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Too:文章之后,任重道远
这一段启蒙性质的运动似乎告别了它的高潮期,开始逐渐走向宁静。可以预料(也希望),它将继续以一种温和的方式给予更广大女性权利维护的启蒙,并更广泛地维护她们的权利。
作为大部分事件的局外人,和少部分事件的局内人;作为一个人类学学生,我确实觉得我应该说些什么,虽然这些话语可能并没有之前诸位有识之士那般有理有力。
下面的内容都基于一个前提,即认同米·兔思想对国内女性在女性权益方面启蒙性质的功劳,以及对广大勇敢站出来发声的女性表示赞同和钦佩——没有她们,便无这星星之火燎原之雏形。
这篇文章的核心是想谈谈一个局内兼局外人对米·兔运动的一些思考
女性如何自我保护,如何看待不同的声音的一些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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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什么时候,要自己强大起来,靠别人、靠体制都不是最优的选择。”恩师的话大意是这样的。当时听完这句话,觉得茅塞顿开,虽然谈起这句话的背景并非关于sexual harrasment/assult, 但是这句话放到这个语境下依旧十分有力。
首先,一个前提,国家(公权力)方面的体制的建立非常重要,这关乎我国对 sexual harrasment/assult 问题的重视,关系社会对女性需求的重视。
但同时,很明确的一点,我们的体制很难在短时间内就得以大面积有效实施。而我们追求的,也并不是北上广等大城市的女性的权益。(而且,对于很多地区的女性而言,她们甚至面临着许多和sexual harrasment/assult 一样,甚至更为严酷的现实,她们或许很难理清究竟对于她们而言什么问题才是当前最亟待解决的,或许更为期待解决不同的难题)
一个制度的实施并非我们希望的可以来的那么快、那么有效。即使有了试行,真正落实的时候,我们依然要卷入既有权力体系之中。一个关键的问题:大部分 sexual harrasment/assult 案件都源于熟人施害,或同时混有power harrasment的制约。无论是情谊还是权力差距,都将是受害人通过制度获得保障的障碍——不管怎么说,我们生活在一个仍旧是“人情社会”的社会。
打个比方,笔者父亲是这样在我和弟弟打架(虽然笔者是个女孩,但是也热衷跟弟弟打架)的时候劝解的,“要是别人打了你们,我还能帮你们教训他们;你们窝里斗,出了再大的事儿我也不能帮你们出气啊。”父亲说的没有错......这是人情之间的例子。权力制约方面的例子更是如此,只要有悬殊的权力差异,在社会整体便很难仅仅依靠社会体制获得全面庇护。米·兔的诉求的实现,以及防 sexual harrasment/assult体制建设,其背后还涉及许多需要复杂的社会问题(既有的权力资源在性别间的分配等,我不太了解性别研究,但是这大抵是非常重要的)。
同时,制定的机制并不一定如我们所愿。举个例子,在研究我国某项历史悠久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我们假设它叫“宁书”)时,我发现纵然有省级的制度对其进行保护,但却有两点致命的问题:其一,该制度并没有很好地协调它本身和其他制度之间的联系,甚至与另一项保护制度完全冲突;其二,该民俗文化主体无力运用该制度为自己辩护,政府也没有动力去通过机制来保护该民俗,同时,制度上描述的该非遗在某方面已几乎脱离了现实中该非遗的真实状态。且看,制度和现实可以如此走在不同的道路上。
相比国家范围的制度,在很大程度上,短期内,局部的圈内联合性质的机制设定或许更能即时产生效力,虽然范围较小,但是针对性相对强一些。当然,呼吁大范围的预防机制和惩罚机制的设定是拥有绝对必要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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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个体层面,无论机制是否健全、健全后是否能够有效实行,首先需要做的是自己学会保护自己。机制,有之,是必然,是幸运(机制,在某种程度上,就如同“和平”一样);无之,我们更需要自己学会保护自己。毕竟机制和机制的效力都并非能依照个人意愿来落实(尤其是我们这样的小个体)。而个体能做的,除了更为长远的机制努力,更为基本的还是保护好自己。
一些场景下的 sexual harrasment/assult 确实防不胜防,但也确实有一些技巧可以尽量减少遇险的几率。也许有读者认为下面的建议比较消极——都是男性的错,为什么女性需要做到这个份儿上。但在个体层面上,我们能够做的有限,无论对与错,关键的是能够保护好自己。
打个比方,光华(对,就是那个广大国民心中的霸道总裁黄金通道)的考研题目有点歧义,考生当时最应该做的难道是理论试卷失误是谁的责任吗?当然不是,而是力图通过不同理解角度把正确答案推导出来。
其一,保持自信+保持距离 + 保持警惕。这个大概不用赘述,是父母一辈传下来的智慧。虽然有一些 sexual harrasment/assult 发生的时候,女生都做到这些,但是这并不代表这些态度没有用。至少,在相当程度,能够减少女性受害的几率,不是吗?
