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妖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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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孤寞寂
【一】
我的父亲是有苏氏诸侯王,我是冀州的公主苏妲己。
自我出生的那一刻起,我的婢女,我的侍卫,便对我寸步不离,关照入微,可我却很少见到我尊贵的父亲。婢女总是把手藏在长袖子里,一双手掌贴于衣前的腰带上,躬下身来,对我说,我最美丽的公主,大王是疼爱您的。
父亲在王宫的日子,我总是听到母亲的抽泣和父亲的叹气,可我听不懂是因为什么。
我17岁那年,父亲打了一场败仗,整个冀州哀鸿遍野,满目疮痍。
帝辛派天使来冀州选美女的时候,母亲给了我一块丝帕蒙面,我生气地把帕子扔到地上。心下暗想,为何只单单给我一人,若是舍不得我怕我被帝辛娶了去,可以大方允我去天底下游玩几年,定是母亲怕我冒冒失失得罪了天使,蒙了面到时好为我开脱,这样大可不必,我虽然顽劣调皮,但也识得大体。
我还是像往日一样,要去殿外的的林子里弹我的琴,小侍女跑来告诉我练琴的地方被人占了的时候,我还没有梳头,怨气急步走到桥头,圆睁的怒目开始变得温润和安详,我听到宛若玄音的琴声悠扬地落到我及地的发上,落在我狂跳的心上。
我缓缓地走近,却还是被抚琴的人察觉,那人慌张地收起放在琴上的手,匆忙地站起身,一脸狐疑地打量着我,他着一身赤色的朝服,星目剑眉,空灵俊秀,白色的玉带上别着一把长剑,一只手警惕地握着剑。我捂着嘴笑,侍女捧着我的琴,放在了石桌上,他恍然大悟地移开自己的琴为我腾地方。
“我叫苏妲己,你呢?”
“在下西伯侯次子姬发。”
“来冀州有什么事吗?”
“听闻有苏王反商大败,在下奉父王之命前来探望,路过此地,见水淡山青,心有所感,便停下来抚了会琴。”
“我听出来了,是600年前商汤讨桀的曲子,你好大的胆子。不过啊,公主练了这么久,还不及你的一半呢。”
他涨红了脸,头开始低垂着,我的侍女在一旁咯咯地笑,大概是我平日里太惯着她了,让她如此无礼。
他教我抚琴的时候,我的母亲正差人四处找我,我听到远处的呼唤声,问他要不要同我回我的宫殿,他坚定地摇摇头,想来生性腼腆,被我和侍女的大方吓坏了,也许他从来没有见过披头散发的女子,而我却爱上了他按礼数垂到膝盖而被微风吹起的发和头顶暗色的王冠。
他比我先把琴装进袋子里,离开的时候,对我微微欠身行礼“公主,帝辛命天使四处选美女,您这么美,应该避着点。”
“我家公主生来便是当帝后的命,你为何出此忤逆之言。”
他沿小路折回,路两旁的梅树参差着枝桠,连结在一起,像搭了一座花木桥,他走在桥下,绚烂的梅花瓣跌落在他的肩上,发上,琴上,剑上,和来去的脚印上。我难过地记着他难过地对我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公主,帝辛道行逆施,好杀喜战,定是亡国之人,您的父亲战败,他的天使必定百般为难,索要奇珍异玩和美女,在下想来,这亡国之后不要也罢。”
我站在河边,投在水里摇摇晃晃的倒影,像极了一只妖魅的狸,白色的衣与裳,青色的发飘到河中影子里,影子里的发飘到河底的地狱里。
【二】
我在前殿的宴会上端坐的时候,衣着交领长袖的华服,头戴頍形冠卷,强颜欢笑,觥筹交错。
母亲没有把那面纱巾重新给我,因为得知天使这一路风风火火,就是奔我而来。
天使用手摩挲着我的脸时,我连呼吸都僵硬的,怒目看着略带酒意的他,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觉得害怕的时候,我别过脸去看着母亲,粗手紧随其后,她焦急地对我摆摆手,意思是,小不忍则乱大谋。
“只要你肯,肯依了我,我定在帝辛的面前保你父亲的冀州不死将卒,不奉朝贡。”
他把手下至我的颈项时,我大惊失色,长开嘴尖叫了起来,难过的声音回荡在宫殿的梁柱上,酒席上的人屏气凝神,我看到父亲青色的脸,定是责我。
“还请天使自重。”浑厚的声音在殿堂响起,我含着泪,幽幽地想起我的侍女,她们躬下身来对我说,我最美丽的公主,大王是疼爱您的。
“好你个有苏护,我乃是帝辛下派的天使,你竟如此无礼,你信不信,我只要一句话,你冀候的人头便能落地。”
然后,我听到瓷器与酒盏摔到地上分崩离析的声音,我的大哥有苏全忠起身,拿剑指着天使的头,“现在,你便能人头落地。”
天使见状,不敢出声,瑟瑟发抖。
父亲拦住我的大哥,对天使说,“今日我不杀你,你且带话给他,我冀州苏护,永不朝商!”
