酒,另一个是和范明霞吵架,都是因些鸡毛蒜皮,比如范明霞烫了发,李金兴说像被手榴弹崩过,范明霞也毫不相让,说你才被手榴弹崩呢,你爷爷就被手榴弹崩,你也被手榴弹崩。李金兴恼了,他恼了不是因为范明霞对他反击,起码不全是,而是因为他爷爷真的被手榴弹崩过,而且崩死了。他爷爷年轻的时候是民兵排长,一次演练中过于专注,拔了手榴弹信子却忘了扔出去,手榴弹在他手里爆炸,碎片扎进太阳穴,光荣了。如果死在战场上,还能挣个烈士,但自己操作失误,就是能算工伤。大队出于人道赔偿了他家一袋玉米面,就算了了。这事在村里悄悄流传,成了李家的笑柄,李金兴当然不愿被人揭伤疤,他腾地站起身,去薅范明霞的脖领子,范明霞不怕他,一挡一推,李金兴又跌倒在沙发里,不一会响起鼾声。这时候他们吵架的内容里还没有那个叫做文丽的女人,火药味尚不浓烈,一看到他俩吵架,年幼的李悠悠就识趣地躲进自己房间。
爸妈吵架他不理会,只要不牵连自己,让他无法忍受的是,李金兴除了在外面喝,还在家里喝,三五个朋友,围着茶几坐一圈儿,在客厅里吆五喝六,抽烟,行酒令,还说脏话。每逢这时候,范明霞就在厨房扒拉两口饭菜,吃完一抹嘴,出去打麻将,临行前嘱咐李悠悠好好写作业。
喝高兴了,李金兴会招呼李悠悠,儿子出来。喊上两三遍,李悠悠才磨蹭出去,李金兴拍着身边的空位,命令着,坐下。他不坐,站得笔直。李金兴挥手,香烟夹在食指中指之间,烟头上的红色暗火随着手的挥舞游走,李金兴给他介绍着,这是王伯伯,这是张叔叔,来,跟他们喝一杯。把酒杯倒满,推给李悠悠,李悠悠不动,别人就劝,这么大孩子,喝什么酒,回去写作业吧。李悠悠像是得了赦免,转身离开,只听到李金兴在背后叹息,酒都不喝,算什么男人。
后来表哥张雄住进了自己家,李悠悠终于松了口气,李金兴再喝酒不再喊他,全由张雄陪着。
李悠悠十五岁那年,有一次,他正在看一本漫画书,《七龙珠》,书店里租来的,正看得入迷,李金兴在酒气的簇拥下闯进来。漫画书来不及藏匿,被李金兴一把夺过去,在手里哗啦啦地扇动。酒气通过书页的缝隙朝李悠悠脸上输送,他听见李金兴说,初三了,马上中考了,你就看着些?李悠悠头埋在肩膀里,不言语。李金兴不解气,漫画书拍在李悠悠头上,我告诉你,你老爸上学时没你这么好的条件,晚上点一盏煤油灯,学到十二点,眼差点熬瞎,这样我才考上大学,我是那年县里唯一一个大学生,你就不能给老爸争口气?越说越激动,手上力度也越来越大,你哪里像我儿子?蔫头匪,不长进,说出去我都觉得丢人。李悠悠觉得胸膛里有一股气体在膨胀,撑得他难受,还在继续胀,终于随着李金兴的拍打炸开,他打开李金兴的胳膊,李金兴说,反了你了?他从椅子上窜起来——他已经比李金兴高出半头了——抱住李金兴的腰,双臂发力,把李金兴掼倒在地,李金兴还在大声咒骂,他揪着李金兴的头发,我让你骂,往墙角上撞,我让你骂,再撞,火星迸射而出,红得耀眼,后来他知道,那是血。
李悠悠胸膛里那股气被完全释放后瘫坐在地上,李金兴则软塌塌躺在他的脚边,直到打麻将归来的范明霞推开门发出一声惊叫,李悠悠才哇得哭出来,李金兴颤抖着在地板上轻轻拍打了两下,说,没事没事儿,我装的。
上了高中后,李悠悠选择了住校,半个月回家一次,回家后从爸妈的只言片语里听到一个名字,文丽,这个名字总和一种叫做狐狸精的动物相伴出现。他看得出,父母在他面前竭力克制着,只要他一离开,马上就会大打出手,他懒得管她们,只怕影响到妹妹,妹妹还小,才上小学,好在看样子李然然活泼开朗,一点都不像他。
他在学校里没什么朋友,话少,不爱扎堆儿,上到高二还只能叫出同寝室几个人的名字。成绩不突出,也不算差,偶尔踢足球,一个足球队,加上替补,十五个人,每个人都认识,但彼此不叫真名儿,耳朵大的那个叫罗纳尔多,头发像刺猬一样支棱着的那个叫贝克汉姆,光头那个叫齐达内,他叫自己梅西,那时候梅西刚出道,还没几个人认得。一个晚上,熄了灯,他被齐达内叫出寝室,说要和他拜把兄弟,整个足球队,一个都不能少。他没推辞,跟着来到足球场,十几个人排成三排,跪得整整齐齐,金字塔一样,他在塔底。齐达内说,黄天在上,其余人说,黄天在上,齐达内说,厚土在下,其余人说,厚土在下。齐达内说,我们兄弟十五人以后有福同享,其余人说,有福同享。齐达内说,有难……球场外戳过来一束手电光,干嘛呢?是查夜的老师,齐达内说,跑啊。其余人说,跑啊。一哄而散。他跑出操场,手电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光的另一端传来老师的声音,李悠悠,你别跑,我认得你爸,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只好站定,正脸对着光,尴尬地笑了笑。恨李金兴交际面太广,这老师也肯定在他家喝过酒。
老师让他供出其余的人,他一言不发,虽然以前没有深交,但既然一个头磕到地上,那就是兄弟,出卖兄弟的事他干不出。老师使出杀手锏,你要不说,那就只能叫家长了。他满不在乎,叫就叫吧。正当老师一筹莫展时,另一名老师领着罗纳尔多走进办公室,另一名老师指着李悠悠,刚才有没有他?罗纳尔多说,有。老师又问,你们干嘛呢?罗纳尔多说,结拜。老师说,还想学桃园结义啊?罗纳尔多说,我是被逼的,其实里面的人我有一半儿都不认识。李悠悠说,叛徒。老师说,闭嘴。罗纳尔多说,我说的实话,我也不认识你,就知道你叫梅西,我也不认识梅西。李悠悠像被点了信子的二踢脚,一个箭步扑向罗纳尔多,在罗纳尔多身上炸开,一顿拳打脚踢。两名老师过来拉架,李悠悠却死死咬住了罗纳尔多的耳朵。
还好罗纳尔多的耳朵够坚固,只是受了些皮外伤,但李悠悠少不了叫家长,以及停课反省的命运。
他在家里待了一周,范明霞每天在他耳边碎碎念,而李金兴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该干嘛干嘛,直到他重新返回校园,才在老师口中得知,李金兴为他求了不少情。老师说,一定要好好学,不然对不起你爸。他表面点着头,心里说,谁要他管。
考大学时,他和李金兴几年来第一次吵起来,李金兴让他考警校,而李悠悠坚持学计算机应用,最后两个人急赤白脸,差点动手,李悠悠攥着拳头,拂袖而去,李金兴指着他的背影,喊,有本事你别回来。李悠悠说,你以为我稀罕回来?那天晚上他当真没回来,第二天也没回来,范明霞一边骂着李金兴一边抹眼泪,李金兴说,不用管他,成年人了,饿不死他,要真饿死了,他也不配做我李金兴的儿子。范明霞说,你以为你是谁啊?有得选的话,你以为他想让你当他爹?
