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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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路拾掇纸壳比以前明显利索多了。先挑出一个最大的纸壳，拉正，成一框形，然后把折叠好的纸壳一叠一叠往里塞，塞紧，拎起来不散落。便可以拎着豆腐池胡同拐角处收垃圾的小贩那里卖掉。
如今每天快递送来大盒、小盒，拆开后，把纸箱拉开一折叠，塞在门口的鞋架边上，到周六塞得满满当当。老路吃完早饭便拾掇好提出去卖掉。
依老路的性子，是无甚可卖的，每日当其他垃圾处理掉倒干净。社会有分工不是？我们虽不富裕，但也不差这十几快、几块的。留给那些每天在翻垃圾桶的老人也算是成人之美，积德行善。不过，他这点意见只能放到肚子里，当着老太太或太太的面没有勇气说出来。
“你一月赚多少钱”，一句话就能把人撅个跟头。老路想自己跟孔方老兄一向不亲近，工资卡交给太太以后，家里房贷、孩子课外班学费、吃喝拉撒一概不怎么操心，太太总说他是个甩手掌柜。
俗话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老娘每逢见面都要说他在家里没权，说了不算。兄弟姊妹免不了讥讽几句，说他太太厉害，把他捏得死死的。
老路说，唉，男人非在家里争什么权，外面说了算才见本事。有一阵他跟人合伙创业，话题不外乎股份、融资、上市，别墅、豪车之类的。那会老太太腿脚还麻利，老二还没出生，还租住14层，她一有空就去垃圾桶翻垃圾桶，怕分量少卖掉吃亏，便拖到楼上在阳台存着，满满当当的。整个单元的人都知道他们家在捡垃圾。赶上同坐电梯，有人便厌恶地皱皱眉头。到周末太太吩咐他拾掇好，弄到小贩那边卖掉。老太太说附近的小贩奸猾，秤翘得老高，矿泉水瓶只给5分，远点的厚道一些。因此需舍近求远。老路心里一百二十个不乐意，堂堂一创业公司副总，为这点区区垃圾费这劲？父母好不容易把自己供出来，还做这种低贱的事情？难道自己的时间不值钱？！
老太太明察秋毫，一眼看穿他的肠内的小九九来，略带嘲弄地说道：我也是吃饱了闲的，论理，一月退休金两千多，家里四层楼，不晓得歇着，来给你们当保姆，替你们省吃俭用？捡点垃圾去卖，十块二十块的，叫别人瞧不起，也替你们丢人！
太太怀孕之后，老太太就过来照顾了，七八年的光景，头发已经花白，苍老了许多。一同生活免不了磕磕碰碰的，扪心自问，自己将来能为子女做不到这种程度？若无老人帮衬，自己这份雄心壮志恐怕要大打折扣。这样想，心里便平静不少，就当哄老太太开心吧。
老太太麻利地捆好垃圾，老路协助她弄到小贩那里。在电梯上和路途他把头只一低，感受到他人投来的刺拉拉的目光，拖到小贩那里，老路简直落荒而逃。
又二年，老太太腰腿出了毛病，不良于行。儿女们不让她出去翻垃圾了，然而近处还是要去翻翻的，隔壁老汉每天都能弄来整整几捆，摞在卖菜用的小推车上跟座小山丘似的，摇摇晃晃。老太太说他一天能卖一百多，神情很是羡慕。
往后卖垃圾的活，太太便直接交代老路挑起来了。老路暗想，老太太这辈人从小过的是苦日子，赚钱不容易，划拉点有用的东西便是意外之喜，翻翻捡捡就能拿去卖钱大约是搁以前想都不敢想。因此别人怎么看，怎么想是微不足道的。
老路提着货路上被人多看两眼，便笑着解释，老人非要捡，不依她还不行。到小贩那里还是这句，人一看他便知道好糊弄的，马马虎虎过磅，瓶子点也不点，眼睛一扫，五块，拉开黑乎乎的腰包在，掏出一两张递过来，老路看也不看，塞短裤兜里，掉头就走。倒不是看不上这点钱，实在感到难为情，更何况为一块两块地跟小贩掰持。不过话又说回来，此时雄心壮志消磨，不再提甚股份、融资、上市、别墅、豪车之类的，能按时领到工资就阿弥陀佛了。
总而言之，卖垃圾总是一件别扭的差事。老太太觉得卖便宜了，重复念叨好几次。老路捆绑技术极为粗糙，半途散落也是常有的，遮住路重新拾掇落人一两句闲话，一赌气想弃之不顾。别别扭扭卖了几年，几乎跟小贩未交一言。
老二出来后，老太太老骥伏枥，担起两副担子，腰腿更不如往常了，中西医专家看了一大车，不见好转，彻底断了翻翻捡捡的心思了。老路和太太也颇显老相。女人比以往更加精打细算，操心孩子们各种课外班的学费，操心将来孩子们出国留学的费用，操心能给孩子们留点什么产业。操心夫妻两个的养老问题。老路想得没这么远，倒不是懒，而是看不到这么远。四十几岁的人一旦摆上职场的货架，就像菜市场被人挑剩的烂白菜了。在一家小公司得过且过地混着，吃了今天没明天，想起来要命的失眠就来了。天呀，儿子才几岁，路漫漫其修远兮！
