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故事故事

拐杖

2017-09-16  本文已影响19人  木土_

父亲打来电话,问我十月二十能不能请假回老家给爷爷上坟,我才猛地发现,爷爷过世已然有五周年了。在爷爷刚去世的时候,我便计划要写一篇文章来留住那些曾经的过往,我怕随着生活的推移,时间会慢慢淡化过去的记忆,我怕自己会记不清、甚至忘掉和爷爷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不曾想竟拖了这么许久!现在必须得动笔了,趁着还年轻,趁着那些回忆还在。

从小到大,爷爷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便是那根形影不离的拐杖。他的腿并不是生来残疾,只是在后来上了年岁的日子里,因着劳作不小心,从高凳上、台阶上摔了下来,却又次次摔到了腿,从此拐杖便成了行走必备的工具。长拐杖自然也是有的,不过陪伴爷爷时间最长的是那根“T”字形的龙头拐杖。把手雕刻的龙头,嘴巴里含一颗木制溜球,龙头后S形曲线的设计整好迎合了手部把握的舒适,以下则是拐杖的主体支撑棍棒。拐杖通体呈黑色,配上龙头的把手,整个看起来很是威风、霸气。我很小的时候就总喜欢拿着爷爷的拐杖玩儿,我把拐杖撑到自己的腋下,一瘸一拐地模仿爷爷走路。他倒也不生气,只是看着我笑。

爷爷的脾气是很大的。听父亲说,在他们姐弟四个小时候,不论谁闯祸,惹了爷爷生气,爷爷当真是拿着扫帚、甚至是长板凳往身上打的。因此他们自始至终都从不敢跟爷爷大声说话。然而我小时候却是顶调皮的,初生牛犊不怕虎,竟敢顶撞爷爷。只依稀记得自己当时非要玩儿铁棍,爷爷拦着不许,我争抢不过,气急的骂了句脏话。爷爷从来没遇到过小辈这么冲撞,直气得浑身哆嗦,随手抄起拐杖就要往我身上抡。我只看着那黑色的龙头咆哮着张开大嘴来咬我,我吓得一激灵,转身就往外跑,躲到了房子东边的麦秸垛里,久久不敢吱声,动也不敢动。

从傍晚一直等到天黑,奶奶才一路摸索着找到了我。“你爷爷到现在还气得在床上躺着哆嗦!”奶奶告诉我说,原本就未消失的恐惧感愈发激烈,我吓得不敢进屋,无奈肚子却“咕咕”不争气地叫着。我小声跟奶奶说:“奶奶,你去屋里给我夹个香油馍馍拿出来吧,我在小猪圈等你。”奶奶甚是怜爱,却又哭笑不得地进去了。不一会儿她出来告诉我说爷爷不生气了,我才跟在奶奶身后颤颤地走了进去。想来定是奶奶做了一番求情,我才避免了爷爷的一顿揍。只是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敢跟爷爷顶撞过。

大抵所有的老人都喜欢听戏、看戏的吧,爷爷自然也不例外。每每在电视上看到了戏曲频道,便乐呵呵地搂着看,任谁都是打扰不了的。只是看的时间长了,爷爷便神游去会见了周公,不时还打几声呼噜应和着曲声。在每天晚上或是闲来无事的时候,爷爷和奶奶每人都会拿着一尊香炉守香。爷爷坐着,奶奶跪着,边守嘴里边不断小声念道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大抵是佛教的一种分枝,偶尔也会有外来的师傅给村里有信仰的老人诵经讲法,祈愿家人如意、世态安康。有时爷爷会拄着拐杖走到村里的街上,跟几个遛弯儿的老头一起,一边晒着太阳,一边东拉西谈。我从来没有凑近,因此也便不知他们都喜欢谈些什么,只是那种慵懒的感觉,让我觉得很是惬意。