到了第三天,李金兴也坐不住了,拉了一帮同事,旅馆洗浴中心网吧挨家筛查,终于在一家叫做“沸点”的网吧里找到了李悠悠,当时李悠悠头发乱蓬蓬,脸色蜡黄,眼皮耷拉着,在放映《大话西游》的屏幕前打着瞌睡,夕阳武士说,他的样子好像一条狗啊。
被强制扭送去警校,不到一个月,辅导员给李金兴打来电话,问,李悠悠爷爷的后事处理完了吗?李金兴说,处理完了,十年前就处理完了。知道学校关不住李悠悠,编了个理由跑掉了。索性不再管他。李悠悠在大学混了四年,不负所望没有拿到毕业证。
毕业后,李金兴托关系在社区派出所给他找了个协勤的工作,户籍警,每天面对着迁户口补办身份证的群众们,因为不给人好脸色,甚至嘲讽丢了身份证的老大爷怎么不把自己丢了,而遭到无数投诉,所长终于忍无可忍,向李金兴反应,李金兴说,不要姑息,该罚罚,该停职停职。话传到李悠悠耳里,他不给所长惩罚自己的机会,直接一甩手,撂了挑子。自己跑到网吧,当起网管,干了半年,又跳槽去了郊区一家工厂做绘图员。一晃到了而立之年,却全没有成家的心,范明霞只好四处张罗给他介绍对象,起初李悠悠抵触,说还没玩够,不想结婚,架不住范明霞反复叨叨,耐着性子相了两回亲,和一家公司老板的千金对上眼,谈了半年,结婚,结婚半年,离婚。原因是千金小姐脾气太大,动不动就骂他,嫌他玩游戏。她骂,他不受着,反击,骂得更凶,你以为你谁啊?进了这个家门,最好把你千金大小姐的架子收起来,是龙你给我盘着,是虎你给我卧着。一来二往,终究闹到了民政局。其时李金兴已经查出癌症,无暇管他,范明霞劝,他说,难道你想让我跟你和我爸一样?别扭一辈子还不如打一辈子光棍,起码痛快。范明霞就不再言语。
三、
护士给李金兴输液,扎了一针,偏出,抽出针头,对张雄说,按住他胳膊。张雄说,要不输脚上吧,你看两只胳膊都是窟窿眼了。护士说,也行。退到李金兴脚下,说,脚你更得按着,不然踢我一脚再把我整的肝肠寸断了。张雄贴过去,按住李金兴露在被子外的右脚,脚底一层厚厚的脚皮,像即将脱落的痂。李金兴抖了抖腿,没能挣脱,说,小姑娘你是哪个科室的?上班为什么不穿制服?进来也不敲门!汇报工作还戴着口罩,成何体统?护士一边扎针一边笑,甭管您多大领导,到了医院就得由我摆布,不服也得憋着,出去了还得谢我,气人不?李金兴说,没大没小!回去给我写个检查交上来!张雄说,训人训惯了,从小我就是挨他的训长大的。护士说,这不巧了吗,我们干的也是训人的差事,还没人顶嘴。
输上液,李金兴盯着悬在头顶的点滴瓶,眼珠钟摆一样,向上拨两下,又向下拨两下,说,这姑娘还行,白,文静,悠悠,她家是干啥的?张雄说,大舅,我不是悠悠,我是小雄啊。范明霞接过话茬,她爸是地产商,他妈开美容院。李金兴说,那还凑合,悠悠,我看可以,抓紧时间谈,差不多把婚订了,年底入洞房。张雄说,好,我抓紧。范明霞说,悠悠离婚他都不记得了。
李金兴闭了眼,嘟哝,头疼,给我揉揉。李金兴因为化疗掉光了头发,现在新长出来一茬,贴着头皮,柔软,稀疏,他的头顶有块蚕蛹似的疤,疤上光秃秃的,没长头发。张雄五根手指竖起来,以疤为圆心,掐李金兴的头皮。张雄瞟了一眼临床的范明霞,她侧躺着,背对着他,好像睡着了。
李金兴又自言自语了一阵,也闭了嘴,眼皮慢慢覆盖到眼球上,眼珠挣了两下,终不再反抗,定在上眼皮和下眼皮细微的缝隙里,死了一样。早上第一缕阳光从窗口斜插进来,薄薄一片贴在墙角。张雄看着李金兴隐在眼皮下的黑眼球,发现里面闪烁着两个亮点,后来他意识到是头顶日光灯缩在李金兴眼睛里的倒影,于是他关了灯,亮点消失了。
张雄掏出手机,上面有三个未接电话,一个是妻子,两个是他妈,他先给妻子回过去,妻子问他家里钥匙有没有留下,他说在门口地垫下面,妻子又问李金兴的病情,张雄说,很稳定。他再给他妈回过去,他妈开门见山说,你大舅现在怎么样?张雄说,还算稳定。他妈说,有什么事打电话。语气好像李金兴将不久人世。他安慰妈,没事儿,能挺过去。他妈开始拉扯别的:你大舅待咱那是一百一,没得说,你上学,娶媳妇,都多亏了你大舅,这时候了,你可得好好照顾他。张雄低垂着头,眉心结了一个川子,手机挪开耳朵十公分,嘴里应着,嗯,啊,知道了。
挂断电话,张雄顺手刷起朋友圈,满屏卖二手房的,卖家电的,卖祖传脚气灵的,退出微信,打开虎扑论坛,自己关注的一场比赛已经进行到第二节,湖人对篮网,比分是58:57,医院里没有WIFI,他只能看文字直播,通过主播的文字描述在大脑里填充画面,这让他想起上学时偷看武侠小说的情景。
四、
张雄出生在农村。从小他的标签就是李金兴的外甥,而不是谁谁的儿子。李金兴是他们家的骄傲,也是全村的骄傲。作为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吃上皇粮的人,李金兴理应得此礼遇。李金兴给张雄树了一个标杆,戳在可望不可即的山巅上,够他追赶一辈子。在镇上工作的时候,李金兴经常来张雄家,他骑着五羊125摩托车,车屁股后面扬起的尘烟似统领着千军万马,刚刚拐进巷口,突突突的声音就弥漫了整条巷子。听到声音,妈妈说,你大舅来了。果然,声音越来越近,涌进大门,塞满院子。声音的海洋消失了,李金兴撩起门帘堵在门口,说,姐,小雄呢?妈妈背了手,从背后拎出张雄,说,他怕你。李金兴说,怕就对了。一把抱起张雄,走到院子一角的猪圈旁,猪圈里养着一只大黑猪,平时嚣张跋扈,但是见了李金兴后蜷缩在猪槽旁,瑟瑟发着抖,李金兴说,它也怕我。张雄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皱着鼻子,从李金兴臂弯里抽出手,紧紧捂住耳朵。李金兴从腰间掏出手枪,用下巴打开保险栓,说,看大舅给你表演训猪。说罢,端着枪,枪口对着猪槽,砰砰砰,连开三枪,子弹打在猪槽上,花团锦簇,大黑猪嗷嗷叫着,一蹦老高,刚一落地,再次跃起,连跳三次,终于又卧在猪槽旁,小圆眼睛警惕地看着李金兴。李金兴放声大笑,对张雄说,好玩吗?张雄觉得一点都不好玩,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他怕李金兴,骨子里的,自从上次看到李金兴打犯人后这种惧怕便自内而外扩张,渗入他的每个毛孔。那一天李金兴带到家里来一个浑身油污的男子,他把男子背剪双臂拷在院子里的枣树上,时近中午,太阳毒辣,李金兴走进堂屋,摘下大檐帽,擦了一把汗,掀开瓮盖,挽出一瓢水,对着嘴巴,一仰脖,咕咚咕咚喝下去半瓢,剩下的倒进旁边的脸盆里,哗啦哗啦撩起水来洗脸。张雄妈妈走近他,说,兴子,你干啥呢?咋还带个人回来?李金兴抹把脸,哈了口气,没有回答姐姐的问题,而是说,姐,饿死了,给我下碗面条。拷在枣树上的人也喊,姐,多下一碗,我也饿了。张雄妈妈跑出去,围着那个涂抹了夜色一样的人转了三圈,突然说,你是万良叔家的小儿子?那人冲她笑笑,黑暗里露出一口白牙,说,姐,是我啊,小名肉球儿,小时候我常跟在金兴哥屁股后面玩儿,金兴哥不愿带我,他在前面跑,我就在后面追,可他跑得快,我跑得慢,怎么也追不上,长大了调过个儿来了,变成了我跑他追,不过我还是跑不过他。