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餐一饭皆有情|小津安二郎的餐桌书评

说到小津的电影就不得不谈电影里的美食，而说到这本小津安二郎的餐桌就不得不谈小津的电影。

这是一本专为小津影迷准备的盛宴。

小津的电影大多是家长里短，秋刀鱼之味这样直接用食物命名的作品也不稀罕。电影中总是谈到食物，鲜少出现食物的镜头但仍让人倍感亲切。

小津安二郎曾说他的作品风格是舍弃戏剧性的东西，不用哭泣呈现悲伤的气氛，也不需用跌宕起伏的剧情让人体会人生。

小津安二郎，是枝裕和，李安，侯孝贤，杨德昌。这几位导演的电影各有风格，虽然大多都是讲述平凡家庭的日常生活，但是看起来并不无趣，反而会有一种跨越时间和文化的强烈共鸣感。小津在电影中构建的餐桌上也大多是家常菜。虽然饮食文化不同，但电影看来却有种亲切感。仔细想想也是家常菜的缘故，咖喱饭相当于番茄炒蛋拌饭，日式拉面约等于寻常巷陌一碗阳春面，小津有关东煮我们有麻辣烫。

在《秋日和》中，母亲和即将出嫁的女儿在湖畔吃红豆汤时，母亲对女儿说：“我会永远记得和你在这里喝红豆汤的事情。”

红豆汤是什么味道？为什么母亲会记一辈子呢。

我想起在90年代的末尾，英特网还是个娇嫩的新生儿，那时候看电影要用DVD机放光盘。光盘可不便宜，经常是一部电影看了又看。逢年过节合家欢时刻，我们表兄妹四个窝在舅舅家，总是要看五福星的。无论看多少次奇谋妙计五福星都那么精彩又好笑，到现在都还会唱洪金宝那首“我是茶壶肥又矮，我是茶壶肥又矮，这里是手把这里是嘴，水开了，冲茶啦！”

那时太小，记忆最深刻的还是电影里的各种港式美食。尤其是劫匪点餐时候要的那一份猪扒饭。明明一个画面也没有，不知道当时那么小的我是怎么记住的这个猪扒饭的。假期的时候和妈妈一同去大城市找爸爸，爸爸妈妈带我去商场问我想要吃什么。我使坏似的说：“我要吃猪扒饭！”千禧年的时候哪像现在遍地茶餐厅和港式小吃呢，爸妈是听都没听过猪扒饭是个什么东西。又问了我一遍，我心虚地又说了一遍猪扒饭。这一次爸妈听清楚了，抱着我挨家挨户地问，你好，你们家卖猪扒饭吗？当然是没有啦。商场里面好多餐馆哦，爸爸妈妈挨着问了一圈，所有的老板都说：“那是什么东西，我们不卖。”最后爸妈给我买了份金拱门的儿童套餐，我也吃得很香。倒是爸爸略有歉意，他总是在外地工作，小女儿来一趟想吃个什么猪扒饭都没吃到。他问我猪扒饭到底是什么东西，他要问问同事们武汉到底有没有。我说就是猪扒饭啊，五福星里头的猪扒饭！妈妈这才明白，原来是从电影里看来的猪扒饭啊！他们俩没生气，反而笑得很开心。那时候我的爸爸妈妈多年轻啊。

平日里脾气不好也没什么耐心的严厉父亲是我爸爸，但是那时候抱着我挨家挨户找猪扒饭的温柔老爹也是我爸爸。猪扒饭没吃到是真的，但那时候爸爸妈妈的温柔我却记了快二十年。谁又能说家长里短不珍贵呢。

校门口一元钱一份的无骨鸡柳，小店里两块钱一大杯的珍珠奶茶，炮仗似的一声巨响后蹦出来的爆米花，解放公园五毛钱可以玩很久的搅搅糖，外婆每天准备的早餐里卧着一颗恰到好处的溏心蛋。

秋刀鱼之味中的鳗鱼饭，东京物语中的仙贝，晚春里的腌萝卜和可口可乐。

小津的电影总是带着时代和地域的味道，食物又何尝不是呢？

许多年过去了，那些食物顽固的扎根在记忆里，像是矗立在过去的一座座地标。想起这些食物就能找到通向回忆的路。现在外卖餐饮发达得可怕，我也不会特地要吃一碗猪扒饭了。

茶泡饭和绿豆粥一样是寻常百姓家的滋味，无论是东京还是北京都大得一不小心就走散了。

我的外婆十一年前去世了，死于更早时候的一次医疗事故。或许是外婆当年惯坏了我和妈妈，她走得太突然，突然到我们没来得及学会做溏心蛋。姐姐十岁的时候第一次学会煎鸡蛋，二十年过去了她还是只会煎鸡蛋，但多数时候忙得煎鸡蛋的功夫也没有，我们相隔不过两小时的动车却也鲜少见面。另一个姐姐大学时做脆皮豆腐，结果一不留神烧了自家厨房只得求救消防队。现在她在美国生活五六年了，自出国起厨艺突飞猛进，东西南北红案白案样样精通，我时常怀疑她当年去的新东方不是英语机构而是厨艺培训。小时候她来武汉玩，我欢喜得不知道怎样好，拿出零花钱小资一把，学电影里请她去咖啡馆喝咖啡然后晚上齐齐失眠。现在我们隔着大半个地球，还有十二小时的时差。不知道姐姐在满是甜甜圈和可口可乐的都市里会不会想起当年的咖啡呢，下班后她会不会和姐夫一起看舌尖上的中国呢？那些饭菜背后大抵是人与人之间共同的回忆。

再看东京物语，看到的东西不一样了。小时候不懂世间事，只说我们不会像电影里那样失散的。命运像是一根橡皮筋，你越用力去挣脱它，它就越用力把你往回拉。

早知道这样，当时的我们就该......

秋刀鱼过了季节就发苦，人错过了时机空余遗憾。秋刀鱼之味是苦是鲜呢？

那些隐晦的被忘却的碎片，堆积在暗房里落了灰的人情。

柴米油盐，拆开来看哪一样都缠着酸甜苦辣。生活本来就复杂，窗明几净是真，边边角角的灰尘蛛网也是真。我们一遍一遍看着银幕上小津的餐桌呈现出的亲切的美食。一遍遍咀嚼着自己的生活和孤独。

侯孝贤常说天地有情，其实一餐一饭又何尝不是呢。无论银幕上还是生活中，爱恨离别都在一顿顿饭里了。

Ps.单从导演这个身份来说，小津安二郎的确是位合格的豆腐匠，豆腐品质也足够好，他的其他身份在此不多讨论。历史不容忘却，因此关于小津的所有文章只讨论他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