爷爷并不总是拄着拐杖的,在摔腿和康复的间隙,他也会骑着车子去邻村里上班,在信用社的餐厅里做饭。我的名字便是爷爷找了信用社一位有文化的老人起的,只是这其中的寓意只能自己来揣度了。父亲和叔叔去北京做生意后,爷爷也曾在暑假带着我和叔叔家的两个弟弟到北京旅游,只是那时年纪尚小,很多事情只能凭借着相册来回忆了。后来,我也转到了邻村去上学。有时在上学放学的路上碰见爷爷,他也总是把我叫住,给我几毛的零花钱。我也便攒着,等到集会上的时候买书买本。爷爷对我的行为很是满意,而我也自然会得到更多的零花钱。只是后来爷爷随着单位去了镇里、县里上班,我便不能总是见到他了。

自从因着我淘气,把爷爷拐杖的龙头弄掉下来以后,爷爷后来拄的便是他自己做的“白条”拐杖了。他让别人在小树林里砍来粗细、长短适宜,并且一端带着弯儿的树枝,自己用刀将皮一点点砍掉,又用布条一点点打磨光滑,便可以当做拐杖来拄了。只是这种“白条”起初是白色,经历的年岁久了,慢慢就变成暗黄、浅黑色了。父亲心疼,便从北京给他买了一支底座有四个小轮的拐杖带回去。爷爷却也只是在开始的几天里拄着在村里的街上得意一阵,之后便放在了家里,去拄他的“白条”了。

初中的时候,有一次爷爷下台阶不小心摔到了腿,挺严重的,当即便送到了县医院。我在县里的中学寄宿,两周才回一次家。家里人没告诉我,等我回到家看到爷爷躺在床上,右腿上缠着石膏,胳膊上打着吊瓶,心里又气又急,揪揪地疼。我抓着爷爷的手,爷爷睁开眼睛看到我,泪水在昏花的眼里打转,抽泣着喊我:“小儿,小儿......”我知道,他是怕这一摔再也见不到我,我鼻子一酸,眼泪肆无忌惮地掉了下来:“没事啊,爷爷,你好好养,很快就会好的。”只是这一次过后,爷爷的腿就再也没有完全康复,阴雨潮湿的天气里会疼,冬天就冻得干硬,正常的起居都必须得靠着别人的辅助才能完成。还记得彼时晚上睡觉前给爷爷脱裤解袜,那右腿、右脚上干裂的死皮像小刀片一样,划得我手疼,心更疼。我总要在这时骂老天一句娘,却又总是在骂完后感激它,至少我爷爷的腿还在,我爷爷还在。也就是从这时开始,爷爷就再也没离开过拐杖,自然也就再也不工作了。

爷爷不像城里的老人,退休了还可以拿退休金、领补助,自从不工作以来,爷爷基本上断绝了任何收入来源,只靠着父亲和叔叔的赡养度日。又因着身体的不便,所以家里的财政大权便全权落到了奶奶手里。有一次爷爷跟我诉委屈:“一个大老爷们儿,手里一毛钱都没有!”尽管他也并不需要什么钱,只是这失控让他心里很是介意。也是从这时起,爷爷变得健谈起来,而我因为初中那次经历,也更加能够倾听爷爷长篇的讲述。他给我讲毛主席时代的政治趣闻、给我讲五六十年前的艰苦生活、也给我讲将来择偶的标准等等,我也很是乐呵地听,不时地提出几个问题,好让他更加饶有兴致地讲下去。只是苦于高中时代四周回一次家的频率,细算下来其实我也并没有跟爷爷长聊过几次。我很是有一种用长远的眼光看待事情的角度。我还记得当时自己在日记本里写过的一句话:“以未来之心,做今日之事!”每每和爷爷奶奶在一起时,我便总是寻思:“如果将来有一天他们过世了之后,当我回忆起此时此刻和他们在一起的岁月,我最希望自己有着怎样的表现?”这样思考的结果,自然会让自己得知该如何与他们相处,如何更加地珍惜与他们在一起的点滴。因此,时光辗转到现在,我并不会觉得自己对那段岁月抱有着太多遗憾。