张雄的妈妈问,你犯啥事儿了他追你?这时李金兴也从屋里走出来,说,你少套近乎,没用。肉球儿说,姐,您帮我求求情,我就顺了点原油。李金兴说,那是一点儿吗?张雄妈妈说,偷油犯法。肉球儿说,不是日子难过吗,金兴哥,你爹跟我爹可是把兄弟。张雄妈妈说,对。李金兴说,我知道。肉球儿说,咱关系这么紧,看在我爹的面子上,你放了我呗?张雄妈妈说,是啊,放了他吧。李金兴说,没门儿,姐,你别管,赶紧给我煮面去,吃了面我把他带到所里。张雄站在妈妈两腿之间,看到肉球儿整个人置身在被枣树叶子扯得稀碎的阳光里,身上滴滴答答流淌着黑色的液体,他好担心再这样下去,肉球会彻底融化,成为一滩黑泥。肉球儿猛地挣了一下身子,对着李金兴啐出一口浓痰,李金兴躲闪不及,一坨憎恨粘在警服上,肉球儿大声咒骂,你个六亲不认的玩意儿,早晚遭报应。李金兴手伸进裤兜,掏出一只手电筒一样的东西,按下开关,啪一声响,手电筒头上冒出火星,李金兴扭头对张雄妈妈说,姐,带小雄进屋。张雄第一次见到李金兴眼睛里那道阴郁却灼人的光,不由打了个战。张雄妈妈也不再说话,拉着张雄进了屋。刚关上门,张雄就听到外面传来肉球儿撕心裂肺的叫声。
他确定那天晚上做了噩梦,梦的内容没记住,反正醒来发现头上身上都是汗,被子也湿了一大片。后来见到李金兴就不由自主的有些紧张,直到李金兴病倒。
后来李金兴调到县城上班,见面少了,直到张雄四年级时,李金兴找到家来,对李金兴的妈妈说,让小雄去城里上学吧。正在写作业的张雄手一哆嗦,铅笔跑了偏,“连”字后面拖出一条长长的尾巴。妈妈不说话,看着张雄,李金兴又说,去了好跟悠悠做个伴儿,我们没时间接送,小雄大了,可以带着悠悠自己上下学。张雄多希望听到妈妈说不啊,但妈妈还是沉默着。李金兴点燃一根烟,说,再说城里教学质量比家里好多了,我看小雄是个好苗子,别在家里耽误了。妈妈说,这倒是,次次考第一,跟你小时候一样,不过比你老实多了。李金兴笑笑,说,我从小就皮。妈妈对张雄说,小雄,跟你舅去城里不?张雄紧紧攥着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李金兴一只大手搭在他的头上,来回摩挲着,说,城里吃得好住得好,有啥不乐意的?
张雄就这样被李金兴绑架到了县城。舅妈是个膀大腰圆的女人,对他很亲切,只是经常和李金兴吵架,只要李金兴一喝酒就吵,而李金兴几乎每天都喝酒,有时候在外面喝,有时候在家里喝,在家里的时候,李金兴会叫他坐在身边,给他倒上一杯啤酒,命令他挨个给桌上的人敬酒,一杯酒喝完,放他走。开始他不想喝,后来慢慢察觉,通过喝酒,李金兴对他越来越亲近,而对不喝酒的李悠悠越来越疏远,他觉得受到恩宠,喝起酒也卖力了很多。喝完一杯酒,回到他和李悠悠的房间,李悠悠多半躺在床上看漫画,他拉过书包,开始写作业。李悠悠似乎不太喜欢他,很少跟他说话,他以为他本身性格如此,也没太在意,直到有一天,他在学校看到李悠悠被几个孩子围在中间,侃侃而谈在北京动物园的冒险之旅,说自己坐在大象的鼻子上,大象鼻子一卷,他就到了大象背上。李悠悠从来没跟他说过这些,哪怕是吹牛。
李悠悠有把玩具枪,仿真的,可以用黄豆做子弹,据说能够打死麻雀,李悠悠跟他显摆,却不给他玩儿,摸摸都不行。他不争,努力摆出无所谓的样子。李悠悠在院子里朝着天上瞄准儿,说,要是能有只鸟就好了。可是天上静悄悄的,一只鸟也没有。后来李悠悠就把枪端平了,对着张雄,说,雄哥,你当鸟吧。不等张雄做出反应,李悠悠扣动了扳机。一颗黄豆打在张雄额头,疼痛由点及面,瞬间传遍整颗头颅。他的脑壳嗡嗡响,用手一摸,起了个乒乓球大的包,眼泪稀里哗啦就泻下来了。那一刻他唯一的想法是回家,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他蹲在地上,无声地哭,李悠悠吓傻了,呆立了一会儿,跑过来说,雄哥,我不是故意的。张雄擦干泪,说,没事儿。李悠悠说,不要告诉我爸妈好不好,我的玩具以后都给你玩儿。张雄说,我不玩你的玩具,也不会告诉你爸妈,你放心吧。
李金兴和范明霞下班回来,问起他头上的包,他说马蜂蛰的,说完瞄了一眼缩在沙发一角的李悠悠,李悠悠的身子在慢慢松弛,像一条冻僵的蛇在春光里复苏。虽然付出了些代价,但李悠悠现在把他当成自己人了,也算值得。两人一到星期天就把李金兴买来的小霸王学习机取出来,插在电视上打游戏,游戏卡是李悠悠跟同学借的,魂斗罗,合金弹头,街霸,两人组队张雄总当打掩护或者垫背的那个,而对打时他每次都故意卖个破绽,好让李悠悠有机可乘,一套组合拳将他KO。
他不那么想家了。李金兴每隔一周会带他回家一次,偶尔带上李悠悠,李金兴骑着那辆五羊125,李悠悠坐在前面,张雄坐后面。期中考试结束后,张雄考了第一,李金兴送他回家,路上说,为了奖励你,一会儿给你买个礼物,你想要啥就买啥。李悠悠问,那我呢?李金兴说,虽然你考得不怎么样,但你沾上了你雄哥的光,也给你买。到了镇上百货商店,李金兴停好摩托车,大手一挥,看上啥拿啥。李悠悠率先冲进去,一眼相中那台变形金刚模型,红蓝相见,是卡车的形态,张雄在电视里见过,知道它叫擎天柱。李金兴问张雄,你想要啥?张雄从柜台一头走到另一头,柜台后面的货架上摆着游戏机,冲锋枪,卡车模型,画板,还有文具,最后他停下来,手指顶在玻璃橱窗上说,我要这个。李金兴弯下腰,盯着他的手指,说,你想好了?可不许后悔。张雄说,嗯,我想好了。李金兴摇了摇头,对售货员说,变形金刚加上那支钢笔,多少钱?他能看出李金兴有些失望,但他不懂舅舅的失望因何而来,要知道,为了讨好舅舅,他可是放弃了自己喜欢的冲锋枪。
到五年级时,李金兴家里突然多出了一个女婴,范明霞说她叫李然然,是张雄和李悠悠的妹妹。这个从天而降的妹妹让他在李金兴家里失去了位置,他被送回老家,继续在村里上学,他很怀念那台小霸王学习机,虽然它除了名字,一切用途都与学习无关。
高考结束后,他主动找到李金兴,那天家里就他他们俩,李金兴从熟食铺子买来烤鸽子,烧鸡,火腿肠,取出一瓶五粮液,说,过年都没舍得喝,便宜你小子了。他笑笑,说,谢谢大舅。李金兴说,跟我客气个屁,虚。喝完一杯酒,张雄说,大舅,你说我报什么专业好?李金兴说,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张雄说,我想报政法类。李金兴说,好,有想法。两人喝光了一瓶五粮液,又喝了一瓶新疆带回来的马奶酒,马奶酒没味儿,像是白开水,也许是他舌头木了,尝不出味道。
学校在省城,李金兴开车送张雄,办好入学手续,两个人在学校门口饭馆吃饭,点了一道服务员死乞白赖推荐的招牌菜,酱牛肉,李金兴尝了一口,皱起眉,筷子一顿说,差劲,也就骗骗学生。张雄也夹出一片,填进嘴里,感觉味道还行,但他说,确实一般。李金兴说,给你排雷了,以后吃饭别来这家,张雄说,知道了。吃过饭,两个人站在李金兴开来的黑色桑塔纳2000前,九月初,白天还被夏天的尾巴占据,午后的太阳很大,车身反着白花花的光。李金兴从兜里掏出十几张红色钞票,甩给张雄,说,花完了打电话。张雄接过来,点点头。李金兴说,那我就走了啊。打开车门,钻进车里,关车门,打火,一溜烟开走了。等到桑塔纳2000完全在视野里消失,他突然觉得鼻子一酸,忙躲进路边梧桐树的阴影里。
