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面:众生相,人常情
七十一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贾老夫人八十大寿,东府的尤大奶奶过来帮忙料理家事,这天晚上回到园子里(大观园)李纨的住处歇宿,碰到了个问题,即园子的几处门也未关,吊着的彩灯也未取下(问题类似于宵禁,和小心火烛之类,安全为上),值班的人一个不见。这是问题起源。
一.矛盾起源
尤氏命丫头传管家的女人。这丫头到二门外鹿顶(连接两屋的厢房)内,乃是管事的女人议事取齐(聚齐、集合)之所。到了这里,只有两个婆子分菜果呢。因问:“那一位奶奶在这里?东府奶奶立等一位奶奶,有话吩咐。”
这两个婆子只顾分菜果,又听见是东府里的奶奶,不大在心上,因(于是)就回说:“管家奶奶们才散了。”小丫头道:“散了,你们家里传他去。”婆子道:“我们只管看屋子,不管传人。姑娘要传人再派传人的去。”小丫头听了道:“嗳呀嗳呀,这可反了!怎么你们不传去?你哄那新来了的,怎么哄起我来了!素日你们不传谁传去!这会子打听了梯己信儿(内幕消息),或是赏了那位管家奶奶的东西,你们争着狗颠儿似的传去的,不知谁是谁呢。琏二奶奶要传,你们可也这么回?”这两个婆子一则吃了酒,二则被这丫头揭挑着弊病,便羞激怒了,因回口道:“扯你的臊(方言,不顾羞耻地胡扯)!我们的事,传不传不与你相干!你不用揭挑我们,你想想,你那老子娘在那边管家爷们跟前比我们还更会溜须呢。什么‘清水下杂面你吃我也见(对方的企图,自己是清楚的)’的事,各家门,另家户,你有本事,排场(言语挤兑、冷嘲热讽意)你们那边人去。我们这边,你们还早些呢!”丫头听了,气白了脸,因说道:“好,好,这话说的好!”
尤氏的丫头口中所说的“奶奶”,是指那些管事的女人,例如林之孝家的,她们身上有一定的管理权力,尊称一声“奶奶”。这个小丫头大约是来回跑了几趟,心里不大受用,瞧她说话,感觉上是不好的,“立等”、“吩咐”有很鲜明的命令意,论理,东府尤大奶奶的地位,她这么说可以,但是有些不近人情。小丫头跟人家俩婆子说话,很生冷,即使你傍着东府尤大奶奶的势位,也是很不妥当的,在人情环境中,这点很忌讳。一来,尤氏是宁国府的奶奶,不是荣国府的正经主子,隔了几层;再者,人家婆子毕竟年长,口头上的尊敬还是应当的。
这两个婆子,表现得相当不堪,来人只是个小丫头,虽然言语无礼,但是代表的是后头的主子,是,对方确实是东府的人,可人家同气连枝,都是贾家的一份子,因私废公,忘了自己的本分,这可绝不是什么好事。所有的矛盾,也就从这错走的一步生出来了。
丫头年纪小,气性大,说话没轻没重,再者因为跟着贾家家主的奶奶,待人也轻忽了,另外主子毕竟是主子,也本该存些上位者的尊严。瞧她说话,两句话不对付直接当面揭人家的老底,谁听了心里能好受,面子上能过得去?这么一来,这事情铁定往不合的方向走了。而且她把话说得没余地,“狗颠儿似的”,把对方描述的相当不堪,阿谀谄媚、畏强欺弱,这不是当面打脸又是什么?
