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哥哥是两道菜（二）自由之翼

我哥念大学的时候，恰逢全世界喜迎千禧年，能遇到如此伟大时刻的人都是幸福的，当我们展望下一个千年，大概没有人会觉得自己依旧要碌碌无为下去，只有我爸是个例外。上回说到，凌志为了追寻爱情，把自己莫名其妙送进了一所农业大学，金融学院和农业大学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就是你叫马云爸爸而叫袁隆平爷爷。那时候一号文件没有农业政策，新闻联播没有三农聚焦，九亿农民如同空气，我们依赖他们延续生命，却又心安理得视若无物。我爸认为，在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悠久历史中，无论价值观如何更迭，农民永远霸占了最底层的席位，世界上没有比搞农业更让人心碎的事业了，哪怕再过个一千年，这种情况也不会有所好转，所以千禧年有什么用？等万禧年再让他庆祝吧。

但我哥可不这么认为，大学对于他意义重大，逃离家庭的束缚，就可以自由自在去喝酒、去通宵，去开房，在哪里学什么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附加问题——应该说自由散漫是我家的家族通病，我阿爷是正宗无量山脉出产的彝族，本来嘛，打歌喝酒随风奔跑才是彝族人的天性，一切妄图靠思想教育泯灭天性的行为都是不道德，也不现实的。于是几年以后，我也莫名其妙去读了警官学院，我爸终于一声长叹说，我认命了。

我对农大很有好感，知道里面有很多袁隆平爷爷式的杂交人才，每天拿着水稻和玉米到处配种，比较谁的下一代更优秀一点，是一个研究优生优育的学校。优生优育不仅是我国的基本国策，更是中华民族农耕文化的璀璨结晶，早在几千年以前，我们的祖先就让马和驴发生了不伦关系，从而得到兼具负重和奔跑能力的骡子，把一个家庭到底是买马还是买驴的矛盾化解于无形，促进了社会和谐发展。我从小就很有社会责任感，我建议我哥，一定要好好学习，有生之年让水稻和地蛋发生关系，生下又大又面又高产的米蛋或者蛋米，从而解救饱受粮食危机困扰的第三世界农民兄弟。

然而我哥告诉我，农大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博大精深，在水稻学院，地蛋学院以外，还设立了哲学系和心理学系，水稻之所以守身如玉，除了长相原因，更多是道德层面的问题，你想想看，好好的一颗大米，非要和门不当户不对的地蛋发生关系，其他大米怎么看？有没有违背米伦？生下来的米蛋能不能承受世俗的眼光？心里会不会很苦？如果没有解决好这些问题，贸然弄一些奇怪的物种出来，会给植物和社会造成双重伤害，因此，农大是世界上最富有社会责任感的学校，和其他为了扩招随便开设专业的大学有本质区别。

我哥虽然吃了很多吹雪豆腐，是一个多情的男人，但他对帮助其他物种发生不伦关系这种事完全不感兴趣，把水稻和地蛋促成焖饭关系才符合他的追求，所以最终他选择就读食品科学专业。我爸听了消息，更是心如死灰，那个年代大家还喜欢没事谈谈理想，写几首小诗，贪吃是一件上不了台面的事，自己含辛茹苦保养了十八年的凌志车，最终却开往了新东方，四年以后还会成为一个油头大肚的本科厨子——这绝对是上天和他开了一次巨大的玩笑。

那时候我哥已经不屑于和我爸争论什么，他信里告诉我，他对吃其实没有多大兴趣，做这个选择，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的人生很迷茫，即看不透生活的真谛，也看不透爱情的真谛，所以干脆先去弄明白食物的真谛是什么。

食物的真谛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我哥的真谛我早已了然于胸，果不其然，大学四年里，我陆续收到过他寄来自制的油炸方便面、冰皮月饼、速冻汤圆、真空鸡腿和自热红烧肉，有一年寒假，我看他在沙发上午睡，T恤已经盖不住起伏的油肚，我知道，我哥的腹肌，终于也迷失在了食物的真谛里，这让我伤感地直抹眼泪。

大一结束后，他和高中的小女友分了手，从此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女朋友换了好几拨，却再也不快乐，也不愿意和我讨论生活了。再后来，他连恋爱也不谈了，把所有的爱和精力都献给了食物，去探索一块豆腐究竟能不能代表生活，最终以一篇《试分析建水豆腐的风味物质与脑前额皮质素型快乐的关系》技惊四座，吓傻吃了一辈子烧豆腐的老教授，满分通过答辩，圆满完成学业。