五、
门被咚得撞开,李然然顶着一头五彩祥云闯进病房,张雄手一颤,手机险些掉落,范明霞也从病床上弹起身,瞪着眼睛四下逡巡,目光定在李然然身上,说,你想吓死老娘?李然然穿着一件胸前印着骷髅头的肥大T恤,T恤下突兀地生出两条光腿,五彩斑斓的十指捧着砖头大小的手机,径直走到李金兴床前——李金兴还在睡,她说,老头儿怎么样?范明霞说,还那样。李然然说,这可咋办。范明霞说,听医生的呗,能咋办。又去拽李然然的T恤下摆,你穿成这样就来了?李然然说,啥时候了你还顾得管我?下面有短裤!酒吧忙到三点,就睡了四个小时,哪有时间回家换衣服。范明霞说,你活该,放着学校的正式工作不干,死活要开酒吧,捱苦受累怨得了谁。李然然说,我乐意,怎么了?范明霞说,那你就别发牢骚。李然然坐在范明霞身边,说,谁发牢骚了,说说还不行?头转了一圈儿,问,我哥呢?范明霞说,回去喂毛毛了。李然然说,看吧,不到中午回不来,肯定在家打游戏呢!范明霞一掌拍在李然然背上,李然然身子前倾,吐了吐舌头,说,都让你惯的。下巴点向张雄,你让他跟雄哥学学,踏实一点。张雄笑着说,人各有志。
墙角那片阳光像浸了水的油纸,逐渐铺张,逐渐沉重,不知不觉压到李金兴脚上,李金兴的脚抖了一下,输液的针管里涌进一洼血,触动控制身体的开关,全身震动起来。他的眼睛睁大足有平时的两倍,眼球凸起似乎要挣脱眼睑;他的上下牙齿互相撞击,像是短兵相接的两军交战;他的双臂竖在半空挥舞,类似张雄看过的恐怖片里闻到血腥味的丧尸。张雄握住李金兴双手,连声呼唤大舅,范明霞从床上一跃而起,对李然然喊,快去叫医生!李然然如梦方醒,哽咽着冲出病房。
张医生赶来时范明霞和张雄正站在病床两侧,分别抓着李金兴两条胳膊。李金兴全身赤裸,被子滚到床下,身上漫着不匀称的红,脖子和额头上青筋像盘结在岩石上的老藤,紧紧将他箍住,他嘴巴里呜呜呀呀的,低吼着什么。范明霞喊:老李老李!张雄喊:大舅大舅!李然然又哇一声哭了出来。绕过范明霞,张医生看了一眼李金兴,说,有没有筷子?范明霞甩着头,射出一蓬汗珠,说,有,在柜子里。张医生说,拿出来呀!范明霞回头看李然然,傻了?拿筷子啊!李然然抹了把泪,从门口储物柜里取出一双带包装的一次性筷子递给张医生。张医生捏着筷子,扒开范明霞,一手掐住李金兴下巴,一手把筷子一端塞进李金兴嘴巴里,再松开手,李金兴咬紧筷子,似有深仇大恨,要将筷子碎尸万段。
持续了一分钟,李金兴安静下来,又慢慢闭上了眼睛,筷子从嘴角歪倒,身上的红挥发干净,恢复了之前黄和灰斑驳相间的颜色。张医生向后退了两步,用手松了松被汗水浸透的口罩,说,癫痫,可能是肿瘤引起的,我先开抗癫痫的药,再抽血测血钠,抽完血去做脑电图。
送走张医生,范明霞对李然然说,给你哥打电话,让他快点过来。李然然说,要打你打,他不听我的。
做完检查的李金兴躺在病床上由范明霞、张雄、李然然和护士一路保驾护航返回病房,病房里像刚下过一场春雨般凉爽宜人。李悠悠半躺在仅剩的一张床上玩着手机,声音很大,一阵轰鸣过后,一个浑厚的男声荡出手机: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听到开门声,李悠悠抬头看了一眼,然后直起腰,收起手机,问:怎么回事?
病床归位,护士重新把心电监测仪上众多由管子连接的磁片贴在李金兴身上,胳膊缠上血压计,左手中指夹上血氧测试夹,仪器上三条死寂的线段再度游动起来,护士说,数值还是偏高,有什么情况及时叫我,对了,癫痫再犯的话记得给他叼上筷子,别咬了舌头。
护士走后,范明霞抻过被子盖在李金兴身上。李金兴睁着眼睛,目光暗哑在眼眶里,无力抒发,他的嘴巴微张着,吐气悠长,吸气短促。李悠悠凑过去,再次问,怎么回事?李然然说,抽风了。李悠悠沉默了一会,说,可能快不行了。范明霞说,少胡说八道!张雄坐在床边,把被子提到李金兴下巴,被角掖到脖子两侧。范明霞抬头看向中央空调的出风口,冷气薄雾一样滚出来,扫荡着整个病房,范明霞说,谁把空调打开了?李悠悠小声说,我,太热了。范明霞说,关上去,你爸怕冷。李悠悠想说什么,终究没开口,走到门口按下了空调开关。出风口闭合,雾气消散。
张明霞取出张医生开的癫痫药,倒出一粒,椭圆形的白色药片,牙齿那么大,说,给你爸喂药吧。李悠悠说,他现在这样,能吃得下?范明霞说,试试嘛。从保温杯倒出半杯水,用嘴唇蘸蘸,温热,说,谁来掰着他的嘴?张雄到近前,掐李金兴的下巴,李悠悠按住李金兴的双臂。李然然说,轻点,别弄疼了。范明霞把药片塞进李金兴嘴巴,药片粘在舌尖,范明霞伸进小指,把药片向下捅,药片艰难地滚到喉咙,范明霞小心翼翼往李金兴嘴里倒水,水流稀薄,一半进了嘴,一半顺着李金兴下巴淌到脖子上。李然然扯了一截卫生纸,给李金兴擦拭下巴脖子。范明霞说,老李,吃药,咽下去。继续倒水。李金兴咽喉咕咚一声,喉结滚动,药片随着水滑进食道。
众人松了口气。李然然和张雄相对坐在病床另一侧,李然然手伸进被子,握住李金兴的胳膊,说,还是热,再给他擦擦吧。张雄又端出洗脸盆,去卫生间接水,返回放在李然然脚下,涮毛巾,拧干,递给李然然。李然然接过去,撩起被子一角,一边擦一边说,爸,你快点好起来吧。范明霞说,你那指甲上镶了那么多零碎儿,小心划到你爸。李然然说,那你来。范明霞说,还是你的吧,好好伺候伺候你爸,尽尽孝。擦完一只胳膊,送回被子里,再涮一遍毛巾,擦另一只,两只胳膊擦完,又擦胸口,擦完胸口,李然然对李悠悠说,哥,你给咱爸擦擦下身。李悠悠说,你这就尽完孝了?张雄说,我来吧。换过水,重新涮毛巾,被子揭开一条缝,手伸进去,擦李金兴肚皮,翻动生殖器,拨开尿管,擦会阴。李悠悠拍了一把张雄的肩,说,行了,你闪开吧,我来。张雄站起身,把毛巾给李悠悠,退到李金兴脚下。
阳光已经由李金兴的脚部扩散到大腿,张雄站在光线里,似乎把阳光从李金兴身上挖走一块,在被子上呈现一片梯形的阴影。李悠悠眯缝着眼睛,一只手抬李金兴腰,一只手拿着毛巾擦李金兴屁股,李然然说,大腿也擦擦,李悠悠白了李然然一眼,没说话,照做。
范明霞看了看时间,说,中午了,谁去打个饭?张雄抢先说,我去吧。范明霞从裤兜里掏出饭卡,说,食堂就在内科楼对面。张雄说,知道。拿了饭卡,走出病房,在走廊里打开手机,领了红包,20块。
李悠悠把毛巾摔在脸盆里,扶着腰从凳子上站起来,呲牙咧嘴在病房里踱步,范明霞说,又腰疼呢?李悠悠点点头,李然然鼻子哼了一声。范明霞说,忍忍吧。李然然说,你看他,还不如雄哥,这是儿子,那可是外甥。李悠悠说,别说了,咱爸对他这外甥比儿子还亲。走了一个来回,补充道,他对所有人都比儿子亲。范明霞说,你这是偏见。对别人,哪个不是看不顺眼劈头盖脸一顿骂?李然然说,就是!李悠悠嗤笑,然然,他最疼就是你吧。
