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砚台
父亲今年八十一岁了,年轻时候讲台上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样子早已没了踪影。他常被家人扶到房前的太阳底下,静静的晒太阳。冬日的阳光里,父亲的脸红的真像苹果。他基本不说话,像跟太阳进行着无声地交流,又像跟岁月频频地微微点头……
我心里知道,尘世的父女情缘正日渐减少,这常让我在静静地黑夜里独自泪流,来人世一遭,悲欢离合是必经之路。
然而,总得留下点什么。
突然想起,父亲多年前去曲阜买过一个黑色的砚台。我想没有比这更好的纪念品了,我要好好留着,以后再留给儿子,顺便给儿子讲他姥爷那些生活中的故事。
每年的春节,父亲都忙得不可开交。家里的对联得父亲亲自写,叔叔家,堂哥家,甚至邻居家的,也都得父亲亲自写。
从腊月二十四五,父亲就买好了很厚的一打红纸,吃完晚饭,父亲准备折叠裁剪了:先把一张小桌子放在堂屋中央,再把红纸板板正正地放在上面,边边角角要对得整整齐齐,折叠成自己需要的样子,用极锋利的剪刀,“争——”的一声,把纸裁均匀的裁开。那时,我常惊讶于父亲的技术,简直跟机器一样准确。这时我通常在旁边打打下手,拽住纸,捏住纸或摁住纸什么的,但是,不管让你干什么,父亲都让我专心致志,这时候绝不可说笑,不可心不在焉。这时候的红纸简直像绸缎一样珍贵,要特别小心翼翼。我总是特别小心地按父亲说的做,他每裁完一次,,我都长舒一口气。
别以为叠完裁完纸就没事了,重头戏才刚刚开始。父亲准备写对联了。我的活也刚刚开始。
父亲从桌洞的最深处拿出他的毛笔——父亲的毛笔大大小小的有好几个——再拿出那个黑色的砚台——砚台大体是椭圆形的,中间有盖,盖底下是个大坑,磨墨的地方,一头有瘦长形状的窝,是调节墨的多少用的,整个砚台雕龙刻凤,虽是现代工艺,却感觉有点古色古香。最后他又拿出他的墨汁,父亲总是先把墨汁摇匀,再轻轻地高高地倒到砚台里一点,他的样子极认真,极严肃,墨汁从不倒多,总是不够再倒,不知为啥,父亲倒墨汁总让我想起他倒香油的时候。
磨好墨,裁剪好了纸,我在桌子的另一头按住纸。父亲开始准备写了,他用毛笔在墨里饱饱地蘸过,在旁边轻轻地调节好墨的多少,然后目光再扫一遍裁剪好的纸,深深地吸一口气,他才开始写,他写得极认真,极仔细,每一个笔画,每一处勾连,每一处停顿,他都笔到,心到,意到,有时他还在空中比划比划,或者沉思一番再写。我就默默地耐心地等着,他写完一个字,我就往上拽一下,写完一个字,我就往上拽一下,要是不小心拽快了,毛笔不小心划到其他地方,父亲总会不满地责备我,嫌我做事不够专心,我就默默地听着,不敢回嘴。等他写完,我要两只手拉平纸,放在干净平整的地方,等墨汁干掉,如果两只手不小心斜了,墨汁流了,父亲也要不高兴,要是不小心弄脏了或者踩在了他写好的对联上,他就会很生气地训斥我,所以在对联干了卷起来之前,我都是如履薄冰。而大功告成之后,我就有种解放了的感觉。然后开开心心给别人家送去。
现在,父亲的身体不太壮实,他早已不写春联十几年了,但一到春节,一看到对联,总会想起父亲,想起父亲做事的态度,想起父亲对我做事的要求,想起在父亲膝下静静陪伴的时光。
此时,
父亲的砚台在离父亲近百里远的地方,看着这黑黑的砚台,我仿佛又回到了娘家,回到了旧旧的火炉边,回到了矮矮的桌子旁,回到了年轻的父亲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