老路提着垃圾走在路上，不再觉得路人的目光如芒刺。他修炼出一项本领——视若无人。人一旦进入一种麻木的状态，就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想了。每天送完女儿去学校就匆忙就赶去上班，在卫生间一撇镜中人邋里邋遢，油腻憔悴。有回在外地开会，夜里陪一群用户逛街，饮酒罢回酒店倒头就睡，起来提裤子穿时发现屁股后破了一个洞，顿时冷汗涔涔。
午后的阳光直射下来，没有一丝风，在树荫里也能感受到热浪逼人。老路一手夹着堆纸壳，另一首提着一个大袋子，鼓鼓囊囊装满了一堆瓶子。几个赤膊老汉坐在墙下的阴凉处，眼神空洞。拐弯处的树底下停了一辆三轮板车，七八个看客把四个打牌的围在当中，吵吵嚷嚷。
电动车、摩托车笛声粗暴，老路只得路边停下，让他们先过去。阳光晒得脑袋已经冒汗了。老路重新提起他的货物，抬头往前，前方的垃圾桶，一个瘦高的老头几乎把上半身探进垃圾桶去翻东西。惹得苍蝇四处乱飞，地上看影子分明是垃圾桶把人装进去了，只冒出一点头来。
老路一阵眩晕，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年老的自己，顿感一阵悲凉，沦落到这步田地，将何以自处？！
人若无用，不如垃圾。垃圾尚可以卖钱。
这不是你爸爸吗，路叔叔，路叔叔。一妇人带着两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迎面走来，女儿和对门的露露，参加学校今天社会实践活动——在教室摆一个跳蚤市场回来了。女儿看他这幅德性，眼睛闪烁着幽怨。
你又来干什么？露露，快走吧。
老路尴尬地望着露露妈妈：下来遛弯，顺便就卖了。
女人笑道：还是你过日子仔细，换露露爸爸，枪押着他也不干。
呵呵，几步路，几步路，就当锻炼身体吧。老路喃喃道，看着她们过去。转过身，耳边飘来：“琪琪，你爸爸为什么要捡垃圾啊！”
老路叹了口气：孩子什么时候才会懂得父母呢？难！自己到现在也不能完全懂老太太。
拖着、拖着到了就到地方了。墙边贴着一辆130的大卡车，一叠叠纸壳平整地摞起。高出车斗一米多，大约是水洒的多了一点，滴滴答答的往下滴水，犹如一道水帘。另一边的树荫下一座灰不溜丢的台秤，一辆三轮车箱堆满踩瘪的塑料瓶。一个小伙坐在马扎上低头看书。老路疑惑地四处望了望，小贩没在，拖回去、喊人、或等待，这三项老路都不会选，撂下就走吧，就当做善事啰。
小伙抬起头来，鼻梁上架着一幅黑框眼镜，脸上有几分羞涩，分明还是个学生。
卖垃圾？
老路疑惑地点点头：人呢？
小伙挠挠头皮：我爸不在？
老路：你爸？
小伙笑道：我小时候就住这，每天看我爸收垃圾。昨天我从学校回来，让老爸老妈去玩两天，我替他们看摊子。
老路沉吟：不为难吗？
小伙挠挠头皮：没有呀，我爸靠这养活我们全家，供我上学！别人怎么看是别人的事，自己怎么看才最重要。
老路心里一动，嘴角抽动了一下。
小伙：叔叔老家也是农村的吧！
老路点点头。
如棒喝般惊醒，豁然开朗，胸中淤塞之气顿无，连连点头：我就是一农民。说罢大笑。
老路兜里揣着十块钱踅回，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影，女儿似乎就在前面，老路赶过去：闺女，练摊怎么样？你看看爸爸顺手卖点垃圾就赚十块，够你吃一只雪糕吧。什么是社会实践，这就是社会实践。不要小瞧了卖垃圾，里面大有学问呢，你想想，每天快递用什么给你递到家里，纸箱吧。收了货拆开纸箱卖到小贩那里，再卖到更大的垃圾回收站，再回收到工厂重新打碎了，又做成纸箱，再通过快递回到家里，是不是一个循环哪。你看是不是绿色经济，循环经济。是不是每个卖垃圾的，收垃圾的都做出贡献啦。
垃圾桶边，老汉登着三轮过来，直起上身探下去翻垃圾。
滴滴滴滴......一辆奥迪等得焦躁，猛按喇叭，一张年轻面孔从窗口伸出来，骄凛傲慢。老汉起身，慢吞吞往里挪，老态龙钟的。
小车过去，窗口飞出几个矿泉水瓶，一只滚到老路脚下。
老路一脚踢飞：去你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