六、
李然然的酒吧位于县城中心地带,原来是饭店,叫半年黄,到半年头儿上,果然应验,卷帘门紧闭,贴上了“转让”的告示。再早之前是美容院,也没撑过半年,本来挺红火,出了一次医疗事故,顾客要求隆胸,隆完了又反悔,闹得动静挺大,手艺没得说,主要是顾客是个男的。李然然说要把店面盘下来开酒吧时李金兴和范明霞极力阻止,李金兴说,那风水不好,我几次违章都是在那一片儿。范明霞说,一年八万,能挣上房租吗?放着好好的幼儿教师不当,开什么酒吧。李金兴难得一次和范明霞同仇敌忾,接着范明霞的话茬说,主要是去酒吧消费的都是些什么人?地痞流氓小混混?李然然说,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现在酒吧是高级白领聚集地。多番规劝无果,李金兴只好拿出多年的积蓄,说,我就这么多了,你拿去霍霍吧。说也奇怪,平时嚣张跋扈的李金兴,唯独在李然然面前会偃下气焰,像被拔了牙的老虎,范明霞在背地里说,这大概就叫一物降一物。
酒吧开起来,生意还不错,每天凌晨两点才散场,李然然回到家,总看到李金兴身子歪在沙发里,抱着肩膀打瞌睡,吊灯开着,亮得晃眼,把他叫起来,说,爸,你等我呢?李金兴伸着懒腰,说,睡觉呢。李然然说,那怎么不去屋里睡?李金兴说,在哪都一样。
第三个月头儿上,酒吧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安安静静的,待在灯光未及的角落,没惹人注意,直到临近打烊,闯进来来个染黄头发的小伙子,目光在酒吧里勘探,落在角落里一男一女身上,箭步冲过去,挥拳就往男的头上锤,两人互殴起来,杯子碎了一地,酒水洒了一身,顾客纷纷躲避,李然然和几名服务生过去拉架,不但没把两个人拉开,还捎带着不知被谁的指甲在脸上挠了一道血印子。
正无计可施时,从外围挤进来个硬硬的人影,喝了一声,两个小崽子,要打跟我去公安局打,别在这捣乱。两个人停了手,看着面前的中年男子,个儿不高,但脸上自带威仪。李然然说,爸,你怎么来了?李金兴指了指手腕上的表,说,三点了,平时最晚两点半到家,我一猜就有事儿。黄毛儿舒了口气,说,我还以为警察来了呢。李金兴说,恭喜你,答对了,现任刑警队大队长李金兴,警号XXXXXXXX,前年抓了个毒贩,运气好,胸膛被攮了一刀。黄毛说,被捅了还运气好?李金兴说,命保住了,还立了个二等功,难道不是运气好?又说,打架斗殴的也抓过,去年一中门口械斗,社会上的混混,好像叫什么青龙帮,每个人肩膀头上都纹着一条青龙,纠集了二十一个人,和学校里三十五个高三学生打起来,当天我有出警,抓住了青龙帮十八个人,跑了三个,那三个第二天也来自首,好争取个宽大。
黄毛缩了缩脖子,说,恕我有眼不识泰山,告辞。转身要走,李金兴手掌按在他的肩膀上,说,你没青龙吧?黄毛摇头,叔,没,我不是黑社会。李金兴说,我看也不像,另一只手指了指地上的碎玻璃渣子,这些东西不用赔吗?
坐在李金兴的车上,李然然说,爸,我第一次见你这么威风。李金兴得意地说,也就现在不让带枪了,不然掏枪在桌上一拍,哪儿还用跟他们废话?
没过几天,李金兴嗓子突然哑了,哑得说不出话,李然然以为他抽烟喝酒太勤导致的,就劝他少抽少喝,知他不可能把这两样戒了,只能从量上控制一下。李金兴点着头,呜呜囔囔的,不知道说的啥,随手从茶几低下取出一盒西瓜霜含片,在手里摇着,给李然然看。症状持续了半个月,一直不见好,这天范明霞拉着李金兴要去医院检查,李金兴说,你别管我。声音粗重,病了这些天,他学会了鼻腔说话。李然然本来在睡觉,听到动静也从房间跑出来,说,爸,去吧,我陪你去。于是三人开着车,去了市中心医院。拍了片儿,医生把范明霞和李然然叫到办公室,让李金兴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候。医生关上门,对范明霞说,看着像癌。李然然感到手脚发麻,说,癌?范明霞胳膊圈过来,扶在她的腰上,她看到范明霞原本红润的脸上突然血色全失。医生点点头,说,再做个全身检查。话说到一半儿,门被推开了,李金兴脸上挂着笑,说,你们医生通知患者家属能不能换个套路?电视上都演腻了,你们还不腻?我啥病?直说吧。又对李然然说,你回家,我房间卧室立柜第三个格,靠左边位置有个小盒子,在最里面,不好找,盒子里有户口本和我的身份证,你帮我取来。李然然鼻子酸酸的,说,我不去,我陪着你。李金兴说,听话,没大事儿,路上开车小心。
李然然打开那个红漆木盒子,取出户口本,发现下面还有一张和户口本连相的本子,区别是,国徽下面写的是“收养登记证”。
她抱着户口本和领养证,趴在床上好好哭了一通,家里一个人没有,她可以大声哭,尽情哭,哭完了,她想,老头儿是不是故意的?她又把领养证放回去,揣上户口本,去了医院。路上,她看到一名老人拉着平板车蹒跚前行,车上安着个大铁笼子,笼子里装着三只白色的小狗,圆滚滚的,煞是好看,想,长这么大,没送过李金兴礼物,不如买条狗吧。
七、
范明霞走到脸盆前,伸手进水里,水已经凉了,她去卫生间换了水,给李金兴擦另一侧身子。一边擦一边对李金兴说,老李,你可得好起来,我伺候了你小半年,还等以后你能还回来。李悠悠说,看样子有点难度。范明霞瞪了一眼李悠悠,能不能盼点好?不说话能憋死你?李悠悠说,憋不死。轰然躺在另一张病床上,掏出手机玩游戏。
张雄打来饭,肉夹馍和鸡蛋羹,几个人吃了肉夹馍,喂李金兴鸡蛋羹,李金兴勉强咽下一些,再不肯吃,最后一口鸡蛋羹悬在口腔里,随着气息上蹿下跳。范明霞只好用手指把鸡蛋羹抠出,又喂了几口水。
范明霞从柜子里取出前天别人探视送来的舒化奶,一人分了一盒,四人或坐或站,各自叼着吸管喝奶,吸溜吸溜的声音充斥着病房。李然然出了一头汗,端着奶去了走廊,对着窗口撩开T恤吹风。张雄把长裤库管挽到膝盖,衬衣解开上面两粒扣子。范明霞说,热的话开一点窗吧。张雄说,不用。李然然说,确实挺热的。范明霞走到窗前,用力提把手,提不动,叫张雄,你来。张雄说,没事,不热。李悠悠喝完了奶,走进病房,把瘪皱的空盒子扔进门后的垃圾桶,对范明霞说,我的吧。范明霞让开,李悠悠手扶着把手,把窗户扯开一条缝,风迅速涌进来,和闷热一阵交锋,热去了势,缩在病房角落里苟延。
范明霞说,都休息会吧,我守着。说着坐在李金兴床头的小凳子上,双臂支在李金兴枕头一侧,眼不错看着李金兴。李金兴闭着眼,喉咙里呜呜囔囔,像是积着很多话,却吐不出。李悠悠从柜子里取出泡沫垫子,在李金兴床尾靠墙铺开,一米宽,一米七八长,粉色,上面印着五个形态各异的美少女战士,又把空床上的被子拽过来,叠成长方形,放在头顶,躺上去,翘起二郎腿,高举手机,打开王者荣耀。李然然说,就你谱子大!那是我的垫子。李悠悠说,心疼你让你睡床,垫子硌得慌。李然然说,那雄哥呢。李悠悠说,雄哥不睡,他晚上又没值班。范明霞说,净说屁话。张雄说,没事儿,我不困,舅妈,你去歇着吧,我守着。范明霞说,你去那张床上躺会,晚上有得熬,然然回家睡吧,晚上带饭来。李然然说,我不去,我得看着我爸。