两个婆子即使没吃了酒,也必得恼羞成怒的,一大把年纪被小丫头当面羞辱,谁能过得去?所以也就针尖麦芒,同样的恶语相向,连带着人爹妈都以狗仗人势的话,一带一片给骂上了。
这一场短暂交锋的结果是,小丫头连说了两声“好”,气白了脸,转身走了。她会把这气放下吗?显然不会。
几乎所有的情况中,但凡说话和缓些,很多的矛盾都不会发生,因为说话的口吻、语气对于听者尤其是人群之中的听者来说,异常重要!这一点,大约自己亲身跟人家打过交道,都明白。体面、心理感受,不分人种,不分尊卑,不分贵贱,不分年龄,不分性别,不分学历,你我他大家伙都这样,以前这样,现在这样,以后仍然这样,除非脱离了【人】的范畴,否则绝不可能改变的。要说那种不在乎感受,一门心思只为了成事的人,当然大有人在,但能有几人?一辈子都未必能够遇到一个。有好情绪,自然就有坏情绪,莫不如是。
两位值班的婆子,发泄一通后,口头占了上风,而小丫头心里憋了气,她也是要发泄的,她可是为了尤大奶奶办事的,她脸上过不去,尤大奶奶的面上也不大好看,这也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二.迎风见长
那小丫头子一径找了来,气狠狠的把方才的话都说了出来。尤氏听了,冷笑道:“这是两个什么人?”两个姑子(尼姑)并宝琴湘云等听了,生怕尤氏生气,忙劝说:“没有的事,必是这一个听错了。”两个姑子笑推这丫头道:“你这孩子好性气,那糊涂老嬷嬷们的话,你也不该来回才是。咱们奶奶万金之躯,劳乏了几日,黄汤辣水没吃,咱们哄他欢喜一会还不得一半儿,说这些话做什么。”袭人也忙笑拉出他去,说:“好妹子,你且出去歇歇,我打发人叫他们去。”尤氏道:“你不要叫人,你去就叫这两个婆子来,到那边把他们家的凤儿叫来。”袭人笑道:“我请去。”尤氏道:“偏不要你去。”两个姑子忙立起身来,笑说:“奶奶素日宽洪大量,今日老祖宗千秋,奶奶生气,岂不惹人议论。”宝琴湘云二人也都笑劝。尤氏道:“不为老太太的千秋,我断不依。且放着就是了。”
倒不是小丫头不知世事,说她不懂事比较恰当,还没有真正学会为别人考虑,喜怒形于色。这样的性格非但不能成事,往往最能坏事,她的行为前前后后看起来似乎没有逾越本分,其实不然,多少有点唯恐天下不乱的味道,这类人在行事过程中,包括感受在内都以正主自居,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认知和能力。但是从另一方面讲,把事情捅出来,未必是坏事,对于真正盼着组织向好的管理者来说,问题浮出来,绝对比潜藏着要好很多(太平治理时期)。拿这次的事件来说,下头的人该班的不在班,不服管制,是必须要治理一番的。
袭人以她一贯的息事宁人作风,总想着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对于短暂的安定团结自然作用甚大,但是问题毕竟是问题,不去解决,搞不好一直存在,且问题随时都能衍变为隐患。当然,这个时候的袭人想的不是管理层面的问题,这是她惯常为人考虑的体现。老太太的八十大寿,泼天喜事,乱哄哄的不好看,脸面上过不去,这是其一;其二,尤氏作为个帮手,忙里忙外,身心疲惫,再去哪壶不开提哪壶,使她发火动怒么?袭姑娘的这类人情世故的心,几乎已经形成条件反射,谙熟于心,一点点的看下来,会很容易发现她的这个一以贯之的特点,异常明显。
国公府里出现的尼姑,一个比一个世俗,一个比一个不像出家人,尼姑、和尚在这里似乎成了一种世俗公认的行当,打着出家人的幌子,在达官显贵之家游走,哄赚美其名曰香油钱的银利。瞧瞧她们说话,三两句直指核心,且字字可见世情了熟的门道,平息尤大奶奶的怒火,但处处都是为了大奶奶好。这是很了不同寻常的本事,全部站在对方的角度去看待问题,最容易成事。将姑子与那小丫头一比较,高下立判。
体面的心,很多时候会成为阻碍事情正向发展的巨大弊端,但问题在于无论如何绕不过去,既然如此,不妨试着去学着用一用,用得好,则更容易成事。当然,目的要明确,不是为了阿臾奉承,而是为了玉成待办事项。
三.小人弄权
周瑞家的虽不管事,因他素日仗着是王夫人的陪房(陪嫁的丫头),原有些体面,心性乖滑,专管各处献勤讨好,所以各处房里的主人都喜欢他。他今日听了这话,忙的便跑入怡红院来,一面飞走,一面口内说:“气坏了奶奶了,可了不得!我们家里,如今惯的太不堪了。偏生我不在跟前,若在跟前,且打他们几个耳刮子,再等过了这几日算帐。”尤氏又说小丫头的话。周瑞家的道:“奶奶不要生气,等过了事,我告诉管事的打他个臭死。只问他们,谁叫他们说这‘各家门各家户’的话!我已经叫他们吹了灯,关上正门和角门子。”一时周瑞家的得便出去,便把方才的事回了凤姐,又说:“这两个婆子就是管家奶奶,时常我们和他说话,都似狠虫一般。奶奶若不戒饬,大奶奶脸上过不去。”凤姐道:“既这么着,记上两个人的名字,等过了这几日,捆了送到那府里凭大嫂子开发......”周瑞家的听了,巴不得一声儿,素日因与这几个人不睦,出来了便命 一个小厮到林之孝家传凤姐的话,立刻叫林之孝家的进来见大奶奶;一面又传人立刻捆起这两个婆子来,交到马圈里派人看守。