鉴于许多案例都有专门针对比较好下手的女生(性格比较弱、家庭一般、外省等),那么女生们在回答这方面问题的时候完全可以以一种更积极的方式来回答,有时候适当撒一点小谎也无伤大雅。
在性格上,可以表现的坚决一点。笔者的朋友曾和我讲述她觉得自己能够在 sexual harrasment/assult 危机之下幸免,除了一些说不清楚的原因,她性格较为强硬也是一个重要因素。“平时的时候Ta的做法你不无法认同就直接说,不仅仅是关于sexual harrasment这方面的。明明白白跟TA说,不要总是被折磨却只敢难受,不敢去表达和争取。你说一句而已,这是你表达的自由,至少你说清楚了。你现在什么都不说,TA以为你不会表态不会反抗,所以当然按照TA的心思来。”
这段话,虽然发生的场景也同样并非关于 sexual harrasment/assult, 但如今想来,确实是这么回事。至少,我们在遇到这些事情要学会坚决地说,“不”。虽然并不是所有的“不”都有用,但是它代表一种态度。这是不得已的战略——受害者多为弱者,那么既然要自保,请以更加坚决的态度说出来。这句话会引发三种可能——TA 住手; TA金盆洗手(住手并反思自己的错误);TA不住手。但是如果只是沉默,那只有一种可能——TA以为女生不反抗也不会反抗,也根本就没有深刻认识到自己行为的恶劣。【有些男性会物化女性,从反击层面来讲,女生通过表态,或许能够点醒他们——女性具有明明白白的思想,男性应该收敛不良的心思。毕竟所有面临危险的女孩最迫切的并非指责对错,而是自我保护。】
昨日看到一则推广,内容带性别歧视的色彩。起初,想着背地里diss该公司的营销策略,但想想——如果我只是背地里diss,那和上文中的沉默有什么不同呢?刀没有用到肯綮之上——广告确实被diss了,但是它依然还在那儿。然后,我给推广的朋友留言,和她说这个推广内容与性别歧视有关,麻烦不要发。然后,朋友发现确实不对,就赶紧删除了相关的推广,并且在之后她都会留意这方面事情。如此,“说”了之后的双赢效果非常值得人们期待。
我有一个猜想:如果很多后来“惯犯”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被明确告知,“不,你的行为不对”,“你的行为侵害了别人的利益”,那么或许有部分人真的会“金盆洗手”。虽然这个事情确实不是女性的错误,但是在自我保护面前,计较对错不如保护好自己重要。在一个民主语境下的权力体系中,我们应该尝试去清晰地表达自己的看法。去告知TA们我们“不”,以及“你们有错”。悲哀的是,到最后一步事态爆发到无可挽救的余地,一方仍然沉默,另一方却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岂不是回归专制主义时期的悲剧?
其二,联合女性。很多年前,笔者看到一个Ted演讲,内容提及非洲女性和美国女性彼此之间不同的相处模式。美国的女性比较aggressive(激进/斗志昂扬),总希望在一群人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倾向于将其他女性视为对手,力图显得自己比其他人强。(《东京迷失》里记者女二身上就有这样的影子)而非洲女性因为地位相对有限,她们往往会联合起来,当她们处在一起时,无论男性是否在场,她们相互照顾、相互倾诉,而非将其他女性视为对手。
我国在很多领域受西方文化影响深远,也强调激进的人生态度。同时,影视作品突显兄弟情义的不多但也不少,但女性之间情义的则相对少了。至于火热的宫斗剧和偶像剧,大部分则力图塑造女性互相对立的情形。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女性自身不容易和彼此建立温和而又牢固的情谊,尤其在相对陌生的女性之间。
再举个例子,学习人类学期间,我的主要研究访谈对象群体几乎都是男性,因为“宁书”是一门掌握在男性手中的技艺。虽然我的访谈对象们都很淳朴善良,但是一个女性独自去陌生偏远地区调查一门掌握在男性手中的技艺,不管怎么说,内心都会有些许忐忑。而且按照我的计划,当时我还需要和政府官员们讨论该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制度建设和具体实施过程中的困境。这些官员群体也大都是男性——虽然有女性,但是当时恰好她们都身居副职,又都觉得大事儿还需要男性出来发言。