话音没落,李金兴左肩抽搐了一下,眼睛陡然张开,嘴角也向左边脸颊偏去,随后全身抖动起来。范明霞双手按住李金兴的肩,大声呼喝,筷子呢?李然然说,就在窗台上,张雄从窗台上取过筷子,趁着李金兴牙齿开启的瞬间插进去。李金兴咬紧筷子,身体像一台刚刚发动的老旧拖拉机,浑身战栗。李悠悠把手机扔到一旁,爬起来,抓住李金兴的脚,喊,爸,爸。李然然也哭喊,爸,爸。范明霞说,老李,老李,坚强一点,挺挺就过去了。张雄跑出病房,去叫医生。没人看到心电检测仪上的三条波浪线无序乱舞,几乎彼此相交。
血染红了筷子,向外扩张,继而染红苍白爆皮的嘴唇。李然然想去拔筷子,李悠悠拦住她,说,别激动,不让他咬筷子,他要咬舌头的。
这次持续不到半分钟,医生跑过来,李金兴已经恢复平静,只是圆睁着双眼,眼球一动不动,似乎冥神苦想着什么。筷子直直插在嘴里,像竖在坟前的墓碑。李然然掰开李金兴的嘴,抽出筷子,发现李金兴舌头被筷子戳出个伤口,说,雄哥,你下次插筷子能不能轻点?张雄张张嘴,想争辩,话到嘴边改了口,知道了,我下次注意。
李然然盯着李金兴的眼睛,说,妈,哥,爸一直没眨眼。范明霞抢上前,说,老李,你可别吓我。看了眼心电监测仪,一切如常。对张医生说,没什么事吧?张医生说,你跟我出来一下,又补充道,顺便开点止血药。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病房,没多久,范明霞独自返回,神色黯然。李然然问,什么情况?范明霞不说话,从脸盆里抽出毛巾,盖在李金兴眼睛上,说,老李,歇歇吧。
李然然从柜子里重新取出一双一次性筷子,去掉包装,问范明霞,有纱布没?范明霞说,没,你要干嘛?李然然没回答她,说,我去护士站要。一会一手握着纱布一手提着筷子回到病房,展开纱布,缠在筷子一端,缠了几匝,看了看,又缠几匝,扯多余的纱布,扯不断,拇指上的假指甲蹦飞,在空中画了一道流光溢彩的抛物线,掉到地上。李然然小声骂了句,妈个逼。李悠悠说,笨。伸过手,给我。从李然然手里接过筷子,纱布一头儿叼在嘴里,一扯,纱布断开,两端在筷子上打个结,筷子成了棒棒糖形状。李悠悠左右端详着筷子,说,真别说,还是然然细心,这样就扎不到嘴了。
阳光拖拽着时间,以让人忽略的速度在李金兴身上攀爬,等人注意到它时,它已经覆盖了李金兴整个下半身,把他从腰间一分为二。几个人轮流守着李金兴,喂水,测体温。范明霞和李然然有几次揭开盖在李金兴脸上的毛巾,每次都看到李金兴圆睁着双眼。其间李悠悠拆下一根舒化奶的吸管,放在水杯里,拇指堵住吸管一端,再放开,水似乎被手指牵引着,从吸管里攀缘上来。他像一位科学家一样给大家演示自己的科研成果:就这样,把吸管放进爸嘴里,松开手指,水就自动流出来了,省得用勺子了,也不会流到嘴巴外面。得到范明霞的赞许后,李悠悠脸上布满笑意。
直到阳光爬上李金兴脖颈,他又抽了几次风,搞得大家手忙脚乱,好在持续时间越来越短。高烧依旧没退。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些不祥的预感,可是谁也不愿说出来。
张雄打来晚饭,天已经黑透,病房里亮着惨白的灯光,映得人脸上都没了血色。和早上一样,还是包子和小米粥,李然然说吃不下,范明霞强把包子塞到她手里,自己却不吃。范明霞把小米粥倒进餐盒,喂李金兴,粥在李金兴嘴里打转,却不下咽,范明霞急得拍李金兴的脸,老李,老李,吃点,不然身体扛不住。李金兴无动于衷。李悠悠说,算了,输葡萄糖和蛋白液吧。范明霞只好作罢,沉思了片刻,说,这样也不行,万一米粒卡到气管咋办?取过水杯里的吸管,伸到李金兴嘴里,自己含住另一端,往外吸小米粒。
到晚上十点,李金兴又抽了一次风,十几秒,反应也较为轻微,除了头部和肩膀,其他部位像是脱离了意志,一动不动。范明霞对大伙儿说,晚上应该没大事,我们分开值班吧,都守着谁也熬不住。众人同意。李悠悠自告奋勇值第一班,到凌晨一点,张雄第二班,一点到4点,李然然第三班,一直到早上。范明霞则全程陪护。李悠悠劝范明霞去休息,她不干,怕照看不到,万一有什么闪失。李然然躺在床上并不睡,把剩余九片假指甲依次掰下来,排列在枕头边铺好的卫生纸上。它们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九个指甲全部弄完,李然然包好卫生纸,托在手心,想了想,瞄着门后的垃圾桶掷了过去。张雄坐在垫子上,背靠墙壁,也没睡,跟妻子在微信上聊了两句,之后打开体育新闻,一条条浏览。范明霞和李悠悠坐在李金兴两侧,范明霞胳膊支在床沿上,手托着头,眼皮慢慢闭合,又蓦地张开。李悠悠把玩着棒棒糖一样的筷子,想到什么,起身走到柜子前,手探进柜子,从舒化奶箱子上撕下一片硬纸板,用筷子没缠纱布的一端戳破硬纸板,插进去,硬纸板直抵纱布,又找出之前多余的纱布,绑在纸板外侧,将纸板牢牢固定在筷子上。李悠悠返回李金兴身边,把筷子插进李金兴嘴里,松手,使李金兴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在吹唢呐,李悠悠不由笑起来。范明霞问,你这是干嘛?李悠悠说,这样就算我们不小心睡着了,我爸抽起风来也不会咬着舌头了。范明霞说,胡闹,万一松了不会掉出来吗?李悠悠说,也对。一拍大腿,有了,用胶带把它粘在我爸嘴上。范明霞说,瞎胡闹!你爸憋气怎么办?李悠悠说,好办,在胶带上捅几个窟窿眼儿。范明霞说,纯粹胡闹!让人看了笑话。李悠悠反驳,大晚上的,谁会来!范明霞取下筷子,攥在自己手里,反正就是不行,就人盯着!李悠悠不再争执,低头嘟囔,最不可靠的就是人,人会困,会乏,会走神。范明霞拍了下大腿,说,你倒提醒我了,还没给你爸吃癫痫药,一天两次。李悠悠说,他现在这样,饭都吃不下,怎么喂药?张雄放下手机,说,可以肛门用药。李悠悠瞪着张雄,肛门?张雄双手撑着膝盖站起来,说,我去护士站要手套,我爸中风昏迷后就是把药从肛门塞进去的。
淡黄色医用橡胶手套在四个人手中传递,最后落回张雄手上,范明霞说,悠悠,你来。李悠悠说,我没经验,让雄哥来。范明霞说,你是儿子,伺候老爹不是天经地义?李悠悠说,对,我是儿子,可我爸对这儿子还不如外甥,从小他管过我?范明霞说,你有没有良心?你那脾气,你爸敢管你?可你上学,工作,娶媳妇,哪样不是你爸操心?李悠悠说,得了吧,哪一样是我自己愿意的?李然然从床上爬下来,哥,你少说两句吧。李悠悠又把矛头对准李然然,你也一样,咱妈让你考教师资格证,去教小学,你咋不去?李然然说,我连二十六个英文字母都认不全,考个屁啊,不都把学生带沟里吗?李悠悠说,咱爸就只知道抽烟喝酒,不对,还会搞外遇,咱妈就知道和咱爸吵架,平时不管咱们,到头来还那么多要求。范明霞说,最近两年不是好了吗?李悠悠说,是好了,可我们也都大了,定型了。张雄戴好手套,说,别吵了,我来吧。范明霞说,我来吧。张雄说,舅妈,悠悠,你俩抬腿,我塞药。撩起李金兴下半身的被子,露出李金兴麻杆一样的双腿。