王夫人是贾政的正房老婆,是贾宝玉的亲娘,是王熙凤的亲姑妈,也是王熙凤她男人的亲婶婶,贾老太太虽然住在荣国府,但年迈力衰不管事,王夫人即是荣国府内院的实际经理人。周瑞家的作为王夫人的陪房,府里的几乎所有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体面是实实在在有的。她这几句说一出口,不必旁白说明,弄权的小人形象立马跃然纸上,身上有着浓重的阿谀气。为何谄媚?全为了在众人之前,得到受到重视、高人一等的【体面】。
瞧她说话,开口闭口都是“我”,一直在借机彰显自己的名势地位,俨然以主人身份自居,把自己当作血统纯正的贾家一份子了。这种人在现实生活中比比皆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狐假虎威,不遗余力地往自己脸上贴金,很让人生厌。换一种角度去看,有很明显的【喧宾夺主】的问题,意思是相当于她在争夺正主的权位光彩,这在任何背景下,极大多数的情况中都是非常忌讳的一点。为下层人所厌恶妒恨,为上层人所忌讳嫌弃,大多数的结局是在哪个群体中都不讨好。这还是虚的,影响不大,下面还有实的。
几方人马好容易平息了尤大奶奶的怒火,这周瑞家的自作主张,偏要去王熙凤跟前拨火。要知道这事情已经平复下来了,这一下捅咕到凤姐的耳边,不拿出点实际的作为来都不行,因为凤姐必得给足尤氏的体面,再者有一点很重要的是,管理不善的弊端被人当面揭出来了,王凤姐自己的脸面可是过不去的。
凤姐给的吩咐,明明白白地讲了是记上名字,过两日再处理,结果怎么着?这周瑞家的转过脸来就假传圣旨,立马劳师动众地又是喊管理者,又是着人将俩婆子捆起来交到了马圈里,事情随着这小人周瑞家的插手,也就一点点失去控制了。僭越自己的本分,这是相当触祭的事情,不管事情的结果是好是坏,对自己都极为不利。为什么?因为这告诉了别人一个明显的信号,你时刻有着自己的小九九,不服管控,越俎代庖,对于上位者来说,这是极不乐意见到的。周瑞家的,迭犯昏招,即使她作为夫人的陪房,结果也可逆料一二了。
感情也好,权利也好,人情也好,都是很纯粹的有限资源,意味着用一点少一点,尤其是人情。任何社会,即使亲如亲子、夫妇,双方之间的感情都要不断输入,才能有所反哺,一味索取,甚至贪多拿去不属于自己的一部分,结局如何,可想而知。
周瑞家的可以作为地道的反面教材,拨弄是非,一错再错。
四.再逢佞小
尤氏笑道:“这是谁又多事告诉了凤丫头,大约周姐姐说的。你家去歇着罢,没有什么大事。”李纨又要说原故,尤氏反拦住了。林之孝家的见如此,只得便回身出园去。【可巧】遇见赵姨娘,(寒暄之后)林之孝家的便笑说何曾不家去的,如此这般进来了。又是个齐头故事(无头公案)。赵姨娘原是好察听这些事的,且素日又与管事的女人们扳厚(因扳关系而有交情),互相连络,好作首尾(互相牵连)。方才之事,已竟闻得八九,听林之孝家的如此说,便恁般如此告诉了林之孝家的一遍,林之孝家的听了,笑道:“原来是这事,也值一个屁!开恩呢,就不理论;心窄些儿,也不过打几下子就完了。”赵姨娘道:“我的嫂子,事虽不大,可见他们太张狂了些。巴巴的传进你来,明明戏弄你,顽算你。快歇歇去,明儿还有事呢,也不留你吃茶去。”
这位鼎鼎大名的赵姨娘,蠢坏归蠢坏,小聪明还是有的,往人群中走、报团取暖的道理,人家也是明白的。上层的圈子挤不进去,处处受人排挤、打压,但是人家并没有故步自封,也找到了和正在找一群势位相差仿佛的管家奶奶们,打成一片,毕竟人多力量大嘛。跟前头的周瑞家的一样,最是唯恐世界不乱,为的啥,自然是乱中谋利。难得她们耳报神灵通,一有点风吹草动,立马就能收到信儿。
她事先知道林之孝家的为何这么晚还出现在园子里,但揣着明白装糊涂,总不能上来就“直抒胸臆”地挑拨离间吧?还不至于蠢到那种程度。回过头来想一想,【】中的“可巧”二字,似有门道,咱也说不清到底是真可巧,还是假可巧,搞不好人赵姨娘故意在前头等着,也未可知呢。
赵姨娘将真实的意图吐露出来,瞧,这是典型的小人行径,用“间”可是兵家响当当的计策,摆布人心最有用的。赵姨娘挑间的对象是凤姐一头人和这林之孝等人,可见在她的内心中对凤姐等人,有着深深的忌恨,似已结下解不开的死疙瘩,以致不死不休了。
如果讲道理,赵姨娘的话,本就没什么道理可言,晓之以理这条路就不大走得通。但是从另一个角度——心里感受——上来说,那也许就大不相同了。这林之孝家的累了一天,忙不迭地又被叫了进来,结果是白跑了一趟,再兼之这姓赵的吹了股风,林之孝家的心里未必就没有点异样的感受。以她的过往表现来看,且处于一个很高级别的管理层,即使有不得劲,相信她也能克服。但是万一出现了点失控的事,这一下,矛盾立马转向,成了凤姐、尤大奶奶与林之孝家的双方了。想想看,赵姨娘有个屁的手段,但是人家这下确实做到了“移花接木”,找谁说理去?