在我起初步入高三,即将面临高考时,有一次回家爷爷还跟我开玩笑说:“我梦见你考到了南方的一所大学。”然而却是在说完这句话不久,爷爷在晚上睡觉时突发脑溢血被紧急送往了医院。我中途回来两次,只是爷爷还在重症监护室抢救,没能见到。但我从父亲和姑姑们的表情上可以猜测得到,这次幸运之神也许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光顾我们了。终于在五年前农历十月二十的傍晚,在学校的我接到了来自本家一位叔叔的电话:“木土,你赶紧跟老师请假,乘最早一班车回家,有急事!”我连着好几次问他怎么了,他只让我赶紧回,却又让我慢慢些,别着急。尽管我已经隐约感觉到发生了什么,却又总是抗拒着不想去承认。

我买了最早的一班车,回到家的时候已是黑夜。本家的叔叔在村口等我。他把我领到家里的大门外,告诉我说:“木土,哭着进去吧,你爷爷死了!”“什么?!我爷爷死了?!怎么可能?!前些天他还跟我们有说有笑,还梦见我考到了南方的大学,怎么可能就死了?!你一定是在骗我!”我的心在剧烈的抗拒,表面上却很是镇静。我哭不出来,失去了任何意识,只任凭着一副躯体慢慢向堂屋里挪。穿过了屏风,我来到院落正中,堂屋的门敞开着。在昏黄的灯光照射下,一个人横躺在搭建的木板上,被绿蓝相间的布料从头到脚地蒙盖着。我摇着头,咬着下唇,一步一步走到了木板前面的跪垫旁。我下意识地跪在上边,抬起双手,想掀开头上的步,却又迟疑地不敢去掀。不知是谁在旁边说了一句:“打开看看你爷爷吧,看一眼少一眼。”我的手被这句话鼓舞着,终于掀开了那块隔在面前的布。当我看到爷爷灰紫色的脸庞再也没一点生命的迹象时,我终于彻底的崩溃,终于意识到他已彻底离我远去,我歇斯底里地哭喊:“爷爷,你怎么还没等我考上大学就走了......”

在接下来吊孝、出殡的两天里,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少次,只是感觉像是流尽了一生的眼泪,最后双眼发干、喉咙生涩。最后给爷爷入殓盖棺时,我在前边扶着哭得发疯的大姑,只听她撕心裂肺地喊:“爹啊,我再也见不到我的爹了啊......”,心里也跟着针扎般难受。但我们知道早晚都得这么做,好让爷爷入土为安。当棺木被钉上那一刻,大姑很平静地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棺木板,似乎在跟我说,又似乎自言自语道:“就这么一块板隔着,却是一个阳间,一个地府。”我靠过去,抱紧了大姑,泪涸的双眼干胀胀的疼。

爷爷过世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在夜里还会经常做梦,梦见爷爷并没有离开我们,依旧拄着拐杖看戏、遛弯儿、晒太阳。这在梦里自然是欢喜的,然而梦醒时分,却又让人感到一丝的恐惧和巨大的失落。上大学后第一个寒假,我提着一瓶老村长,回老家坟地里看了爷爷。我拔掉了长在墓旁的野草,将酒瓶起开,陪爷爷一起喝酒。我告诉他,我并没有考到南方,而是选报了哈尔滨的一所大学,并将录取通知书的复印件烧给他看。尽管我知道他并不识字,但我想,在那边或许会有人帮爷爷读的吧。尽管并不如他的意,但总不至于会太让他失望。我们也找了明眼的师父,他告诉我们,爷爷在那边当大官呢,不愁吃,不愁穿,生活得很好。尽管我们都清楚这话的真实性尚待考究,只是我们都宁愿选择相信,这对我们的心无疑是一种莫大的慰藉。

我又尝试着找爷爷的拐杖,却怎么也寻不到踪影。心想着找不到也好,让它和我爷爷一起,留在我的回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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