张雄看到李金兴的生殖器软软趴在睾丸上,像一条垂死的蚕,他左手托起李金兴的睾丸,右手捏着药片往肛门里塞,肛门没有抵抗,顺从接纳了药片,张雄一根手指抵住肛门,往里顶,手指没入大半,再顶,整根手指进入肛门,抽出来,褪下手套,闭着气说,我去趟厕所,手捂胸口快步出了病房。李然然说,屋里有厕所。张雄像是没听见,在病房外轻轻带上了门。
十分钟后张雄返回病房时脸上湿漉漉的,他在卫生间洗了脸。范明霞说,小雄你睡会吧。张雄看了看时间,说,该换班了,悠悠你去睡吧。李悠悠说,雄哥,你辛苦了,你休息吧,我盯着。语气里似乎有些歉意。
门砰地打开,张医生闯进来,火急火燎说,你们家属不看仪器的吗?血氧太低了,幸亏护士台可以监控。四个人全都站起身,范明霞说,那咋办?张医生说,家属做好心理准备吧。李然然哇一声哭出来,范明霞紧咬双唇,片刻说,还有没有办法?张医生说,可以打针,不过强行续命,几个小时的效力,起不到根本作用,你们家属可以协商下。范明霞身子晃了晃,李悠悠上前扶住,说,妈,镇静。范明霞脸色苍白,然然,你说咋办。李然然不说话。李悠悠对医生喊,你们是医生,不就是救死扶伤的吗?你们想办法!张医生摊摊手,说,我理解家属的心情,有些病是医生也战胜不了的。李悠悠又说,要不算了,已经这样了,别折腾我爸了,让他安安静静地走吧。李然然突然跳起来,哭吼,操你妈,一定得治!一拳打在墙上,拳头挪开,墙上多了一片刺目的红印子。范明霞颓然坐在凳子上,说,张医生,治,打针。李悠悠看向神色木然的张雄,说,雄哥,现在是二比一,你的意见呢?张雄眼皮跳了两下,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汇集,他说,我听大家的。范明霞说,打针,现在就打,别耽误时间了。
八、
范明霞刚认识李金兴的时候,李金兴二十出头,留着板寸,面皮干干净净,乍一看还挺精神,仔细看觉得脸上带了一点戾气。当时范明霞在县五中教学,素以严厉著称,背后被学生称为母夜叉,自行车常常被放气,下班只好推着走,但仍然本色不改,最著名的案例是把一名早恋的女生骂哭,叫家长,连带家长一起骂哭,母女抱作一团,争着做自我批评。
那天放学后,范明霞照例推着自行车回家,刚进五月,气温火急火燎往夏天赶,有点热,她推着自行车,边走边擦汗,回家路过一座石桥,桥下面是一条河,雨季未来,河水细细长长一条儿,在桥下匍匐,岸两边有几名垂钓的老者,雕像般坐在夕阳的影子里。河两边没有建筑,所以风畅通无阻,风虽不大,但在炎热里更容易被感知,细细软软贴着她裸露在短袖衬衫外的胳膊卷过去,带给她一丝快慰的凉意,她不由停下脚步,歇一口气。最先贴着她的身子跑过去的是一名五大三粗的男子,她只看到背影,头发纷纷扬扬的,花衬衫喇叭裤,就像电影里的小阿飞。她记得前些天班里转学来一个留级生,就这种装扮,她从办公室拎了一把剪子,把那名学生叫道讲台上,一手薅住他头发,说,别动。另一只手舞动着剪刀,顷刻那孩子的头顶就从原始森林变成了戈壁滩。看着跑过去的那个背影,她想,多亏你不是我学生,不然有你好果子吃。然后他就遇到了一身便装的李金兴,俩人对望了一眼,范明霞的目光驻在李金兴的脸上,而李金兴的目光已经落在范明霞的自行车上。李金兴突然开口,说,大姐,借自行车用下。不等答复,一把推开范明霞,抢过自行车,抬腿蹁上去。蹬了两圈儿,跳下来,骂了一句,什么破自行人,扔下自行车,冲前面花花绿绿的背影喊了一嗓子,你他妈给我站住。背影在一片楼群前一拐,消失了。范明霞一把抓住李金兴的衣袖,说,你也给我站住,大白天就明抢,反了你了。李金兴一甩胳膊,打开范明霞的手,说,没空跟你啰嗦,耽误我抓贼你兜得起吗?说罢迈开大步,狂奔而去。范明霞对着李金兴的背影骂了一句,神经病,李金兴没有理会。
一直在学校里说一不二的范明霞感觉受了奇耻大辱,这口气在胸口憋了三天,乃至茶不思饭不想,最后还是决定,必须报仇,不然真有可能憋出病来。他找去了公安局,接待她的民警很客气,说,你怎么知道他是警察?范明霞有备而来,他说妨碍他抓贼云云,那不是警察是什么?民警说,你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吗?范明霞说,记得,一米七左右,瘦,平头,眉毛很浓,鼻子很高,嘴唇像是刀子剌出来的,很薄,对了,左边颌骨上有颗痦子。民警赞叹,好家伙,姑娘你这眼睛赶上扫描仪了,你不来警察局上班真是警察局的损失。范明霞脸一红,说,我就有这本事,过目不忘。民警指着身后墙壁上一排照片,说,你看,里面有没有他?范明霞一眼看到身穿警服的李金兴,心想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穿上警服,戾气也成了威严之气,照片下面写着,刑警队先进代表:李金兴。她伸出一根手指,犹豫了一下,又收了回去,说,没有,可能他不是警察吧。民警说,你说的这人外貌和刑警队一个小伙子很像,你确定里面没他?你放心不要害怕,如果被我们查明,绝不姑息,一定让他给你赔礼道歉,还要给他处分。范明霞更加肯定,说,没有。
说完转身走了,心里那口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泄了个干净,走到车棚里,推出自行车,好巧不巧,李金兴骑着他那辆五羊125查案归来,两人马上认出了彼此,范明霞没说话,低头想走,谁知李进兴横过来摩托,把她堵在车棚外,说,你干啥来了?给我告状来了?范明霞说,你管我?好狗不挡道,躲开。李金兴说,领导怎么说?有没有说要给我奖励?范明霞气得嘴唇直打颤,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你想我给你告状是吧?好,如你的愿。自行车靠在车棚的柱子上,拉上李金兴就往里走。
范明霞对刚才民警说,同志,就是他,就是他抢我自行车,还叫我大姐。李金兴梗梗着脖子,董局,你听我说,不是她拦着我,那贼跑不了。范明霞说,原来你是局长,那更好办了,你得替我做主。董局说,姑娘你先松开他。范明霞这才发现自己还攥着李金兴的衣袖,慌忙松开,衣袖上褶皱纵横。董局对着李金兴招手,说你过来。李进兴走到董局身边。范明霞说,刚才还说绝不姑息,现在就维护上了?董局说,你先别急,凑到李金兴脖子上,鼻子抽动,金兴,昨天又喝了?李金兴身子矮了一截,说,喝了,又挺起来,我下班喝酒,解解乏,碍着谁了?董局说,没碍着谁,现在说你和姑娘的事儿,你是不是抢人自行车了?李金兴说,我不是着急抓贼吗。董局说,你是不是叫人家大姐了?李金兴说,叫大姐都不行?难道叫大姨?范明霞想发作,董局摆了摆手,她压制下怒火。董局说,李金兴,你不要跟我耍混不吝,不要忘了咱警察的职责是为人民服务的,不是为了抓贼就可以随意损害人民群众的利益,我命令你,马上给姑娘道歉。