这声名远扬的赵姨娘,视角拉到你身上的时候,可从来没干什么好事啊。
五.牵藤扯蔓
这一个小丫头(其中一个婆子的闺女)果然来告诉了他姐姐(后边费婆子的儿媳妇),和费婆子说了。这费婆子原是邢夫人的陪房,起先也曾兴过(得势)时,只因贾母近来不大作兴(不待见,因讨鸳鸯一事)邢夫人,所以连这边的人也减了威势。凡贾政这边有些体面的人,那边各各皆虎视眈眈。这费婆子常倚老卖老,仗着邢夫人,常吃些酒,嘴里胡骂乱怨的出气。如今贾母庆寿这样大事,干看着人家逞才卖技办事,呼幺喝六弄手脚,心中早已不自在,指鸡骂狗,闲言闲语的乱闹。这边的人也不和他较量。如今听了周瑞家的捆了他亲家,越发火上浇油,仗着酒兴,指着隔断的墙大骂了一阵,便上来求邢夫人,说他亲家并没什么不是......(后面是求情、求助之类的话。)
人嘛,都想好好地活着,无一例外。大家都想好好地活着,但是资源始终是有限的,或者说等到外界环境达到相对平衡状态的时候,资源必然是有限的。什么是资源?名利、物资、情感、体力、关系等等等等,当大家的目标产生冲突的时候,矛盾自然而然就出来了,明面中的、暗地里的矛盾。体面算是资源中虚头巴脑的一种,但是它带来的心里感受,是真真切切的。至于为什么,前面的体面篇中有过一点散碎思考。
不妨在生活中去留意一下,一般情况下,人生过程中的先高后低和先低后高两种人,在对待他人的外在表现上很不同,当然给别人的感受也大不相同。以这费婆子为例,曾经兴过,意思是曾经得势过。在她得势的时候,和她此时不得时的时候,表现出来的不可同日而语。此时的她,轻狂,蛮横,妒恨,不忿......小人身上该有的特性,费婆子倒占了个八九。除去有邢夫人这尊靠山的原因,从高到低,形成的巨大反差,在心里非常的不是滋味。而因为曾经“高高在上”过,没有那么容易接受当下失势的事实,会更加地看不上别人,负面情绪也会理所应当得更加深重。(说着说着有点乱了,搞得不知所云,兜不回来了......)