毕业以后，我哥对家里说，暂时不打算工作，要去gap year。我爸那几年和中国股市较上了劲，打算自己给自己买凌志车，对我哥已经无欲无求，大手一挥竟然同意了。

于是我哥揣着我爸给的几千大洋，从昆明出发，坐着火车一路向东，去到了牡丹江畔，美美喝了几天哈啤，叼着红肠欣赏了无数黑丝老妹。我心里对我哥失望透顶，心想从盘龙江跑到牡丹江也能叫gap year，真是个成不了大器的男人。

事实证明我永远在低估我的哥哥。他在牡丹江畔逗留了几天，等来了一班神奇无比的国际列车，坐上火车穿越国境线，抵达俄罗斯的哈巴罗夫斯克省，并最终以极其低廉的价格在哈巴罗夫斯克机场搭上一架图-154，飞跃西伯利亚冰原，空降莫斯科。当他从莫斯科小屋机场给我打来国际长途，在嘈杂的线路声中向我详细描述这一错综复杂的穷游线路时，我的心情犹如登顶珠峰般澎湃。

激动之余，我对他的积蓄是否支持他完成如此壮举表示怀疑，他对我说，弟弟，你还是太年轻了，多出去走走吧，举起你的大拇指，试着搭一辆大货车，你就知道没钱也可以去很多地方，做很多事，对了，图-154就是大货机。

比举起大拇指拦下图-154更让人心潮澎湃的是，几天以后我收到了他给我寄来的明信片，他在信中写道：“在图-154巨大的轰鸣声中，我爱上了邻座的哈巴罗夫斯克女孩叶琳娜，哈巴罗夫斯克相当于我国的西部地区，资源丰富，经济落后，而叶琳娜就像我国的云南女孩一样，美丽，开朗，勇敢，骄傲。”信的最后他说，再见了我的祖国，再见了我的弟弟。

我只在前苏联电影中见过苏联女孩，唯一的印象就是肤白貌美胸大腿长可爱奔放，我几乎可以想象他在颠簸的机舱中翻看中俄会话五百句，憋红了脸向叶琳娜搭讪的模样，看他的语气，我以为在不久的将来，他会成为一个俄罗斯女婿，生下一个凌志列夫斯基或者凌志波娃。

一个多月以后，当我还在幻想我们全家将远赴莫斯科参加他的婚礼，他一个人从莫斯科飞到北京，又乘坐火车悄悄返回了家中。那是我见过他这一生最落魄的时候，油肚塌陷，神情萎靡，口袋里没有一个卢布。在房间里足足睡了一个星期以后，他终于向我讲述了这段莫斯科爱情故事。

“故事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原来叶琳娜是去莫斯科结婚的——一次代表家族利益的交易，叶琳娜的父亲，打算用自己小女儿的幸福作为代价，从她万恶的叔叔手中夺回了一片油田的经营权。我堂堂七尺男儿，岂能容忍悲剧发生在自己心爱的女孩身上，为了爱情的尊严，也为了祖国的荣耀，我向叶琳娜肥胖的未婚夫发起了决斗。”

“整整三瓶伏特加，叶琳娜肯定是喜欢我的，把我送到了医院，在我弥留之际，她似乎还吻了我。但叶琳娜毕竟不是喀秋莎，她背负的太多，我给不了她想要的，我心爱的俄罗斯籍云南女孩最终选择了莫斯科户口。”

我觉得不可思议，首先，我哥的俄语顶多达到说我爱你的层面，没有进行灵魂交流的充分条件，其次，他的身材并没有比叶琳娜的肥胖未婚夫好，叶琳娜缺乏爱上他的必要理由，从逻辑上说，这又是一个类似吹雪豆腐的谎言。

“你忘掉了我长胖的理由，世界上唯一能跨越种族、跨越文化、跨越语言的交流，不是音乐，也不是艺术，而是食物。”

“当时叶琳娜住在未婚夫的五星酒店里，而我住在酒店背后的青年旅社，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叶琳娜总会带着伏特加如期而至，敲响我的房门，我借用青旅厨房制作了一道特别的鸡翅，我们一起吃肉喝酒，吃到动情之处，她的眼睛里总会爆发出强烈的光芒，那是向往自由恋爱反对包办婚姻的光芒，刺得我睁不开眼，我们一句话也不用说，就相互走进了彼此心里。”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道鸡翅，名字叫做自由之翼，我在鸡翅里注入了自由主义的因子，所有吃过的人，都会从心里抗争命运的不公，期盼用自己的双手去争取幸福，张开自由之翼，在爱情的天空里翱翔。”