一般在一个新的地区进行田野,按照人类学惯例我需要多和权威打交道,和权威建立较为友好的关系,最好能够让对方知无不言。然而,作为一个女性,一时间真的不知道如何在保持距离的同时,让男性“权威”们对我知无不言。但初时的担忧,在我见到主要访谈对象的妻子(我称她“阿姨”)时顿时消散了——“女性联结”这个念头一时间击中了我。 和城市的女性或许不一样,当地的女性虽然在主要场合都保持沉默,但是她们确确实实形成了一股不属于于男性社交体系的力量——这股力量让我非常有安全感。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的调研,我在人际关系的处理上都以女性为主:尊重她们、用心与女性交流,并获得她们对我项目的大致理解。虽然我的研究无法聚焦在她们身上(“宁书”真的是一项非常独特的男性技艺),但是和她们这段相处时光,以及从她们身上感受到的温暖和帮助,不仅给予我保护和十足的安全感,也加深了我对女性之间情谊的理解。许多例子不便细说,但是有一点可以提一下。田野中后段的时候,访谈县级干部,聊着聊着,访谈对象们准备去吃晚饭(吃饭当然就要喝酒啦,虽然他们不会让我喝,但是我不会开车等),我着急了一阵子不知道如何是好,赶紧打电话给阿姨询问对策,阿姨支了一个招,我们联合起来撒了一个谎打消了他们吃晚饭的安排。如果我同阿姨没有紧密的联系,恐怕我的话并不会那么好使;即使起了作用,那也得背负“欺骗”的负罪感。
在生活和工作的其他方面,女性之间更为紧密的互助,在女性权利维护方面同样可以起到关键作用。事实上,米·兔能在国内有如今的一定影响力也是由于部分女性的联合。
以上提到的建议是较为柔软的应对策略,不能够保证百分百安全。但是至少,亲测它们是有效的。不合理之处,且当看了拙劣的文学作品,一笑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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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兔之光虽然向中国的大中城市连续投射了几道强烈的光速,虽然有许多口号表示米·兔不仅仅是受害者的运动,更是关乎全国女性的利益的,但需要思考的是,米·兔在全国范围内,在各个阶层的当事人中具体有什么影响?在全国女性看来又是怎样的一个事件。
Schlesigner & Weaver(美) 在2003年的时候通过为受访者播放女性遭受sexual violence 的场景片段 (The Accused),调查女性对sexual violence的看法做了一个调查。尽管大部分人认为这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但其中有大约20%没有遭受过相关暴力的女性认为场景非常刺激,40%认为场景具有娱乐性 (entertaining)。在另一项研究中(Press & Cole 2001),发现中产阶级女性倾向于将女性遭遇的不良待遇归于女性自身的无力(powerless),而工薪阶级女性则倾向于认为是制度的缺失。虽然这些研究确实有些久远了,但是仍然可以很好地佐证,即使同为女性民众也确实有不同的声音。
然而,在反驳那些“不合理”的言论之余,我们更需要认识到,许多认知并不是反驳了就能够让它们消失的。那些认同受害者自己“自找苦吃”的女性男性,难道会因为看到一篇文章就改变她们的想法?而难道因为他们不认同米·兔的价值观,反而遵从一种“落后”的价值观,就应该在维护女性权利之路上舍弃?问题是,能舍弃吗?他们是社会的一份子,社会的进步和发展必然是整体的进步和发展。这些不同声音的存在,正反映了我们当下社会的现状,这一现状才是米·兔真正任重道远的原因。
昨天刘瑜前辈的话,何尝代表的不是一种观点?我相信也有许多局外人会认为刘瑜老师的话有道理。虽然有许多文章强力的反击这一种观点,但是却无法消除这一种观点。人的特性就是:我更相信接近我的想法的观点,哪怕它是虚假是荒诞。
回击一篇文章容易,但是真正改变这一篇文章所代表的大量人群的观点却很难。但是真正制度和思想的推进,却不可避免与这些人的观点发生碰撞,而他们的观点定然与他们的生活经验有强烈联系,因而不应当被忽略。
某人类学家曾对华尔街的精英做了一次调查(抱歉我没有原始文章),发现精英们将自己“孤立”成了一个特殊的团体,在内部统一自己的观点,而忽视或者不愿意理会非精英的观点,从而形成了一个非常有趣(滑稽又特殊)的群体。而在米·兔运动中,我们需要认识到,反击即使是有效的,但却不代表另一方的声音就不存在,相反他们切切实实存在。而试图用几篇文章就反驳,其实只是一场言语上的胜利而已。就如同在辩论场上,大部分辩手,即使失败了也不认为自己的观点错了,而是认为自己收集资料的能力和语言能力比不上对方辩手。这些声音的存在,我们需要认真地去对待、去沟通、去思考,切不能因为它们是“错误”、“过时”的就认为可以忽略。美国的精英们忽视普通民众的需求,所以在2016总统选举中大失所望,而他们大多数仍将其归咎于乌合之众。然而,即使精英们再有道理,客观事实是,他们得为他们忽视普通民众的声音买单。