这是一种在现实中极其常见的现象,即当你获得好处的时候,别人的真实感受很有可能不好。普遍地讲,通常情况下,得到的名利越大,越容易招小人。值得注意的是,不管获利的一方有没有在言行上出现什么问题,搞得别人不痛快的结果都会出现,即被动地压人一头。对于费婆子来说,搞不好人家只是正常地忙里忙外,落在她的眼中,就成了“逞才卖技办事,呼吆喝六弄手脚”,见不得别人好,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这时候如果拿出宝钗来对比一下,就自然知道为何宝姑娘“人谓装愚,自云守拙”了,一目了然(因为人心险恶,藏、不争都是极高的处世智慧)。
自己的亲家犯了错被主子惩罚了,她根本不去过问什么原因,什么是非曲直,第一反应就是被人欺辱了,以至于为人轻视,没了脸面。无利不起早的赵姨娘为何费心思拉拢管家媳妇?为的无外是有所帮衬照应。跟赵姨娘一样,费婆子也是走这种拉帮结伙一致对外的路数,众志成城自然不假,只不过她们休戚与共,党同伐异,是不谈理义只讲利益的乌合之众,地地道道的小人。
六.鬼胎暗结
邢夫人自为要鸳鸯之后讨了没意思,后来见贾母越发冷淡了他,凤姐的体面反胜自己;且南安太妃来了,要见他姊妹,贾母又只令探春出来,迎春竟似有如无,自己心内早已怨忿不乐,只是使不出来。又值这一干小人在侧,他们心内嫉妒挟怨之事不敢施展,便背地里造言生事,挑拨主人。先不过是告那边的奴才,后来渐次告到凤姐“只哄着老太太喜欢了他好就中作威作福,辖治着琏二爷,调唆二太太,把这边的正经太太倒不放在心上”。后来又告到王夫人,说:“老太太不喜欢太太,都是二太太和琏二奶奶调唆的。”邢夫人纵是铁心铜胆的人,妇女家终不免生些嫌隙之心,近日因此着实恶绝凤姐。今听了如此一篇话,也不说长短。
你永远不会知道,那些见不得光的阴暗角落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凶神恶煞,睁着一对阴狠狰狞的眼睛,时刻窥伺着外面的一切,只等一个恰当的时机,就要出来为祸作恶。四十六回中大太太邢夫人心中暗生的邪祟,到了如今七十一回,或许经过了一二年之久,终于要到了“得见天日”的时候了。爱一个人可以爱多久,恨一个人可以恨多久,天晓得。
典型的资源有限问题,由于有竞争的关系,凤姐越是得宠,越是出彩,意味着顶头上司邢夫人越是不堪,体面这二字,岂能等闲视之?探春是贾政的庶女,迎春是贾赦的庶女,在有心人的眼中,没人会在意探春比迎春出色,而探春挣得了一份体面,但迎春没有,这样的落差,却会导致内心相当程度的不平衡。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同理,一个成员的不堪,整个家庭都会随之降低名望,这是一般的世俗心肠惯有的认知模式。人,同样是资源的一种,她邢夫人会在意贾迎春过得好不好吗?绝然不会。她在意的是迎春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闺女,会不会使她过得不好。人不为(此时我说的是为了自己的为)己天诛地灭,也是世态炎凉的真实写照。
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往往从一群人之中,也可以逆推出一个人的真实样貌(一般情况),不过这邢夫人,是先成了小人然后吸引了一堆小人,还是被一群小人带坏了然后同流合污,不清楚,但是根据前后猜测一二,大约是自己身为小人在先的可能性居多。
也不能说那些个小人就一味地各怀鬼胎,贪婪地觊觎着正主的资源,从而撺掇正主做些惹祸的勾当,当然也有那种因为自己的鼠目寸光,但确实一颗心全放在正主心上的小人,结果反倒把人害了的情况。不过这里邢夫人身旁围随着的那一群,显然是前者之属,因“嫉妒挟怨”而“挑拨主人”。
她们把小人变本加厉的本色演绎了个淋漓尽致,变本加厉也即是欲壑难填的一种说法或者说一种表现,先告奴才,再告凤姐,三告夫人,再往下去但凡她们能够得偿所愿,甚至会将邢夫人摆布成为一个木偶玩物。大概古往今来所有的佞小,都是这个调调。凡事为你考虑?想屁吃。不妨将这种情况推而广之,即绝不会有无缘无故的人靠近你,都有所求,当然也包括那种你好我好大家好、各取所需、善善相济的良性合作。
这邢老婆子心中的恶恨,一点点被勾引出来,然后放大。应当注意的一点是,这些见不得人的想法是邢老婆子原本已经有了的,周边的小人起到的是诱引作用(当然,一个心中如一张白纸的人,也会因为恶臭的侵染而同流合污),涉及到对邢夫人的定位问题,不可不察。原文提到“妇女家”三字,我倒觉得,跟性别关系不大,只不过女性更阴柔些也是事实。
她心里的火气,正在酝酿着,只等一个突破口了。
七.颜面何如
