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圈】河中鲫鱼
小师父走了。
这事情错不了。专诸巷的每户人家都笃定自己看到了。晚饭的时候,老师父家的门吱嘎一声打开,小师父走了出来。他身上用布斜挎着系了一个包裹,手里拎一只水壶,朝门中深深作了一揖。
却听屋里一声怒喝:“走你的吧!”
老师父最恨磨叽。要走就走,作什么揖?
小师父在冬天的晚上走了,走的时候家家户户传出煤炉气味,老师父的灶上炖着他最爱的鲫鱼汤。
老师父不是个和尚。他做糕。梅花糕,海棠糕,这两样是每日做的。摆开摊子,面前松子、花生、瓜丝、芝麻,一抓一把。猪板油和的面糊,趁着没凝块的时候,将满满一勺豆沙剜进去做馅。香软脆甜,带一丁点酸味,每日排队排到大马路上。清明节也做青团子,兴致来了做猪油糕。方糕、松糕、重阳糕,顶难做的双酿团子,他也做——卖弄手艺。老师父做糕,小师父就打下手。买哪家店的粉,挑哪口井的水,松子怎么烘得香,他门儿清。他知道老师父爱喝滚水烫的老茶,夏天需得扇扇子,冷天要在膝盖上垫棉布。老师父只消一抬手,他就把擦汗的毛巾递上来了。
没人料到他会走。谁都以为他将来要接老师父的班,兴许几年后轮到他做糕,由老师父坐在一旁上蹿下跳地骂他败手艺的混帐。结果他真走了。这个计划在小师父心里生了好多年。他总要走的;他走不为别的,他要去找翠翠。
翠翠是《边城》里的名字。小师父读到的时候很喜欢,觉得和她很像。她是谁呢?小师父记不清了。那是他记忆中的一个影子,心中的一块空缺,一闭眼就要想起她来,夜夜催着他去找,找不到,不得安生。他在心里喊她“翠翠”。
认识翠翠的时候,他约莫八九岁。那时候他有个名字,叫李靖禾。他记得这个名字,因为翠翠每夜都在梦里呼喊他。
“李靖禾!”她笑着招手。
“李靖禾。”她定定地看着。
“李靖禾……”她留下个遥遥的背影,声音却在梦境天地间回荡。
“李靖禾。”她一字一字地念,像是初识,又像追念。
翠翠的影子一天天淡去,那天的事情却一天天地清明起来,就像逝去的鱼泛着白肚子浮上水面。看不清的时候还觉得美,等真见着了,只觉得触目惊心。
翠翠家在太湖边上。李靖禾第一次去太湖,就见着了翠翠。太湖边上的人家都做生意。一半养水货,白鱼湖虾大闸蟹,客人来了,鲜扎扎地捞上来,清蒸白灼,美得要命。一半养果子,杨梅葡萄白沙枇杷,果实浑圆,个个都吃足了汁水。翠翠家养鸡。公的母的,老的少的,吵吵嚷嚷一大窝。外边来的男人看中一对鸡。那是一对老鸡,翠翠家养着下蛋用的。女主人不愿意,求道:“我们养了四年了。我家娃娃也养了四年。舍不得杀的。”
男人点了支烟,只道:“价钱翻倍。”
李靖禾在那一瞬间预感到,这对老鸡大概已经完了。
这是他头一次见到杀鸡。杀鸡和杀人不一样,杀鸡是为吃的。为吃就得放血。女女主人拽起那只敦胖而行动僵硬的老母鸡——她已经做了好多小鸡崽的阿婆,将它的脑袋向后折去。一剪刀下去,血从她的脖子里喷涌而出,一滴不落地盛在地上等着的不锈钢盆中。老公鸡在一旁死命扑棱着翅膀,他不利索的杠子腿迈着磕绊的步子想要接近,最终却只能徒劳地盯着头顶上半空中的老母鸡慢慢失去挣扎的力气。没多久,就轮到他了。
李靖禾一阵天旋地转的难受。
女主人四岁的儿子靠在门框边上看。李靖禾推开他冲向屋里。他就在这时候见着了翠翠。
翠翠身上有一种天生的亲和力。李靖禾进屋子的时候满喉咙都恶心,却还是被她坐在那儿的样子引了过去。她舒展了眉眼地笑,伸手拍了拍李靖禾的头顶。
他们从后门溜了出去,穿过大片灿烂的油菜花田,停在太湖边的礁石上。
“李靖禾,”翠翠念他的名字,“这蛮好听。”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呢?”李靖禾问。
“我没有名字的。”
“人都有名字的!”