这段时间,大部分文章提到的观点都只是对现实的一种“define”(定义,不同观点的文章其实都是在提倡自己认为的社会应该如何才好),而不是“reflect"(反映)。真正的现实仍旧反映在那些相同或者相异的声音中。要想使得双方达成一致,需要长期有效的沟通和相互理解。
米·兔给许多中国幸运的“先进”的女性率先获得觉醒的一个契机,但是其对于中国女性全体而言仍旧力道有限。我们需要的是长期和平稳的防 sexual harrasment/assult 意识的启蒙和具体自我保护措施的普及,以及更为长远的机制的建立。
真的,我们是幸运的少部分。我至今仍然记得初次次深刻认识到这句话时内心的辛酸。多年前的一次田野,休息时,一位前辈和我们叹气,言语中充满惋惜,“你们真是幸福,我之前在的那个学校,学生们什么没有得到充分发展。胡乱恋爱、怀孕、打架,哪儿像你们能有这么多好想法,”他曾经是那些“不幸运”的孩子的老师。
正因为我们幸运,也因为我们暂时无法改变这种差距,我们才应当努力承担更多的责任去做实事。而不是仅仅在力挺我们支持的价值观的时候,贬斥另一些价值观(当然,言语文章是必要的,只是不应该止步于言语)。虽然我们的幸运是先天家庭和后天努力双重效应的结果,但是如果我们因此而斥责那些没有我们幸运的人,又落回了那思想窠臼:将不平等视为理所当然。
加拿大一项研究 (Matheson, Sara Shopping, Makeoever, Nationhood: Reality TV and Women's Programming in Canada)举了这样一个例子,早在上世纪90年代的时候,加拿大政府就出现了一批有识之士,开创了一个纪实的频道来帮助女性摆脱传统女性角色的束缚,更多地参与到政治、经济和社区活动中。然而,不出数月该节目被迫转型——因为广大的女性群众对新式女性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反而关于传统的女性生活的片子更加吸引她们兴趣,更能够引起她们共鸣。放到米·兔,也是一样的,这会是一场有意义的运动,但却实实在在任重而道远。目前在大型城市的先声不过是开头,更为重要的工作在于后期不断地努力。
仍然是那句话,我们的社会是全体男性女性的社会,发展虽然有先有后,但是必然是全体发展,对我们这个共同体而言才持久有效。正因为我们的幸运,所以更应该为暂时无法处理这些难题的女孩男孩们考虑。而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点是,他们仍旧沉默,他们的需求和诉求和我们有必然的差距。
目前米·兔的相关声明和大家的参与都非常有意义。机制的建设是一个长久的过程,其背后涉及的社会问题并不仅仅是防止sexual harrasment单方面的问题,而与中国的既有体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在提倡机制的同时,甚至在机制建立之后,女孩们都必须将自我保护的意识提到前列。依靠他人和体制都有所短,依靠自己虽然并非万能,但是区能够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不愉快甚至不幸事件发生的几率。同时,针对米·兔负面的、不合适的言论和态度,虽然文字上能够反驳并获得看客们的支持,但是文字和语言上的胜利并不代表最终的改善,虽然这一部分意识的觉醒是如此可贵。
女性的权利,关乎全体女性和男性,那些负面的声音虽然或许“过时”、“腐朽”,但是只要它们存在,我们就不能够仅仅止步于言语的论道。女性权利问题之重之难,恰恰在于大部分女性自身对变革的不关注以及男性对既有资源的掌控,虽然少部分新锐女性的声音在道理上碾压那些负面言论,但并不代表言语上的胜利就等同彻底消灭这些言论。即使我们能够在言语上碾压和战胜这些负面问题,但是绝对不应该为此沾沾自喜或止步于此:难道因为她们以及他们观点”腐朽“就应该甩开他们往前大步奔走吗?更为现实的问题是,我们能够甩开他们吗?美国总统大选和英国脱欧的例子在前——和谐而稳定的发展,必定是共同体内部较为全面的发展。
如果女性们期待的是保障中国女性,而不是一流城市的女性的权利的话,更不应该止步于语言而后假装没有听到这些负面的话语和评论,认为反击之后我们就能够抛开他们走得更快。无数事实告诉我们,不可能。在未来,我们需要的是长期和平稳的防sexual harrasment意识的启蒙和具体自我保护措施教育的普及,以及更为长远的机制的建立。
【个人观点/欢迎批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