邢夫人至晚间散时,当着许多人陪笑和凤姐求情说:“我听见昨儿晚上二奶奶生气,打发周管家的娘子捆了两个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论理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发狠的还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家先倒折磨起老人家来了。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竟放了他们罢。”说毕,上车去了。凤姐听了这话,又当着许多人,又羞又气,一时抓寻不着头脑,憋得脸紫涨,回头向来赖大家的等笑道:“这是那里的话。昨儿因为这里的人得罪了那府里的大嫂子,我怕大嫂子多心,所以尽让他发放,并不为得罪了我。”
在之前的如意篇中提到过,邢夫人虽然并未得宠,但是她是荣国府的大太太,再者也是王熙凤的婆婆,女性固然没有地位可言,但是母亲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邢夫人之于王熙凤,原本就有道德、公理上的绝对优势。王熙凤在与婆婆关系的处理上,尽管她已经很快的有所弥补,但其实一直都有问题。王熙凤是一个有着炽热名利心肠的人,谁能给她?当然是权利中心,也即是贾老太太那里。相对落魄的邢夫人,心里有很明显的落差、被排挤感,对王熙凤可谓积怨已久。
这一声“二奶奶”,是典型的笑里藏刀,特别扎人,稍微有点敏感的人,听到这里就该知道,变味了。“二奶奶”是尊称,以太太的尊重身份,去尊敬地称呼自己的儿媳妇,这成了什么样子?是在说她王熙凤只手遮天、以下犯上吗?“论理我不该讨情”、“不看我的脸”,这明显是自降身份,为的什么?暗中发难,让凤姐难看,下不来台。
搬出老太太的身份来,这是邢夫人高明的地方,如果她用自己的身份去施压,就不好了,会显得她自己气量狭窄,打压小辈。老太太八十大寿,这是最要紧的事,当场出现的人都是为了给老人家做寿的,你凤儿趁着这样的高兴时候,去发威动怒,让老祖宗脸上不好看,不好吧?而且你瞧邢夫人,她把两个婆子被捆了的事件给抛出来,但是当着众人不提什么原因,也不问什么原因,而归咎于凤姐。她避重就轻,先声夺人,为的是纠集众人之力给凤姐施压,换个说法就是发泄自己的不满,这算得上比较阴狠的手段。
邢夫人的话,给别人听来,有很多意味,比如和气之下的暗中指责,不顾长辈也即不忠不孝,管理家人上恩少威重,不仁不慈。最重要的是当下的场合,也就是众目睽睽之下,别说尤其重视声名的王熙凤了,即使是一个脸皮还算厚的正常人,受到如此诘难,心里也不会有什么好受。最后还有一点,说完之后转身就走,这是挺狠的,不给你解释的机会,有多少委屈也只能憋着(想想两人争论半天,话说一半被人挂掉电话就知道什么滋味了)。
王熙凤什么反应?“又羞又气,一脸紫涨”。羞是被太太当众指责(她的画外音其实异常明了,在场的人相信无不知晓),王熙凤以威严立身,高高在上的时候被人泼去冷水,丢人啊。气是因为王凤姐在这件事中并没有做错,一点儿也没错,但是结果却成了当下始料未及的样子,不知道谁人从中作梗,阴了一手。她憋得脸紫涨,很显见得血脉贲张,必然是心中情绪憋闷得相当厉害。最后也只能无可奈何地退而求其次,向在场的人解释一二,以稍稍排解苦郁,以微微挽回颜面。
恶人还须恶人磨。我好讲恶恶相磨,恶代表恶人,但不仅仅代表恶人,也完全可以指代紊乱的条件,当受到外来的打压等刺激下,反而会让当事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当然,王熙凤与邢夫人都是常规意义上名副其实的恶人,两人之间可谓互相的折磨。如果换一个处境,换一个人,有如前些时候昙花一现的尤二姐,如果二姐能够经受得住王熙凤的阴狠打压,对于二姐来说,未尝不能改过向善、转危为安。
应事的态度,决定了所经历的意义,路在自己脚下,关键时候的选择权,在自己手上,一直都是。
八.孤立无援
王夫人因问为(为的是)什么事,凤姐儿笑将昨日的事说了。尤氏也笑道:“连我并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凤姐儿道:“我为你脸上过不去,所以等你开发,不过是个礼。就如我在你那里有人得罪了我,你自然送了来尽我开发(开罪发配,即处置意)。凭他是什么好奴才,到底错不过这个礼去。这又不知谁过去没的献勤儿,这也当作一件事情说去。”王夫人道:“你太太说的是。就是珍哥儿媳妇也不是外人,也不用这些虚礼。老太太的千秋要紧,放了他们为是。”说着,回头便命人去放了那两个婆子。凤姐由不得越想越气越愧,不觉的灰心转悲,滚下泪来。因赌气回房哭泣,又不使人知觉。
在看到王熙凤这段回辩的话时,我又回头确认了下王熙凤听闻此事的措置方式,她当时说得明明白白,记下名字,过后处置,但因为那周瑞家的自作主张才导致了一系列事情的发生。凤儿遭受了无妄之灾,委实冤枉。
邢夫人的针对与报复使得王熙凤憋了一肚子闷气,那时候的她羞怒交加,恨不得把那暗中拨弄口舌的小人给剐了,然而此时王夫人与尤氏的话,那可就让这内心狠辣的王熙凤一口气泄得干干净净了。红楼的许多读者把这王夫人描绘成一个心机满腹、手段不凡的高级管理者,为了大权捏在自己人手里,才倚重凤姐进而夺权,这说法简直荒唐透顶,透顶荒唐!
