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还是老了
只因为不再爱,他便在一夜间,突然老去。”这是《天人五衰》里的话,也是当我惊觉他的变化时诧然闪入脑海的话.而无论是初看或是在脑中重现时,都只觉得触目惊心。
他与国家同岁,出生时尚未全然安定,未长成适逢困难,初长成又遭动乱。那时老大去部队服役,他便早早退了学,征召入场做了童工。兄弟姊妹六个,他也不过是个孩子,却就这样自顾自卖着力气去养活。“纯劳力”——他这样形容过当时的自己,语气沉稳轻巧,说完还径自笑笑。甫时我只见他额角的白发,不动声色地掩去了长长的笑纹。
不是不热血,也曾经想要跟随那一股狂热的思潮离家北上接受检阅,母亲是个朴素纯良的妇人,眼见强留不住,便说:“砍些柴留给我们用。”“要多少?”“堆满这一墙。”他便真的砍了起来,完工一半时便已错过了时间,他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一直继续,直到将柴真的堆满一面墙。
恢复高考的时候,老大已经从部队复员,安排进了国营工厂。他便辞了工,重新开始看书准备考学。真到看起书来才猛然发现,年纪大基础差已是不可回避的沟坎,于是更加发狠,数九寒天里便拿盐水瓶装了热水放进桶里踏脚取暖,我猜当下即便水冷了也不会立刻察觉马上换掉吧。
他是整个家族第一个考上大学的,读白了一脑袋的头发,拿到了湖南大学的通知书。
大学大概是他最惬意的一段时光,去老师家里蹭饭借书,学工学农挖防空洞,敲盆摔碗闹运动……从没有过的率性妄为。而今的他,是我早已见惯的一脸安稳和煦和一肚子老谋深算。我只恼恨没有机会见到那时的他,却无意借由他回忆时的眼睛看到了一丝半点往日的熠熠生辉。
“……群架,我没打,但是也冲过去砸了食堂几个碗。”有一瞬间他笑得…确实很无良。
也并不是从一开始就与他相谈忘年。很长的时间里,他也不过是我的众长辈之一,最多不过是有礼有距的节假日往来。机缘始于一次在他家里的节日聚餐,我无聊地参观房间,看见他的床头柜便不由得惊叹称赞,靠床一面、中空一角,内嵌的空格里堆着一摞书,这,这简直就是我们这类枕头书虫的福音!我激动地抓住妈妈的手,跟她描述这有如何如何好,转眼又看到墙上贴着的一幅字“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他的夫人见我们说得起劲便也过来,温柔的埋怨着那个床头柜形态怪异破坏美观,他却一定坚持要做成这样,转头又问我,这墙上的字是什么意思。我于是言不过脑地开始背诵,这是韩愈文章中的一句,韩愈是唐朝人,文章的名字是《进学解》
后来妈妈告诉我,他们是在他去湖大前就经人介绍认识了,但也仅仅是认识而已。他妈妈说, 一定不能做“陈世美”,他便和她结了婚,便和她就这样过了大半辈子。安安稳稳。
有时候我会想,他后来之所以会有那么多的原则与自律,会不会就是因为曾经有这无可辩驳须得妥协的时候。
后来我大学考到南京,他很高兴,说他也爱那座城市;说他每到则必去中山陵,或不为拜谒而只为去浊存清;说他喜欢俨浓的鸭血粉丝汤,喜欢道旁遮天蔽日的梧桐;说他是如何脱团溜出一个人在大街小巷中闲逛。末了还告诉我,既然要去便潜下心来好好了解它,于是入学前的那个暑假我拼命地恶补明史。
意外的是,他后来开始给我写信,告诉我需要练一笔好字,人如其文,而字见其人。不过问候、不过叮嘱、不过期许,却是四年没有断过,让我知道了文字也有温度。
他总是会推荐些书让我看,其实我本不是能老老实实坐下来读书的人,爱看的也不过是年轻人最寻常的懵懂爱恋,是受了他的影响才开始静下心来认真去阅读一些典籍。记得那时候他送我的于丹《论语》心得,我因为百家讲坛宣传攻势过猛而有些许排斥,他只说,爱看便看,不爱看就直接去看论语也可以。
我便是这样带着对他的不服气的真的买了一本开始看,却又在有所感悟时给他写信打电话,告诉他,我抄下哪句贴在案头。
“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
然后是《道德经》,彼时轻狂,我曾笑言老子腹黑,道无为,却也不过是治世的手段。他听了,只是笑。 说白了我也不过是想造出些想法让他出言夸奖我,没想到却被这样无情地看穿。我也不窘,既已如此,不如直接撒娇耍赖,另一头却将“曲则全”一章抄下来,贴上。
那年假期里,《大明王朝1566》播得热火朝天,突然得见嘉靖案后屏风上正是此文,我便贼贼地告诉他说,我的品味已经上升到帝王级别,他失笑,一掌拍上我肩头,温暖。
而后是《增广贤文》,再是《三国志》,想想看,很多时候我默默期待父母能做的事,他都代为完成了,而又恰好言尽于此,没有半点僭越。好比前两天出门买书,回家发现他已经坐在客厅,他问我:“曾国藩那些书买了吗?”我只讶异“你怎么知道我买了这书?”及待回过神来,才觉得如此默契便值得感动了。
家里的姐姐们老爱叫我文学小青年,却不知道他才是大隐于市的真正文学老青年。而回头重看他写给我的每一封信,言外之意甚至多于字面,从用词到排版他都恪守规范,而直到最后他才言明,一笔好字是他对我的基本要求。善待自己,是他教以我行事做人的底线。
我们并不常讨论书籍作品,反而品评时事更多些,不为了发表意见,只是如他所言,有些事情,作为一个时下的年轻人,你该知道。而我之所以愿意且敢于与他讨论,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我很少能触及到他陌生的领域,换言之,我的疑问,在他这里大多能得到解答的思路,而他也愿意来听我各种不入流的怪异想法。或者我更应该对他说感谢的话,但事实是,我就这么贪图着,倚仗他愿意给予的关怀。
可他还是老了。
是从他女儿出嫁,还是从他自己退休?是从他卸下内心的包袱,还是交出所寄予的希望?
我环过他的手臂,他轻轻夹住,微微一叹说不出是喜是忧,我偷看他的侧脸,惊觉自己蛰伏依旧的欲望——是多久前开始我就是这样想叫他一声爸爸?
可我却不能,我只能说:“以后我找对象也要找像你这样的,舅舅。”
他笑了,也没说话,只是夹住我的手臂微微紧了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