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拥有者之舞
一
暮将尽,在一处不可知的地方,有一个人独坐在石椅上,手中翻阅着一本古籍,书已黄到泛出幽光,上面记载着许多过去的事。
一个人,像敲响门扉似的敲开了这片方外之境的寂静与空阔。
“适时地也该到人间去。”那个人说。
坐在石椅上的人依旧翻着他的书页,没有理会。
“人间,发生了很多事。”那人心情似乎十分愉悦,微笑着劝说。
这时候,石桌旁,另一本书里,突然微光一闪,一颗流星滑过书页边缘,消失了。看书人,眼角动了动,放下手中的,拿起那本。打开来,良久,吐出几个字:
“人间,有一个拥有透明灵魂的人,过来了。”
随即转过身,凝神在那人站立的地方,神情安详。那站立之人顺着他目光转过头,身后,是一片白茫又深邃的时域。隐约中,一个身穿白袍的女孩,踱着迟缓的脚步,走过来,走到坐者面前。
那人慈爱的问她:
“小姑娘,你从哪里来?”
小女孩摇了摇头。
“前面是什么路,你知道吗?”
小女孩望了望前方,那里还是一片深茫,依旧摇摇头。
站立者噗哧一声,笑道:
“不知来路,又不知去路,那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小女孩回头看了一眼穿紫衣的站立者,不置一言。
坐者皱起眉头,责备地瞟了眼站者,继续他的询问:
“你是如何到这里来的,这可是非人间。”
小女孩歪着脑袋,想了想,
“爷爷睡前都有一个习惯,就是会看一会书,今天他睡觉的地方,离他的书房特别远…..”
“所以就叫你过来拿。”
小女孩点点头。
“你爷爷有没有说要你拿什么书,你知道吗?”
小女孩摇了摇头,“他没说,只叫随意地拿一本,我转了很久才找到书房,不知他现在睡了没。”
“应该还在等你哩。”站者插了一句嘴。
“可是”,女孩回望了一下这虚无似的空间,“我怎么会到这里来啦,这里一本书都没有啊。”
坐者和站者都笑了。
“小孩子,别看这里空空如也,到处都放着书哪,数都数不过来。”
女孩有点疑惑:
“我一本都没看到啊!”
“你弹过钢琴吗?像弹钢琴那样用手指弹弹看。”
女孩神情茫然,还没弄清是什么事。但,坐在她眼前,全身裹在黑袍里的人眼神那样坚定,她不自禁的抬起手,想象着弹钢琴的手势,无名指按了下去,“叮……”空气中响出一个音符,女孩惊讶地全身一震,马上缩回来。
黑袍者微笑着看着她。
女孩鼓起勇气,重又举起。十指轻轻的拨动着,“哇……”女孩不仅惊叫,随着她十指的起落,一连串音符出现,而且每个音符响处,都会闪过一本书。
当美妙的音乐在虚无的时空中回荡,女孩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快乐的笑容。这是她在每天的练琴中从未体验过的。黑袍者会心地笑了,看着穿紫衣的人,似乎在告诉他:
“看!她的灵魂在放光。”
一本本书在她的指尖处出现,像光团围绕在她的周围,仿佛她弹奏的不是一架隐形的钢琴,而是一本本闪耀在指尖的书。
处在这时空中的三个人都很愉快,在音乐弹奏到最快乐的时候,时空中显现的所有书籍都自行打开书页,在飞舞中各自翻阅,似乎每一本书都有一个灵魂在阅读,所有阅读着的灵魂都会从心底发出笑声。
女孩看着这一切,真的,到处都是书籍。没有一本不是打开着,没有一本不展现笑容。
女孩的手继续弹奏着,不停地弹奏着,她闭上眼睛,沉浸在美妙的书乐中。
脑海里闪现出她很小很小的时候的记忆,那时,她刚出生,爷爷将婴儿的她抱在怀里,慈爱地用颤抖的上腭音呼出一个字,从此这个字就成了还是襁褓中的她一生的名字。
恰!
小恰恰带着爷爷起这个名字在摇篮里熟睡,爷爷眯着眼在一旁轻轻地哼着小夜曲。
突然她听到她爷爷在叫她,不是在记忆深处,而是身后,声音那样急切,仿佛在焦首地等待。爷爷从未这么焦急的呼叫过她,怎么了?