相较于她的大嫂,亲侄女王熙凤才是自己人,王夫人如果顾忌邢夫人的脸面,完全可以明里附和,然后私下里在对王熙凤进行说明即可。外面虚应故事,里头真正聚拢,这才能得见一个心机之人的手段。但是王夫人的做法也仅是同意邢夫人的说法而放了两个婆子,没有下文了。如果说王夫人趁机打压凤姐,仅凭这一点,也没有支撑,一来王熙凤是她格外倚重的臂膀,缺了不行,二来,王熙凤即使不是她的亲侄女,任凤姐再高明也难以夺了王夫人的权利,再者说,也必不会把一应钱财之事交付与凤姐了。
王夫人在管理上其实没什么出色的能力,多不过一家之主母那点子事罢了。同样的问题,遇到事情,不问原因。在这件事的处置上,她的立足点一是尤氏不是外人,无须见外;二是老太太的千秋要紧;最多还有个三,顾及邢夫人的脸面。人情世故给到的压力极大,这点确实无可厚非,但她要真是一个称职的管理者,顾全人情的同时,绝不会忽视凤姐的感受,与事情产生的真正原因。借别人的力来打压自己人,何况是得力助手,绝不会蠢到这种程度。再者说,不问皂白一味纵容下头的人,后面搞不好会更加失控。
所以王夫人的想法,仅仅止步于外面的人情上了,什么怀柔、打压、拉拢等手段,一概不用的。
尤氏与王夫人的想法大差不差,是出于自己可以委屈的角度,要不然一点子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结果上纲上线,搞得上边的人不喜欢,下边的人不好相与。她本来也就如此和缓的性子,较之于凤姐,远没有什么锋芒,多了许多的仁慈。两人都没有什么针对、故意为难的意思,从某种角度去看,反而有暗助凤姐的味道,但是结果却不啻给凤姐的沉闷一击。
凤姐可就真的不好过了。她在这事上为的是尤氏的感受与脸面,也是为了家庭有序性作考虑,在外面已经被冤枉得不行了,结果到了自己人跟前,反而备受指责。丝毫无异于伤口撒盐,摆明了是孤掌难鸣,无依无靠了。好心好意,付诸流水,且无端受到责备,按常理讲,谁心里能好受?且把两个婆子一放,凤姐更是没脸,同时更坐实了邢夫人之前的说法,恩少威重,凤姐如何下得来台?再加上对方说的还都有道理,把所有的委屈全都给压回去,通通憋在了肚子里,所以凤姐最后“越想越愧,灰心转悲,偷偷回房哭泣”,把一个举世公认的女强人逼到这种程度,可想而知。
同时,还有个隐藏的信息。这篇里的7和8是上下衔接在一起的,仔细看一下会很容易发现,凤姐变得情绪不稳定了。被邢夫人一激,羞怒交迸,而后再被王夫人与尤氏的“责备”,又羞又愧,然后悲从中来,不可断绝。这短短一顿饭的功夫里,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甚至有被情绪【反扑】的势头。
这说明她的身体出现了问题,情绪不稳定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信息了,肝火旺,然后郁闷气苦,她的身体从流产小月、崩漏症状之后,再一次开始暗中作出强有力的反抗。如果按照当下情况,不受控地发展下去,病症的显现,极有可能只是或早或晚的问题。人定胜天?勇气可嘉。
九.情理之中
(凤姐屋内正哭,贾母使琥珀唤凤姐问事)鸳鸯忽过来向凤姐儿面上只管瞧,引的贾母问说:“你不认得他?只管瞧什么。”鸳鸯笑道:“怎么他的眼肿肿的,所以我诧异,只管看。”贾母听说,便叫进前来,也觑着眼看。凤姐笑道:“才觉的一阵痒痒,揉肿了些。”鸳鸯笑道:“别又是受了谁的气了不成?”凤姐道:“谁敢给我气受,便受了气,老太太好日子,我也不敢哭的。”
鸳鸯早已听见琥珀说凤姐哭的,又和平儿前打听得原故。晚间人散时,便回说:“二奶奶还是哭的,那边大太太当着人给二奶奶没脸。”贾母因问为什么原故,鸳鸯便将原故说了。贾母道:“这才是凤丫头知礼处,难道为我的生日由着奴才们把一族中的主子得罪了也不管罢。这是大太太素日没好气,不敢发作,所以今儿拿着这个作法子,明是当着众人给凤儿没脸罢了。”
作为贾老夫人最得力的助手,鸳鸯这点儿眼力见肯定是有的,察言观色是基本业务需求,她显然是丫鬟辈中的佼佼者。凤姐在贾母面前的回应,包括王夫人问话时凤姐的回应,都是笑脸相迎,其实内心里已然翻江倒海,但表面上却云淡风轻,此时凤姐的表现可圈可点。至于为什么,一是孝道,不因自己小辈的不愉快让老辈人担忧;二,显示出一个二奶奶该有的担当,不会让人觉得一点半点的事就到长辈跟前叫委屈。