“我本打算在叶琳娜吃满三十个自由之翼以后，带着她私奔，但或许是自由的味道太过浓烈，终于还是被她的未婚夫发现了。”

我哥的叙述太啰嗦，后来我提炼总结了一下：叶琳娜的未婚夫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这个名字长得像火车的俄罗斯男人，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带着数十名巨汉，包围了青旅。为了叙述方便，此男简称亦凡。

亦凡一脚踹开了青旅木门，活捉了正在啃鸡翅的叶琳娜，他怒目圆睁问我哥，为什么我的未婚妻半夜在你的房间啃鸡翅？

我哥处变不惊说，她爱吃你管的着吗？

亦凡大怒，掏出手枪准备崩了我哥，在这个时候，美丽勇敢的叶琳娜站了出来，挡在我哥身前。她对亦凡说，没你这么欺负人的，我和他只是单纯的翅友关系，如果你伤害他，那你就永远失去了我的心。

叶琳娜此言一出，我哥崩溃了，这是一个比被亦凡爆头更让人难以接受的事实。他指着亦凡开启freestyle模式：我们决斗——都说俄罗斯男人能喝酒——我们就比喝酒——谁赢了叶琳娜跟谁走。

故事的结局，以我哥惨醉收场。

我都忍不住为我哥的智商捉急，和俄罗斯男人拼酒，就相当于小学生和侦察兵比武，朱启明和我打篮球一样，mission impossible，我哥在以命相搏的时候，亦凡大概还捎带手啃了几只自由之翼，谈笑间让我哥灰飞烟灭。

后来我分析，以我哥的蹩脚俄语应该不足以参透叶琳娜的家族纷争，亦凡也不可能听懂我哥的决斗邀请，顶多认为是友好的中国青年邀他成为翅友，因为最后他礼尚往来送给我哥一张昂贵的回国机票。最大的可能是我哥在一段对东欧少女的单相思失败后，杜撰了勇斗俄罗斯石油巨子的剧情，以此抚慰自己受伤的心，但这个故事实在编得太狗血，就算我被吹雪豆腐彻底伤了心，也不妨碍叶琳娜、高考和失恋成为了我十八岁最伤心的回忆。

十多年以后，我哥终于看透了生活的真谛，成为了一个朝看炊烟暮啖豆腐的中年男人，再也不提他的俄罗斯美人，而我的身边，却出现了越来越多面临包办婚姻苦恼的朋友，总陪他们喝酒让我很头大，于是这道神秘的自由之翼又浮上了我的心头。上次去建水，我哭着向我哥讨要秘方，他拒绝了。

他说，莫斯科不相信眼泪，自由之翼已经和叶琳娜一起，埋葬在了我的青春里。

我晓之以情，说，你的青春已经结束，但自由恋爱的精神还需要薪火相传，请为青年朋友做出最后一点贡献。

最终我得到了这道秘方，以下为实操：

1.采购鸡全翅，用容嬷嬷手法施以针刑，刺激鸡翅产生我国言情史上追求自由恋爱反对包办婚姻的著名代表紫薇抗体，这就是所谓的注入自由主义因子。有诗云，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一定要下狠手，把鸡翅扎到如你心一般千疮百孔

2.烧热油，放糖炒糖色

3.倒入鸡翅、八角和桂皮，煎至鸡皮焦黄

4.加热水，稍稍没过鸡翅

5.正视对手的实力，选用俄罗斯石油巨子的挚爱，伏特加中的茅台——俄罗斯金沙皇伏特加

6.倒入半瓶金沙皇，加花椒，加酱油，恶狠狠念一万遍咒语。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做菜有很多咒语，本次咒语是

Я не навижу тебя

（是不是发现自己面对生活很无力，连一句咒语都念不出，没事多读书多学文化，不要虚度光阴，打铁还需自身硬，自由不是你想买想买就能买，黑老师教你们：牙——捏哪喂汝——节比亚，这是我哥当年对叶琳娜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恨你）

7.收汁后出锅装盘

看出自由之翼和红烧鸡翅的区别了吗？没错，毫无区别，除了浓浓的自由主义味道，欢迎一切反对包办婚姻渴望自由恋爱的朋友在深夜敲响我的房门，和我成为单纯的翅友关系，但前提是别让你的未婚夫爆了我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