从警察局出来,范明霞感到一身轻松,她骑着自行车,自行车活了,自己往前走。虽然李金兴的态度一点都不真诚,但是看到董局按着他的脖子给自己鞠躬,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像是要冒出火来的样子,差点就笑出声了。学校离公安局不远,隔着一条马路,前行一千米左右,右拐,再骑一千米,右拐,再骑一千米,就到了公安局门口。她家在学校和公安局中间,但是不需要第二次右拐。学校边上有条小胡同,也不算胡同,规划的时候留出了一条路,左边的学校和右边的住宅区都想多占点地皮,各自向外扩张出半米,就把这条路挤得瘦瘦的,仅容一人通行,平时鲜有人走,地上扔着烂砖头,墙根遍布杂草和猫狗的粪便。这天下班后,范明霞心血来潮想要趟趟这条上班三年来从没走过的道儿,自行车照例被放了气儿,她推着车,侧着身子,躲避着脚下的猫屎狗粪,一路蹒跚,出了胡同口,一眼看到公安局的拱形大门,正是下班时间,身着警服的警察们或推车或骑车三三两两涌出来,她站在胡同口等了一会儿,终看到那辆五羊125。
她正想若无其事走过去,装作偶遇,蓦然看到李金兴身后赶上来一个女孩儿,个子不高,但是苗条,穿着半截裙儿,小腿细长,垫着碎步追上李金兴,在他肩上拍了一掌,蜻蜓点水的,不等李金兴回头,迅速把那只肇事的右手藏到背后。李金兴扭着半边身子看她,两人相视而笑,李金兴说,文丽啊。文丽说,嗯呢,求你件事儿。李金兴说,什么事儿,除了办不到的都给你办到了。文丽说,没正形,我想去电影院看电影,本来约好了我表妹一起,可她突然有事,去不了了,自行车也被她骑走了,你能不能送我?李金兴说,能啊,没问题。说着,跨上摩托,拍拍后座,豪迈地说,上来。
范明霞吃多了糖醋蒜一样,胸口冒着着酸水,直烧心。她知道,等文丽上了摩托车,可就不止送到目的地那么简单了,两张票,一个人,到了电影院门口,她一定十分惋惜地说,浪费一张电影票,等着李金兴自己上钩,不上钩再补一句,你有时间没?不如把票送你。她也是女人,女人最了解女人。她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扔下自行车,顾不得形象,箭步窜出去,说,警察同志,我要报警!李金兴愣愣看着她,警察局门口所有下班的民警都看着她,她心一横,说,李金兴同志,你不能走,我就认识你,我要报警。李金兴双脚支着摩托车,说,咋了?她说,我,我丢了钱包。
一个月后,范明霞和李金兴确立关系,又过了两个月,订了婚,十月一领证,年底办了酒席。婚礼当天俩人就吵了一架,拉开吵架日常的序幕。也不是大事儿,李金兴几个年轻同事,逗新娘逗得有点狠,开始范明霞没动声色,夫妻对拜的时候,范明霞刚弯下腰,一个小伙子窜出来,用力按下范明霞的头,范明霞的头和李金兴的头结结实实撞在一起,砰一声响,地动山摇,观礼人群爆出哄笑,范明霞一把扯下红盖头,挺着身子四下张望,说,谁干的?无人应答,范明霞说,男子汉敢作敢当,是个男的你就站出来。李金兴用干咳提醒范明霞,范明霞不理会,继续用目光屠杀人群,李金兴说,算了,都没外人,闹着玩呢,不就图个开心吗?范明霞说,我不开心他们就开心了?这安的什么心?李金兴有点挂不住,压低嗓子说,结婚呢,闹什么呢?范明霞说,一辈子结一次婚都结不痛快,那还有什么意思。俩人互不相让,眼看婚礼就要停摆,双方家长慌忙赶上来,打过圆场。
前面十几年两个人的吵架还是点到为止,看似声势浩大,实际上干打雷不下雨,无非都是宁折不弯的主,谁也不肯让步,直到文丽再次闯进他们的生活,才伤了筋骨。
李金兴结婚不久后,文丽嫁到外地,工作也通过关系调了过去,生个儿子,年纪跟李悠悠差不多,谁知前不久,文丽突然独自返回,又回到公安局上班儿,一打听,原来是离了婚。刚一回来,就和李金兴死灰复燃,还被人看到俩人大晚上共同出现在宾馆门口。范明霞听到些风言风语,质问李金兴,李金兴振振有词,他一个女人,刚回来没地方住,我给她安排个宾馆住下,怎么了?范明霞说,你也住下了吧?李金兴说,放屁,我哪天不回家了?范明霞说,你哪天回来早了?李金兴说,我那不是有饭局?范明霞说,我又不跟着你,怎么知道是饭局还是床局。闹将起来,差点动手。
第二天范明霞找到文丽,收起凶神,换了一副和蔼可亲的嘴脸,张罗着给文丽介绍对象,还说,不然全公安局男人的魂儿都被勾走了,文丽是个通透的人,知道范明霞犯了猜忌,以后便和李金兴故意保持着距离,如此一来,李金兴对范明霞愈加不满,饶是范明霞剌了文丽同款双眼皮也无济于事。
九、
范明霞抱着李金兴的头,老李,你还没等到悠悠然然结婚,还没抱上孙子,可不能就这么走了啊,等我不行了,我还想你来照顾我呢……李金兴像是没听见,安详肃穆地躺在病床上,他的眼睛还在微睁着,似乎有什么不舍。李然然上半身趴在李金兴胸口,一直呼唤着,爸,爸……后来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终于伏在李金兴胸口没了声音,脊背偶尔抽动,那头彩色头发在床上铺张开,像一朵漂浮在水里绚烂的花。李悠悠在房间里踱步,走了几个来回,坐到另一张床上,打开手机,关闭,再打开,再关闭,起身继续踱步,如此往复。张雄垂着头坐在垫子上,想着心事,后来身子放倒,双手枕在头下,闭上了眼睛。
窗外泛起亮色,光明正在驱散黑暗,李然然从李金兴的胸膛支起头,看到心电监测仪上的波浪线逐渐放缓波动,忙叫范明霞,妈,你看。范明霞还在抱着李金兴,低声倾诉着什么,听到李然然说话,身子一震,随着李然然的手指看向心电监测仪,李悠悠和张雄也都凑过来,瞪大眼睛盯着仪器上三条优雅浮动的线条,李悠悠眼睛里爬满红血丝,张雄眼角粘着眼屎。
李然然带着哭腔说,叫医生,再给我爸打针!范明霞无助地望着李悠悠,儿子,你说,咋办?李悠悠把手放在李金兴头顶的疤上,轻轻抚摸,妈,让我爸走吧。范明霞突然爆出一声:老李——疯了一样拍打李金兴的脸颊,力度越来越大:老李,你回来!你个没良心的,你给我回来!李悠悠抱住范明霞,说,妈,别这样,让我爸走得安心点。范明霞挣开李悠悠,跪在李金兴床头,手摸着李金兴的额头,由上到下,眉骨,眼睛,鼻子,嘴巴,老李,你安心走吧,不要记挂着,孩子都大了,会照顾自己,从前的事,我也不再记恨你,你安心走吧。
李金兴闭上了眼睛,范明霞感觉到手下皮肤的温度在慢慢流失。李然然哭哑了嗓子,声音丝丝缕缕,像两把刀子在空气中互相摩擦。终于,心电监测仪上的波浪停止了起伏,归于平静。
张雄转过身,走出病房,关上门,隔断了病房里此起彼伏的哭声。他的脸对着走廊的窗户,窗外似乎有雾,灰蒙蒙一片,有风从窗口灌进来,很凉。他按下妈妈的电话号码,响了一声,接通,他缓缓说,妈,我舅死了。电话那头用沉默和啜泣回应着他。挂断电话,他看了眼时间,又抬头望向窗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早上六点钟,今天没有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