不妨发散思考一下,咱们祖祖辈辈传下的传统是报喜不报忧,其实从凤姐的这种心思去看,也未必就一定让人恶心,因为出发点大有可能是很好的。言外之意是,下边的人能抗事,能独立承担,能挑大梁,同样也可以算是对自己的激励。这就像一个孩子,他未来一定有自己的路要走,所以不能但凡遇到困难,就向爹娘长辈求助,这是成长的必经之路。但是必须警惕的是,一旦走入了歪门邪道,变成了瞒上欺下,那可就面目可憎了。
鸳鸯此人,身上有让人格外敬重的风骨,不畏强权,不惧威严。除此之外,可以通过在书中她出现的各处发现,她是一个很有情义的人,待姐姐妹妹相当有情,所以她人缘也奇好,绝不只是借助老太太的力量而收获别人的尊重。当然这丫头也干过跟凤姐合谋偷偷典当老太太物件的勾当,但我相信她是为了纾解一时的困顿,而跟凤姐约好了,一旦有钱还会赎回来(一点猜测)。
贾母有一个最明显的特性,就是有时候会帮亲不帮理,所以我特别喜爱这个面目慈祥的老太太。像这种时候,贾母往往第一时间是维护自己人,而不是论理。想想吧,一个老奶奶总念着疼着你,心里可不美么。但要觉着她年老力衰就变得老眼昏花,那可就打错算盘了。老夫人到了这么大年纪,毕竟还是经过些事的,见识一直都在,智商也始终在线,只是安度晚年,不愿意细细计较罢了。不过她也有她的局限性,以老人如此仁慈心性,未必能见到、能想到人心的腌臜险恶,她知道凤姐太过伶俐不是好事,却看不到凤姐那阴狠内心,一直把凤丫头当作个小姑娘看呢,哪能想到人家手底下早就杀伐果断,狠辣绝情了。
这老太太总让我由衷喜爱。
十.人之常情
鸳鸯道:“还提凤丫头虎丫头呢,他也可怜见儿的。虽然这几年没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个错缝儿,暗里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总而言之,为人是难作的:若太老实没有个机变,公婆又嫌太老实了,家里人也不怕;若有些机变,未免又治一经损一经(谓顾此失彼,中医术语)。如今咱们家里更好,新出来的这些底下奴字号的奶奶们,一个个心满意足,都不知要怎么样才好,稍有不得意,不是背地里咬舌根,就是挑三窝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气,一点儿也不肯说。那不然我告诉出来,大家别过太平日子。这不是我当着三姑娘(贾探春)说,老太太偏疼宝玉,有人背地里怨言罢了,算是偏心。如今老太太偏疼你,我听着也是不好。这可笑不可笑?”
探春笑道:“糊涂人多,那里较量得许多。我说倒不如小人家人少,虽然寒素些,倒是欢天喜地,大家快乐。我们这样人家人多,外头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小姐,何等快乐,殊不知我们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厉害。”
宝玉道:“谁都像三妹妹好多心。事事我常劝你,总别听那些俗话,想那些俗事,只管安富尊荣才是。比不得我们没这清福,该应浊闹(或许是糊里糊涂,得过且过的意思?)的。”
尤氏道:“谁都像你,真是一心无挂碍,只知道和姊妹们玩笑,饿了吃,困了睡,再过几年,不过还是这样,一点后事也不虑。”
宝玉道:“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
我这遍看下来,有个很强烈的感觉,宝玉和黛玉其实是完完全全的一类人,一个在潇湘馆中临风落泪,对月伤情;一个在怡红院里欢声笑语,柳绿花红。都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编织梦境,不愿也不能走出来一步。凄凄惶惶、红烛良宵,俱为大梦。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谁人当局,谁人旁观?哪个着迷,哪个清醒?
心存不足,此生常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