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53期“网”专题活动。
我小时候,是很怕经过镇东头那座老石桥的。桥洞底下,常年泊着几条破旧的渔船,船上的渔网,像些巨大的、灰黑色的蝙蝠,湿漉漉地张着翅膀,晾在竹竿上。那股子浓烈的、混杂着鱼腥、水藻和腐烂木头的气味,总让我屏住呼吸,快步跑开。在我那时的眼里,那网,是死亡的罗幛,是终结的符号。那些僵硬的、银白的鱼,被它从水的自由王国里无情地打捞上来,瞪着眼,张着嘴,再也回不去了。
这印象的改观,是在一个夏末的午后。我闲着无事,便溜达到河边,看邻家的陈老爹补网。他坐在一张小马扎上,佝偻着背,身旁放着一团青灰色的尼龙线。那双满是老茧与裂口的手,像两只灵活的梭子,在网眼与网线间穿梭、缠绕、打结。阳光透过大槐树的枝叶,碎金子似的洒在他古铜色的脊背上,也洒在那张巨大的、摊开的破网上。
我蹲在一旁,看得入了神。那原本在我看来杂乱无章的破洞,在他的指尖下,竟一点点地被修复、弥合。经纬交织,脉络重生。他补得极慢,极仔细,仿佛不是在修补一件工具,而是在安抚一个活物的伤口。我忍不住问:“老爹,这网破了这么大,还能用么?”
他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我,又指了指那网,慢悠悠地说:“娃子,你看这网,破了,补上就是。网嘛,生来就是要破的。不破,怎么网得住鱼?破了,补上,它就又是一件家什了。怕的不是破,是破了没人补。”
他这话,说得平淡,却像一颗小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了一圈圈涟漪。我再看那网时,感觉便全然不同了。它不再仅仅是死亡的陷阱,而更像一张绵密的、充满韧性的生活的底子。每一个绳结,都系着一个日子;每一处补丁,都藏着一场风雨。它沉默地记录着河流的丰饶与暴虐,也承载着一个渔家全部的指望与辛劳。
这让我想起了家里。祖母有一张拿手的葱油饼,和面时,总要在面盆上盖一块微黄的、带着面渍的湿纱布。她说,这样面才发得好。那块纱布,于我而言,就是一张家庭的网。它网住了面粉的飞扬,网住了酵母的呼吸,也网住了满屋子的温暖与期待。还有堂屋门楣上,那年节时才挂上去的蛛网般的“拦门圈”,是用红绿绿的纸条缠在稻草绳上编成的,据说能拦住福气与平安。那也是网,一张精神的网,试图将那些虚无缥缈的好运,牢牢地系在家宅之内。
人,又何尝不是活在各种各样的网里呢?
血缘是一张网,从你出生那一刻起,便将你牢牢地网在中央。父母、兄弟姐妹、亲戚族人,那丝丝缕缕的牵挂与责任,有时是温暖的依托,有时也是甜蜜的负累。你在这网中哭,在这网中笑,无论如何挣扎腾挪,总有几根线,紧紧地系着你。
乡情是一张网。一条巷子,一口古井,一棵老树,一种口音,共同编织成你生命的背景。你走得再远,梦里出现的,还是那条青石板路。这网,柔软而坚韧,是你精神的故乡。
而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更是一张空前巨大的、无形的网。千里之外的一声问候,须臾即至;天下的大事小事,纷至沓来。我们每个人都像是网上的一个结点,被无数信息、关系、潮流所连接、所推动。它给了我们前所未有的便利与视野,也让我们的心灵,时时而临着过载与迷失的风险。我们在这网中寻觅,也在这网中沉浮。
前些日子,我整理旧物,翻出了母亲年轻时用过的一条羊毛披肩。米白色的底子上,织着细密的、菱形的花纹。年深日久,边缘已有些磨损,起了些小小的毛球。我拿在手里,那柔软的、略带一点涩意的触感,忽然让我想起了陈老爹补的那张渔网,想起了祖母盖面盆的湿纱布。
它们质地迥异,功用不同,但在某种意义上,它们都是“网”。一张,网住了江河的生计;一张,网住了家庭的烟火;而手中这一张,则网住了一段逝去的、温柔的青春年华。
我轻轻抚摸着那些毛球,如同抚摸时光的结节。我没有试图去将它们剔除,反而觉得,正是这些磨损,让这件物件有了温度,有了故事。它不再是一件完美的商品,而成了生命的一部分,一张记忆的证明。
原来,我们终其一生,都离不开“网”。我们被它塑造,也参与它的编织;我们感受它的束缚,也享受它的承托。重要的,或许不是如何去逃离这张网,而是如何在网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学会修补破绽,并最终懂得欣赏那由无数结点与连线所构成的、复杂而丰饶的图案。
这人间,本就是一张大网。你我,皆是网中人,亦是织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