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一读‖394 升斗情缘

小时候，升和斗是我们日常中不可缺少的计量工具，也是常见的装东西的容器，它与乡村生活息息相关。

升和斗都是由五块木板做成的底小口大的四棱台形，开口呈正方形，四个侧面以梯形缩小，制作形态为卯榫契合，工艺精巧，完全不用一个钉子，不仅好看，而且非常耐用。通常一石为一斗，一斗为十升。

升和斗，散发着木头的清香，它里面有故事和故人。

书籍中的斗是有文化底蕴的“斗”，是阳春白雪。它沐浴着秦汉的明月，浸润着魏晋的风骨，闪烁着唐宋的光彩，流传着明清的神韵。

斗中有历史，斗中有气节，斗中有文采。《汉书》记载：量者，龠、合、升、斗、斛也，所以量多少也。《晋书•陶潜传》：“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做到了，他用实际行动告诉我们，名利并非人生的全部，人不应为名利而活，被名利驱使。陶渊明成了世世代代有风骨有气节文人的榜样，千古流芳。夸别人极有才华，就说“才高八斗”。《南史•谢灵运传》记载：“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曹植）独占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可见曹植的才华是多么的出众，以至素来自命不凡的谢灵运也认为天底下能胜过自己的才子只有曹植。“才高八斗”，也让我们在形容才华出众的人时有了说辞。

书籍中的斗是有文化的斗，很高雅，令人敬仰；而现实生活中的斗接地气，很通俗，让人明了。一斗为十升，看得见，摸得着。在科学技术不够发达、标准度量不够大众化的农耕年代，这凝聚着祖先智慧的斗，代表着交易的公正，代表着进出量的公平。

还记得，那时候我们菜业队里都是用“斗”来计量油菜籽、黄豆、花生、高粱和各种蔬菜种子的分量的。生产队里的斗，一斗可以装20斤，一担篾箩筐，一边倒入三斗，一担就是120斤，拿磅一过，八九不离十。为了便于提携，生产队里用的斗，中间还装有木把提手，木把提手和斗的边沿是齐平的，因此就有了“升平斗满”的说法。升平斗满意思是用升子装东西到平口就可以了，而用斗来量东西必须高过斗口，装得满满的。

初夏时节，油菜迎来收割季。天气晴好，一担又一担的篾箩筐在路边的晒场上排排坐。经过晒、打、筛、簸几个工序，黑褐色的油菜籽，干净而光滑，沉稳而内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典雅华贵，色泽诱人。辛勤的农人用粗糙的手，将一斗又一斗的油菜籽，小心翼翼地倒入篾箩筐中，随着农人的动作，那油菜籽冒着丝丝缕缕的芳香，润泽着人们的心肺。随后，生产队的手扶拖拉机将装好的油菜籽送往市内收购站。望着远去的拖拉机，农人这才松了口气，黝黑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秋收时节，马路边的晒场上不得空闲，而种子仓库里的斗更是它大显身手的时候，如陀螺般连轴转。黄豆、花生、高粱，你方唱罢我登场。量过黄豆，量花生；量过花生，量高粱。农人手中的斗啊，此时此刻，也正量着农人对土地的忠诚，量着农人汗水的分量。斗中木头的香味混合着农作物种子的清香，沁人心脾。一斗又一斗的农作物种子归了仓，那是丰收的喜悦。

斗大升小。斗大，它烙上了集体的标签；升小，它是村民的好帮手。在我的家乡张家湖，大家把升又叫升子。平时用它来量米、量面粉；有时邻里之间用它来交换各种各样的蔬菜种子。对于农村的孩子来说，小时候我们用过的升子，它是计量的工具，是装东西的器物；长大后，我们在时光的这头回溯过往，彼时的升子不仅是升子，它是流逝的岁月，是怀旧的乡愁，因为升子里有亲情，有温情，还有更多的民俗。

乡村的升子，是盘点家中粮食的量具。乡村的升子是母亲的升子，它和母亲紧密相连，唇齿相依。我家有个升子，一升可以装两斤米。九口之家，一日三餐，一年四季，母亲要“支撑”这个饭桌是极不容易的。每次从米缸里搲米，母亲总没把升子装满过，省下的米留着腊月里做个儿粑、烫豆丝。但在用升子搲米喂鸡时，母亲还是毫不含糊的，因为那可是“鸡屁股银行”呢。母亲手中的升子，是平时省吃俭用的代名词，也是过年“丰衣足食”的代名词。

乡村的升子，是盘点这家主人德行的量具。那时，小舅在黄石港的一家单位上班，有天中午来我家吃饭，不凑巧我们家那天吃的是稀饭。大概是稀饭吃多了的缘故吧，小舅对吃稀饭是“深恶痛绝”的。母亲是了解小舅的，趁着小舅和父亲说话之际，母亲悄悄地从米缸里拿过升子，夹在左腋下，从家后门出去，很快从邻居家借来一升子面粉。和面，打鸡蛋，烧火，切葱花，做鸡蛋软饼给小舅吃。多年后，小舅每每说起这件事总是感慨不已。“借平还满”，以表示对邻居的谢意。等到还面粉给邻居家时，母亲把升子装得满满的，并且冒了尖，再用手把面粉往升子里按了又按。母亲边按边说，我们要记着别人的好。母亲多还邻居家东西时的场景，至今还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现在想想，母亲的好人缘都在那不言不语的升子里。

乡村的升子，也融入人们的习俗之中，成为大家精神生活的一种符号。结婚仪式上，在方桌上摆上筷子、升子等物，寓意早生子、快生子；若是家里有老人去世，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摆香案，用升子装上大米，米里插上三炷香，寓意五谷丰登，用来表示对逝者的祭奠和对逝者后代的祝福；过年贴春联时，家里的坛坛罐罐、箱箱柜柜等器物上贴着“福”或“禄”，鸡笼、猪圈里贴上“六畜兴旺”，升子上贴着的是“日进斗金”，不仅有着吉祥的寓意，更是丰饶富足的象征。

一升一斗总关情。升和斗在农耕时代演绎了不解的情缘，斗在集体，升在农家，斗唱升随，形影不离。

时光荏苒。升和斗，见证了沧桑的变迁，见证了时代的发展；升和斗，成了老物件，成了旧时光，但在回不去的光阴里，它们藏着我的念想……

（原载于2023年12月12日《东楚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