女孩忍不住回头,手停在那里。一本书在指尖最后停下的地方滑落,光芒忽地一声闪过。
女孩看着脚边的书,询问似的看着黑袍人,黑袍点点头,女孩拾起书,飞快地冲了出去。
黑炮人站了起来,紫衣人回过头去,一同注视着女孩身影消失的地方。带着一样的祝愿,关上了今日通向人间的门。
“你给她的那本书,书名叫什么?”
“《拥有者之舞》”
“拥有什么?”
“你说呢?”
两人在彼此灵犀间做着无紧要又漫不经心的问答,向着不可知的更深处走去。
二
“哥哥,死是什么?”
死,是什么——
一股往下沉的力?黑暗中,没有一点风,人也没有重力,身体上什么东西在往下压,却感觉不到沉重。
是浮力,却不是水面上随风随水的那种浮。是沉吗,也不是空气中略略受阻的那种沉。更像一种上升,一种“反着上升方向”的上升。是上升,是交织在各种心境的一种无限下沉似的上升。
要到哪儿去,周围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眼睛是睁的还是闭着的?不知道。下面是什么,是更深的黑,还是无限平滑的安静?好静啊,没有声音。心里却涌出了各种感觉,是害怕,是孤单,还是恐惧。好像是独自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躺在房间里睡着了,梦里却清清楚楚地醒着,梦见一种错位的行走,明明向左却往右。
小男孩在这样的下沉的“升腾”中,想起几天前,他在小河边,妹妹突然跑过来,问他:“哥哥,死是什么?”挂着泪痕的小脸上怀着忧伤。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在他十二年的生命历程中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不知道。
死是什么?
下沉的感觉并没有无限地放大,黑暗包裹的时空也没有无止境地延续,像一粒微尘,透过层层树阴,终于,飘落在大地上。小男孩看到了白光,从平躺着的身体下面射上来。小男孩全身被光照亮了,感觉亮堂堂地好像细胞里的眼睛都睁开了。心里既没有惊讶,也不感到害怕,而是以一种更加缓慢地轻盈的速度向下飘落,难道又是一场没有时间的下沉?
小男孩被自己的这个问题逗乐了,他从未想过他可以这样假设。
“哥哥,时间是什么?”
他又想起妹妹总是拿他不知道的问题问他,他很恼火:“不——知——道!”他这样吼过去。
现在他也想,时间是什么?
他想起一件事。
那是一天晚上,天下了小雨,石子路,滑滑的。但踩在石子路上的他的脚步却不悠闲,那样烦躁急切,不堪重力的小碎石都从脚步间蹦起来,啪地又掉下去。
小男孩和妈妈吵架了,赌气跑出来,决心再也不回去。
但这是什么地方?
月亮的银光撒下来,一只花骨朵,在光亮下泛出微微的蛋黄。小男孩伸出手去,花骨朵轻轻地摇晃着脑袋.周围,很多声音围着她,淙淙的水声,咚咚的泉声。啾啾的虫鸣,呱呱的蛙叫,小鸟——夜莺喳喳的,——都围着花骨朵,为她歌唱。
小男孩睡着了,朦胧中睁开眼。原来,这里是林间的一方荷塘。初夏,河面上唯开了一朵荷花。
小男孩没想到自己怎么睡着了,急切地抬头向眼前望去,他的花骨朵呢。眼前能进入眼帘的是一朵完全打开的荷花,他不敢相信,四下里找寻。一夜的霜露湿润了整个池塘,半池的水清清楚楚地映衬的那唯一的一朵荷花。
他的呢?
小男孩一屁股坐下,一种很委屈的被欺骗的感觉涌上来,他哭了。他就那样固执地坐在湿漉漉的荷花池边,对着那朵迎风挺立的荷花,哭了很久!
漂浮在这么安静的时间,小男孩才意识到,是什么偷走了她。时间。
但如果他一直没有睡着,他还会把她带走吗?
下降停止了,小男孩浮在了水一样的平面,一种力量回溯到身体,让他终于能翻动自己,他看看周围,如同夏日的黎明还笼罩在一片白雾中,这里就算有景象也都镀上一层虚无。他想,我是不是应当站起来?
他这样一想,身体就立了起来。
眼前,身后,左边,右边,都是一片空旷的深茫,没有景,没有象,也没有方位,小男孩低头望了望自己脚下,脚底下只有鞋,脚踩立的地方是什么?那里也是一片深茫。
我是不是应当走走。
小男孩从未对自己问过话,此时,在这样一片时域中,他除了自己不可能再去询问别人,他的自己这样回答他:是的,走走。
小男孩提起了右脚,没想到,真有东西附在脚下,他小心翼翼地踩着小步子向着眼睛的前方走去。他不知道如果有一双局外的眼,看到他这样的步伐,会觉得他是在平行直走吗?或许向上,或许向下。
“妈妈,为什么爷爷坐在轮子里?”