“我是河里一条鲫鱼。”
“你骗人!”
翠翠笑起来,跟李靖禾说了好多事。她从前应该长得比李靖禾高的,现在却一样高了。她在这地方生长了一辈子,见了绵延几十载的过客,却日夜孑然地面对着太湖。她讲起妈妈生她的时候,舅舅一头扎进水里,不一会就捞起一条两斤重的白鱼;讲起隔壁阿宽一气从太湖东岸游到过西岸,然后爽气淋漓地在数学作业本上写算术题答案“等于太烦”;讲起除夕夜时天上放的烟火,她独坐石上,看着隔岸的灯火盏盏,沉寂的山湖一片;讲起和伙伴们支着竹蒿木船,说是去探索无人的小岛,划了半天却全在湖心打转;讲起龙王爷的生日,土地公的庆典;讲起秤水、涼冰、煠蟹、辞年……
李靖禾听得入了神。
他吸了吸鼻子,问道:“白鱼有鲫鱼好吃吗?”
翠翠愣了愣,然后大笑起来。
“白鱼比鲫鱼少见多咯。”
“那…好吃吗?”
“一样好吃的。”
李靖禾听了这话熨帖了。
“我最喜欢喝鲫鱼汤了。白鱼汤也好喝吗?”
“白鱼不炖汤喝的。”翠翠指着太湖给他看,“白鱼的家在湖里。在河里,它们活不下来的。”
天色将晚的时候翠翠念了一首民谣:小人要唱小山歌,蚌壳里摇船出太湖。燕子衔泥哆断海,人世间腊雪一夜来。
李靖禾听着,念着,想着。日落西山,他们站在晨昏的交界线。
冬天的时候,寺里来了个新和尚。
新和尚看起来不到十五岁,矮了所有人一个头,套着旧僧服松松垮垮,像拖着旧时富贵人家女儿穿的留仙裙。他一只手费劲地提着拖地的袍子,跌跌撞撞跟在老住持身后。老主持在前面走,步子大且稳重,眉目圆睿;小和尚跟在身后一路小跑,说不出的慌张。
老主持忽地停下来,小和尚一头撞了上去,头晕眼花。只听老主持喝道:
“都在看什么?做你们事情去!”
希里刷拉一阵响,黄袍子从树丛里、墙角后、桌底下涌出来,又急匆匆地消失了。
小和尚这就正式住下来了。但他还不能算做了和尚;做和尚是要剃度的。剃度当天,老主持将小和尚叫到跟前来,问他:
“你出家做什么?”
小和尚答:“找翠翠。”
“找人?”
小和尚点头。
“找人为什么要出家?”
“我不记得她了。”
小和尚不记得翠翠了。他记得翠翠说的话,记得那天的事情,却唯独不记得翠翠。做糕的老师父说过,人忘记的东西,其实没有丢,是佛祖觉得你不需要了,才替你取走的。其实都在罗汉那里管着。你诚心求告了,佛祖就叫他们还回来了。
老主持伸手在小和尚头上呼噜了一把。头发精神得很。
“你把袍子脱下来吧。不剃度了。”
小和尚不明白。他问老主持:“我哪里做错了吗?”
老主持道:“你终归要走的。”
从此以后,庙里多了个穿蓝布衣服的小和尚。众僧念经,他也念经;众僧打坐,他也打坐;众僧骂“去你娘的”,他也骂“去你娘的”;众僧轮流挑水,他也挑。别人一根扁担晃悠着回来,挑两桶;他一根扁担晃悠着回来,只剩下半桶——全洒了。
众僧那天过得很煎熬。没水,就泡不了茶,泡不了茶,就不清醒,不清醒,就打瞌睡。当天晚课的时候,呼啦啦睡倒一片,老主持拎着根棍子从东头敲到了西头。等把众僧都敲醒了,他棍子一扔,甩手就回了房间。也睡了。
大家不让小和尚挑水了。小和尚识字,就被派去送信。寺庙在太湖边不远处的树林里,邮所在镇上。小和尚天不亮就出发,晌午才到。等送了信,他又被花花绿绿的铺子吸引住,一家家逛了过去。
逛到一家书铺的时候,小和尚踌躇了半天没敢进。衣服店可以乱试,试了不买就能走;书店不一样。书店里翻了书,看了字就记住了。已经吃进去的,没法还给人家,就像吃了包子,是要付钱的。小和尚摸摸口袋,出走时带好的钱都用作路费了,现在已经不剩下多少。
店主见他这样,出来招呼道:“是要买书啊?”