大哥听到父亲发话,把剑收进鞘,对天使吼道“还不快滚!”
我看到天使如闻大赦般地狼狈逃离,看到父亲凝重的眉心,心下惶恐不安。
天使走后,冀州连下半月的暴雨,城外的农田和百姓的房屋毁得比战败时还要彻底,天边翻来覆去的青云和震耳欲聋的响雷惊扰着我无数个夜晚的梦境,大哥告诉我,父亲最怕的的也是我,最爱的也是我。
父亲果然没有去朝歌进贡,他身边所以的侍卫都被他支去疏水赈灾,我躲在大殿的柱子后,狠心地看着他一天比一天苍老下去,以一种等待死亡的姿态活着。如果,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我愿意承担,可并没有人责我,或许,每个人都有错,又或者,在命理里,没有谁对谁失。
父亲死在一个男人剑下的时候,正在祭坛举行每日一次的占卜,初冬的清晨,周遭的空气冰冷地像一把把小刀,在我的身上反复割刮,我站祭坛开外几十步,用手捂着嘴,生疼却不敢哭出来。
一个巫师朝我这边跑来,他戴着一个占卜面具,严肃而高贵,同我说话的语气快速而绝望,公主,大凶之照,你要往西方跑,找一个叫伯邑考的人,他会是未来的帝王。
只是,他还没来得急为我解释,就已经死在当初仓皇离开的天使剑下,我不知道伯邑考是谁,不过,自我出生起,伟大的巫师就预言,我定是未来的王后。我未往西边迈开一步,忽然想起这句整个冀州子民奉为谶纬的话,让我突然安静地弯身捡了地上那块烧裂发烫的牛股骨,抬起头时,果然没有被人杀死,然后,我安静地看着我身前站着的一个陌生男人,天使在他身边,小人得志,恭恭敬敬。
【三】
被帝辛带回朝歌的路上,我杀了天使,他赤身死在我的营帐下的时候,我裹着纱衣,垂着青发,窝在帝辛的怀里小人得志,恭恭敬敬。
他褪去他的青白相间的朝服时,我问,帝辛快回来了,你难道不怕死吗。
他用他的粗手磨砂着我的脸,我最美丽的公主,只要得到你,我死千遍也甘愿。
从今往后,我要报仇。
我曾经是冀州的公主苏妲己,我父亲是有苏氏诸侯王,我想。
如果可以,我还要去西方找姬发,我不认识伯邑考,我要告诉姬发,你当初和我的母亲一样,劝我戴上面纱躲避帝辛,那是个没用的法子,你知道吗,我杀帝辛的时候,变成了一个人尽可诛妖女,这种蒙蔽了灵魂的转变比面纱来得声势浩大,我看着他喉咙里的血从赤流到青,再从青流到赤,这是一个寂寞的轮回,我终于看够了。
我不得不承认,在茫茫血海看到帝辛的笑时,就像看到一块浮木,那种夹着腥甜味道的定位标,一瞬间就幻化为我活下去的勇气。
回到朝歌的宫殿里时,我看到一个年老色衰的女人,所有的人都唤她为王后,唯独我路过她面前的时候,高傲无礼,她脸上松弛的肌肤在强行遏制的怒火下抽搐,难看极了。
尽管她如此克制自己,假装原谅我的荒唐无礼,可是她还是死了,她的侍女在我的贿赂下来刺杀我,被帝辛一刀砍掉了脑袋,她为什么要死呢,因为我突然意识到她和太子给我施加的压力,我怕的是她真的派人来杀我,因为我要行动了。
我把我看得见的雕花的筷子换成了象牙的,把酒杯换成发犀玉的。我要吃旄象豹胎,我要穿九重锦衣,我的宫殿梁要雕,楝要画,窗要镂,墙要文。
九侯听说帝辛喜欢美女,却不知道帝辛只喜欢我这一个,他把一个高傲的女子送给帝辛时,我高兴地把床榻让给她和我的王,我料到她会死,而且会死很多人,我猜的事总不会错。
她幽怨死时,还带了九侯的肉酱陪葬,九侯的肉酱陪葬时,还把替他求情的鄂侯变成肉脯,我闻着朝歌弥漫的血味,笑。
一道前来朝歌进贡的还有姬发的父亲,尤浑在帝辛身边说西伯侯的坏话时,我在帷帐内听得清楚,尤浑说得在理,但我不会让姬发的父亲死,因为这样,我心爱的姬发会很难过。
七年后,我终于见到那个叫伯邑考的人了,他让自己看起来卑微,安静地跪在我和帝辛的脚边,他带了很多宝物和美女,恭敬地叫我王后的时候,我听到他从喉咙发出的憎恨和厌恶,我并没有什么对不起西伯侯一系的人,可是马上就要对不起了。