他的耳边又一次响起了妹妹的声音。“因为爷爷走不动了。”妈妈回答。
“爷爷不能陪我抓蝴蝶吗?”“爷爷可以看小恰恰抓啊。”回应的是爷爷的笑。
小男孩听到妹妹的快乐地笑声,厌恶地觉得妹妹很幼稚。
可是此刻,小男孩也产生了这样的疑惑:为什么爷爷站不起来了?时间也把爷爷的脚带走了吗?
在这虚茫的空间,小男孩意识到自己在行走,是在前行,还是原地踏步?小男孩不知道。这里连时间都没有吗。咦!眼前似乎出现了一点东西,是什么?小男孩瞪大眼睛,脚步加快了,不敢相信,小男孩飞快地奔过去,居然会有人!
只听“碰——”一声,小男孩忽然间被自己撞了出去。
起先还只是感觉受到碰撞,一种弹力纳进身体,但不到一会儿功夫,那力量无处可去就在脑袋里乱撞,一种疼痛感漫过心间,痛令他远离了这时域虚无的意味,渡向一种真实。小男孩疼。
那个穿着紫色衣服的男子带着怪怪的笑站在那里,小男孩觉得奇怪,他明明远远地站着,怎么一下子这么近了。小男孩按着额头,挣扎地起来,嘴里嘟囔着:“痛死了!”抬眼瞟一眼紫衣者,“这人什么东西做的,这么硬!”
“要不要露个真身给你看看,其实我是一扇门!”那人居然说话了。
小男孩感觉很不可思议地看他,这是怎样一种感觉,这么真实,如果小男孩无意间进入的这里是那么虚茫的存在,那么这个人何以这么真实的吐露他的情感,好像这虚茫仅是假象!就是刚刚死亡般的下沉和时间虚无般的空旷都是假的一样。
“小朋友,过来。”另一个人,小男孩心里一颤,循着声音望过去,只见一个全身裹在黑袍的人,坐在一张石椅上,带着亲切的笑容,“让我看看,撞到哪里了。”
小男孩为这声音怔住了,他从未听到过这样的声音,情不自禁,走过去,黑袍伸手抱住他,一把把他揽到膝上。小男孩没想到他会这么做,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稳稳坐到他的膝上,小男孩心里惊讶,从没有人这么亲切地抱过他。
“疼吗?”黑袍关切的问。
光洁的额头上已经红肿了一大块。
“嗯。”小男孩感觉那痛好像深到里面去,说不出的滋味。
“小鬼,”紫衣看着他的脑瓜,笑道:“跑什么,不知道叔叔站在这里,伯伯坐在那里,几千万年没动过了吗?”这是紫衣站者的声音,小男看向他。
“你前几天不是刚从人间回来?”坐者接口道,眼睛却看着小男孩。
“比起几千万年的时光,那几天算什么。”紫衣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小男孩完全呆掉了。回头凝神望着,好像忘记了什么,痴痴地。
没想到紫衣突然做一个鬼脸,吓得小男孩不知所措。
“嘿,我看到一只圆滚滚的白脸鸡傻呆呆着盯着我嘢。”
小男孩没想到那人会蹦出这么一句,一瞬间神情茫然,但他一下就意识到自己被嘲笑了,马上皱起了眉头,嘟起了嘴,脸也涨红了。
“哟,白脸鸡变红了。”紫衣不依不饶。
“荧夕.…..”黑袍轻声喝道。黑袍温柔地生气了。
“别在意,他没恶意。”黑袍轻轻笑着。
小男孩一个抬头,也对紫衣做了个鬼脸:“讨厌你!”说得干脆。
紫衣被逗乐了:“又不欠你喜欢,也不好好看看额头,人家早就把你修理好了!”