小和尚低低地嗯了一声,把口袋掏了个底朝天,两只手把所剩无几的铜钱都递了上去,红着脸盯着自己鞋尖。
店主伸手将那几个钱都攥了过去,拍拍小和尚的肩,将他迎进店里。
“想看什么书啊?”
小和尚想了想。他不知道自己要看什么书,于是答道:“我在…找翠翠。”
胡子拉碴的店主将这几个字在唇齿间翻来覆去念了几遍,忽地一拍掌,转身抽出一本,递给了小和尚。
“喏,保管好看。”
小和尚回了寺庙,天天下了晚课就看书。这时候一般都顶晚了,屋子漏风,煤油灯摇摇晃晃,直叫人发困。小和尚拧着一股神看书。他不明白店主为什么单单挑出这一本,但他仍然死死地看。终有一天晚上,读到某一页,小和尚蹭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即使我一生找不到你,我这一生是找你的了!”书上写。
“即使我一生找不到你,我这一生是找你的了!”小和尚大声念了出来。
“即使我一生找不到你,我这一生是找你的了!”
小和尚大声喊着,近乎狂喜。他一把拽开门,冲进院落,冲开了老住持的屋子。
老住持坐在床上看。小和尚在他面前大口大口喘气。他眼神发亮,嘴角带笑,一颗喜悦的心近乎蹦出来。
老住持添了好几条皱纹,但仍然眼神明慧。他看着小和尚,问:
“走了?”
“走了。”小和尚点头。
“我送八字与你。”老住持闭了眼睛,神态安详。
小和尚凝着全副心思听。他知道这样的八个字一定很重要。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老住持一字一字念道。
少年在凌晨时分离开了寺庙。他沿着见到的第一条路向前,路过他曾寄信的镇子。他在馒头铺里找了份揉面的活计。他做过糕,又机灵,不一会儿就揉得像模像样。上午做完工,拿了工钱,下午就出门去,在镇子里逛。少年说起翠翠,没有人知道;别人叫他画像,他也不记得。于是他只好用眼睛看,用耳朵听。不知怎么地,他似乎有一种笃定,未来的大路铺在眼前,他只管走下去,总能找到翠翠。
少年从一个镇子前往另一个镇子,将每个人的面庞都记在心里。新到一个镇子,他就新找一份工,新开始一段希望。将镇上的脸面都熟悉全了,他就辞工,去往下一站。失败打不动他的决心,年月磨不掉他的意念。少年慢慢长高,常年劳作给了他结实的臂膀,日日跋涉又叫他有了扎实的腿脚。慢慢地,他在周边的镇子里有了名气,人们管他叫“梗面郎”。梗在当地是不通融的意思。这种痴心的行为早已被人当作奇谈传颂开来,有时候少年还没到下一个镇子,已经有乡邻结伴在村口等他。
常常有人见了他喊“梗面郎”,他渐渐也会应一声。大家要求他讲自己的故事,他就讲。讲完了,抬头一圈,问:“你们有谁见过翠翠吗?”
大家哄一下就全散了。他也不恼,照例游街,有人问起,照例讲来。
“你为什么不去太湖边上找呢?”
遇上心慈的人,他们总会问上这么一句。
怎么会没找过呢?当然找过的。少年离家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了太湖。他料到太湖的宽阔,却没料到岸上的变化有多快。几年的功夫,湖边的人家早都不知去了哪里。翠翠?从何找起。
少年在这条旅途上花了好几年。没去过的镇子越来越少,希望像是地图上的钉子般一点一点被拔去。绝望开始慢慢吞噬他。他干活再也没有当初的卖力,别人嘲弄他的时候,也再不能一笑而过。他开始计较,开始忧虑,开始数着日子,心里急切起来。他终于开始怀疑:这样下去,真的能找到翠翠吗?