我在牛股骨上刻下几个字推给伯邑考时,他英俊的脸吓得苍白,和姬发与我相遇时的警惕的表情真像,可我不会害我心爱的姬发,之所以害姬发的兄长,因为我要我的姬发继位成为西方的诸侯王。
伯邑考死了,帝辛把他的肉赐给西伯侯品尝,他受宠若惊,吃得津津有味,他被放回西方时,我说,尤浑说你是圣人,可圣人吃了自己儿子做成的肉羹都不知道呢。然后,我看到老泪纵横的脸和听到咬紧牙关时发出的咯咯声。
我想,帝辛应该会死在西伯侯或姬发的剑下。
【四】
有一天,我听到朝歌的百姓除了哭声外还有笑声了,这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我时刻都在哭,他们怎么能笑呢。
我对帝辛说,我想要天上的星星,他就不假思索地答应我,要为我修建万丈高楼。
我看到汗水和血水流了一地的朝歌,现在,你们还要笑吗,这么惨了,还要笑吗。
帝辛的叔父开始一次又一次地劝谏他,我心里有些害怕,想要看看这个比干的不怕死的心,杀他的时候,我有点难过,就好像看到了我的父亲。
朝歌的百姓还是笑,我最后一次登上鹿台的时候,终于发现他们笑的原因,然后,我也笑了。
我看到城门外像青云一样的人头,看到战马扬起的黄沙,赤色的军旗像朝歌子民的鲜血,看到姬发,他青色的发被杀气吹得像一条流着暗青血液的决堤的河,四散流去,他比年轻的时候更英俊,而我,看起来有点老了,看到他,我竟然还会想到自己快老了。
帝辛没有死在姬发剑下,他死前把我死死地钳在他的怀里,他眼里没有丝毫的恐慌,他说,妲己,你真美。
他说,妲己,你以为一切都是你的功劳,你错了。
他说,妲己,十多年了,我可以拒绝你的任何一个要求,可是,我连爱你的时间都不够了,怎么舍得浪费它去害你。
他说,妲己,你在我死前终于真心笑了。
然后,我看到自己在帝辛眼里那一抹不食人间烟火的笑,终于露出破绽了,他的妃子在他自焚前笑,他肯定想杀了我。
他接着重复说第一句话,妲己,你以为一切都是你的功劳吗,你错了,是我的功劳。
我推开他,双手藏在我的长袖里,两只手的指尖相触,两只手掌放在我的玉带上,心脏像被一条细丝悬着,狂跳不止,一切都是他甘愿的吗,不,不是,是他自找的。
我躬下身来对他行礼,我说,王,您不该杀了我的家人。
他在火海里哈哈大笑,可是,我并没有杀你,你有什么理由怨我。
我在鹿台的最高处等着我的姬发,想必他也一眼就认出了我,我要告诉他,你当初和我的母亲一样,劝我戴上面纱躲避帝辛,那是个没用的法子,你知道吗,我杀帝辛的时候,变成了一个人尽可诛妖女,这种蒙蔽了灵魂的转变比面纱来得声势浩大,我看着他喉咙里的血从赤流到青,再从青流到赤,这是一个寂寞的轮回,我终于看够了。
我听到脚步走上台阶的声音时,天真地抖了抖鞋上的灰,清了清嗓子,发自内心的笑。
他给我一条白绫的时候,我的手在半空中瑟瑟发抖。
我绝望地看着他严肃而高傲的眼睛,那里面,是一只认人宰割的狸。
我没有勇气开口对他说我练习了十多年的几句话,我听到满城的将士高呼,我尊贵的帝王,请杀了这个妖女。
原来,除了帝辛,我在所有人的眼里都是妖魅的狸,包括我的父亲,包括我自己,包括我的姬发。
我问,你为什么要杀我。
我的姬发说,你不该杀了我的兄长。
我哈哈大笑,可是我没有杀你,你凭什么怨我。
我还是死了,悬在鹿台的梁上时,被风吹得瑟瑟发抖,摇晃不止,我精致的盘发变得乱七八糟,我掸了土的绣花鞋染上了掸不掉的泪,姬发站在不远处,他的眼里,是一只没了生命的狸。
我闭上眼,我的面具消散得粉碎后,我回来了,就在那片凋谢了,枯萎了,伏尸般的,惨赤惨赤的梅花海中,带着年幼时不食烟火的笑容。
后言:
妲己,己姓,字妲,商纣王的宠妃,生得倾国倾城,后人称之为一代妖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