小男孩不明白他说什么,下意识的翻眼向上,看不到,用手去摸,真的,额头上,不但疼痛消失了,连肿块都没有了。
“你怎么做到的?”小男孩拉着黑袍的袖子,兴奋地大叫。
“不是我,是他。”黑袍用手指指指小男孩身后。
紫衣一脸得意。
“不可能,他离我这么远。”小男孩看着紫衣,嘟着嘴。
黑袍把小男孩往怀里抱紧。
“怎么说呢?我呀,只是这个时空的管理者,就像图书馆的那种管理员。负责编排整理。他呢,是这个时空的守卫者,就像警察,他很厉害,既然是他撞伤你,就由他治好你。”
小男孩不敢相信,时间在无意间做了那么多事,心中宽暖很多,笑了。小男孩抱着黑袍的脖子,坐在他膝上,回头看着紫衣,又看看黑袍。觉得这两个人一个慈心仁爱,一个诙谐可爱,真不可思议。还有这虚无似的空间,藏了很多东西似的充满在周围,看起来很远,似乎又很近。
不久之后,小男孩从那虚无的空间回到家里,小妹妹正在角落里哭泣,她看到哥哥,尖叫起来:哥哥,说着扑进哥哥怀里。小男孩那时想起黑袍的话:
“凡活着的人都会在这里拥有他的空间,使这空间在千万年间无限的扩大着,我们的职责是管理和守卫,使之不至于损坏和凌乱。”
当妹妹趴在他肩头,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轻拍打她的背,安慰她时,他想:对恰恰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这里储藏着每一个生命生命历程中最重要的东西,你猜你的是什么?”在那空间里,黑袍曾这样问他。那时候——
小男孩想起二年前的那只荷骨朵。
“是小荷花吗?”他切切的问他。
“不是。”他回答。
“是小妹妹吗?”小男孩问得胆怯。
“不是……”黑袍回答,声音低的像喃喃自语。
小男孩松了口气,隐隐又感到不安,他重新回到记忆,去寻找。他看到了一些往事。
爷爷坐在轮椅上,不停地讲笑话逗一旁生闷气的他开心,却惹得他更不高兴;妈妈准备了一大盒饭塞进他包里,他走到学校中途就把一半的饭倒掉,丢到河中;舅舅珍藏多年的一幅古画,他偷偷藏起来,眼看着舅舅着急地报了警他都不说;妹妹老是笑哈哈,老问来问去,他很不高兴,对她发火,抢她的东西,把她故意锁在房间里。
会是这些吗?在不被允许的不安中享受着偷窥者的快乐。十二岁的他那么喜欢做这些惹骂讨打的事,在给家人增添烦恼中汲取着生活的快乐。
可是,他又一次想起了他的花骨朵,想到她被时间偷走了,从一只可爱小巧的花苞变成一朵美丽硕大的荷花,张开着巨大的花瓣,像张来的巨大的手,却不握住任何东西。
他不高兴,不甘心,不止一次地回到水塘边,呆呆地看着河面上的荷花,迎着风一朵接着一朵开放,而那在黑夜里给与他快乐的花骨朵却再也没有回来,慢慢脱落。他看到,那层层包裹的花瓣的里面,露出了一只青色的蓬,上面还有像窟窿一样的洞,那时的小嘟真的觉得委屈极了。他知道他再也看不到她了,即便旁边开了无数多和她一摸一样的花骨朵,他也见不到她了,时间夺走了她,并且再也不让她回来了。他恼怒了,在一次不可遏止的的怒火中他拔光了所有开着的花,连那荷叶他也一根一根扯烂。
“哥哥,死是什么?”
“哥哥,时间是什么?”
“哥哥,爷爷为什么站不起来。”
“哥哥,妈妈为什么总是不开心。”
就在几天前,妹妹跟着妈妈去爷爷的坟上回来,扒在他肩上哭,还是不停地问他,小男孩一把把她推开。“我不知道!”他这样不耐烦的吼过去,掉头就跑。什么东西压在心头,他觉得闷,他想去找他的花骨朵,可能到她那里就好了。可是所有的荷花都已消失了,被他连根拔起。
他在那虚无的时空里,像观看大河奔涌一样的尽情地在脑海回忆着自己的往事。
可是,无论如何,小男孩还是会长大,当长大了的小男孩坐在自家书房的窗边看着窗户外山林子里奔流出淙淙泉水,他不再回忆花骨朵,而是想起黑袍的眼睛,那眼睛就像黑夜里的星星落入湖面,既含着细腻的波光,又镶嵌着深邃的夜空。小男孩陶醉了,他,是什么人呢?他的声音这么美妙,比家乡山坳里清凉的泉水还要好听。他的嘴角,眼角,额头上都铺着细细的皱纹,笑起来,那细纹如湖水的沦涟,泛着淡淡的光晕。
慢慢的,夜幕落下帷帐,林子后面,山丘罩在一片淡蓝的光晕中,一只落单的小鸟啾一声划过烟霞将近的紫色天空,小男孩似乎看到一个穿紫衣的男子,正斜身靠在云朵上,紫色的衣襟服服帖帖套在身上,扣子从脖子一直扣到腰,裤子却是松的,只在脚跟那里用黑色的带子将裤脚绑紧,即轻巧又干净。更令人难忘的是他衣服的色泽,紫中泛出微微的蓝,像镶着细碎的蓝宝石。那时候,他正沉浸另一些混乱的记忆中,不像现在,但是当时就是紫衣突然的大叫,惊醒了他。
“我们这里都被你弄乱了!”他吼道。
十二岁的小男孩吓到了,四下一看,天啊,在这虚无的空间里充满了他脑海里的画面,那样的幽暗混乱,交织着害怕担心与恐惧。
“给我别想了,看看都成什么样了!”