自从这个问题出现,少年这么多年来最原初的信心似乎慢慢垮下去。他越来越频繁地质问自己,越来越焦躁。终于,他再也忍受不住这种无底的煎熬。他决定回太湖边去。
此时他已经离开太湖很远了。回去的旅途又是漫长的。他没有方位,没有计划,只能又一个镇子一个镇子地摸索。走到一个地方,就问一回,慢慢地接近太湖的方向。做这件事情的时候,他焦躁的心又慢慢安定下来了。另一种希望取代了原先的,他越是接近太湖,越是有了一种预兆般的兴奋。他向着那个方向极坚定而曲折地前行,不知为何有一种直觉,答案终于在等着他了。
少年在二十三岁的时候回到了太湖边。他穿过最后一片树林,遥遥地看到前方那片浅到近乎无色的水域。他疾步向前走去,渐渐跑了起来,最后近乎是拼劲了全身气力地在狂奔。夏日夜晚的风在耳边呼呼作响,他跑过高高矮矮的植被土壤,跑过农舍,跑过果园,最终站在湖边的礁石上。
少年深吸一口气,慢慢睁开眼睛。随着疯狂奔跑带来的晕眩慢慢散去,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湖水在墨色中粼粼璀璀推至天边,山岛矗立其间。天上一轮亮到耀眼的明月,将世间每一个轮廓都镀上了天经地义的味道。太湖,山岛,少年。立在风中的他,就像湖中的山岛一样扎稳。他忽然明白了主持的赠言。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太湖,山岛,他,翠翠,都是一样的。很多年前他是山,很多年后他是水。他就是翠翠,翠翠就是耳畔的风,头顶的月。
少年盯着黑沉沉的湖水。他忽然意识到月亮只给远处的湖面镀光。只有他触碰不到的东西才有这份殊荣。天边的才璀璨,眼前所见尽是黑暗。
少年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看了看不远处的山岛。他想爬上去。
即将破晓的时候,少年站在了山顶。这是太湖中最高的山。他踩在最高的石头上,展开双臂。他向下看,千丈之下是水;他向上看,万丈之上是天。他孑然于天地之间,独面风月湖山。少年低下头,盯着水面看,想象着纵身跃下的样子。
他忽然感到一阵战栗,险些没有站稳摔落下去。他一下子向后跌坐在山石上,双腿发软。他猛地意识到自己正在一个什么样的高度,如果摔落下去会是怎样的光景。人们都在地上耕作劳息,只有他一人在山顶,孤立无援。
这时候天边忽然隐约有了光。少年死死盯着那边看,想要缓解已经控制不住的恐惧。光芒从微弱开始慢慢变亮、变红、变厚实,雾气从凝聚变得消散,最终那轮鲜红的太阳一跃而起——天亮了。
少年忽然之间感到一阵狂喜。他为自己的恐惧而狂喜。山河蝼蚁,本为一体;但他又是不一样的。他不是老住持,不是书店店主,不是老师父,不是翠翠!
是他在见证着太阳的燃烧,是他在为身处高空而恐惧。
山顶上的风贴着脸颊刮过去,一阵阵生刺的疼。少年大笑起来,也为这种知觉而感到狂喜。他低头看见自己手掌心里的纹路,接着狠狠攥紧了它们,就像头一次攥紧生命。这一瞬间他站在了山顶,低头看下去,明明白白地意识到眼前是他的手,他的腿,这些东西他从未真正意识到属于他,却不可置疑地存在。先前驱使他不断寻找翠翠的空缺感在此刻被忽然填满,然后他再也看不见天地之间的自己。
李靖禾二十三岁的时候回到了专诸巷。他回来的时候是黄昏,大街小巷里都腾着煤炉烧出的烟气。他在烟雾迷蒙中从巷子东头走到西头,却在熟悉的门口一头撞进了老人怀中。
老师父矮了许多,整个人都像缩过水。他见着李靖禾,淡声道:“回来了?”
点头:“回来了。”
老师父开了门。他将手中的袋子顺手甩向后方,李靖禾下意识地接了过去,然后听老师父道:“晚上煮鱼汤。”
李靖禾笑开了,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