十八岁的小男孩,回忆自己十二岁的意外经历时真的无法相信,所有的记忆里的画面都在时空里变幻,连他做的最隐秘的事都一清二楚,有些事连他自己都忘了。
“你才十二岁啊,心里藏那么多。怪不得总是一副欠人揍的样子。”
“好了,紫衣,收了吧!”黑袍用他温柔却如山一样的声音说,“何必都放出来,人总是要有点秘密保护自己啊。”
十八岁的小男孩回忆着,看到十二岁自己,在那次既像意外又似乎被安排好的经历中,用愤怒掩饰了自己的恐惧和爱恨。他从黑袍的膝盖上跳下去,质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要回家,带我回去!”
那时黑袍看着他,那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忧愁似乎无法克制似的全部流泻在脸上,他像沉浸到自己忧伤中似的自言自语:“我们做得太过火了,毕竟,他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让他经历孤独,经历黑暗,经历痛苦和失望,总不好”。紫衣却固执的撇过头。
他跑向紫衣,用脚狠狠踢他,他发现每踢一下,脚就麻一下,踢得越重,越冷飕飕地麻!但他不愿停下,高喊着:
“带我回去,带我回去!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长大的小男孩在想起他那次的暴怒时,不仅莞尔一笑,他现在回忆起黑袍的眼睛就觉得十分快乐,那样平和,荡漾着温柔的怜爱,就像他爷爷——他在那时空中想起爷爷的微笑,眼泪夺眶而出,他固执了那么久,竟然首先在那里流下。他隐隐又听到妹妹的哭声,这哭声让他歇斯底里。
后来,妹妹从房间里走出来,走到爷爷书房看到哥哥,轻轻问他,“哥,你在想什么?”
小男孩看着妹妹,恰恰十六岁了,就像她的母亲,姚婷可亲。他没有说,脑海里却继续回忆着。
“好了!小鬼,你想脚废掉吗?要走还不简单,原路返回就行了!”紫衣也生气了。
回想这句话时,长大后的小男孩笑了,呵呵,那样的时空只要心中有方向都可以回去的吧,他看到十二岁的他,因用力太猛,脚下一软,重重跌坐在地上,黑袍看着,颤抖着地站起身。而固执的他又奋力爬起,对一切不管不顾,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到回家竟可以这么重要,就算看不见路也会奋力向前。脚下,骨头火辣辣的疼,深到脑髓。紫衣真的钢铁一样的坚硬。小男孩再不多想,可是当他跑到当途时,脚却不疼了,而且步伐快得惊人。小嘟想起黑袍的话,心里震动,忍不住回头,看到紫衣站在远处,脸上荡开着温和的笑容,那是他不曾表露过的。黑袍已站起来,微笑着,正向他点头。小男孩深深地向他们看了一眼,没有停下脚步,向着眼前更深茫的时域跑去,前面更亮的光照过来,他用手蒙住眼睛,不顾一切地跑,直到听到妹妹的哭声为止。
“我们做得很过火吗?”紫衣问黑袍。
“刚刚好吧。”黑袍回答。
“嘿,那小鬼可真倔,喜欢这样的孩子。”
“你小时候也这样的?”
“哪里,比他坏多了。”紫衣嘿嘿地笑着。
虚无的时空安静下来,黑袍和紫衣又在彼此灵犀间做着没有声音的问答,时空轻轻地笑着。
“适时也该到人间去。”紫衣蹭蹭脚,推着黑袍。
黑袍轻轻的笑着。
恰恰又一次来探视他哥哥,哥哥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头靠在一本书上。那正是恰恰在爷爷要去世那天,从虚无时空里带出来的《拥有者之舞》!
上面写了两句话。
一句是“让灵魂放光”,另一句是“原谅一切过犯”。
“后面的空白是要我们自己去写的。”哥哥曾这样回答过。
(完)
作者:峨儿朵,字溪源,号黛山,斋号听希阁,温州人。本篇写于20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