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我说，我爱你

1

爸爸，你走了12年了，从未入我梦中。

我想，你是恨我的吧，要不，任我怎样祈祷，任我怎样流泪，你都不肯再看我一眼，给我再说一句话。

那个冰冷的寒冬，你弥留之际。你已经虚弱万分，但还是倔强地把头扭向墙壁。

你不愿看我！

我知道，曾经让你骄傲的女儿，是如何地让你失望了，我甚至，没能力为你找家好点的医院，只能任你，在病床上，饱含对生的期望，一点点走向死亡。

你在病床气若游丝，我眼睁睁看着你眼里的光芒黯淡下去，灰蒙蒙一片。

爸爸，你知道吗，那时我的绝望，和您一样。

但我――

不敢向你倾诉我的不幸我的委屈我的竭尽全力也无济于事。就如当年， 你用枯瘦的脊梁，挑着日月，风里雨里，艰难撑起我的大学梦，也未曾向我吐露半分你的辛劳你的疲惫你的起早贪黑仍捉襟见肘。

说到底，我们都是不善表达的人。

2

无数个星星满天的夜晚，你在门墩上坐成一尊雕塑。

旱烟的气味粗重刺鼻，你的身影，模糊在烟雾里。

那些沉重的叹息，压抑的呻吟，像夜里枭鸟的鸣叫，我胆战心惊，不忍听闻，不敢动问，只是拨亮油灯，继续，做题。

无数个月明风清的凌晨，你咣当推开大门出工的声响，总像黄钟大吕，我从梦中惊醒，点一盏昏黄的油灯，饥肠辘辘中，喝一瓢冷水，开始一天的苦读。

你从未问过我，读书苦不苦，累不累，饿不饿，就如我从不问你，一身疾病，一生辛劳，每天那样起早贪黑，苦不苦，累不累，饿不饿。

你把爱，写进了酷暑寒冬；我把对你的怜惜，担心，感动，写进了厚厚的习题。

我们都不说，我们可能都以为，爱，无需说。

3

当我想说爱你，已经来不及。

爸爸，最后一次见你，你已经不能说，不能听。但我想，你是认出我来的。

你眼里的亮光一闪，但随即黯淡下去。

你闭了眼，有混浊的泪，流过你的眼角的沟壑，流过高高凸起的颧骨，流到我的心里。

你把头向里侧了侧。

爸爸，你是埋怨我来迟了吗？

我能告诉你，为了挣你的医疗费，十万火急，我也得等到在培训机构把课上了才能走，否则就会被炒鱿鱼吗？

我能告诉你，为了请假，我在领导面前磨破了嘴皮，把一个周的课两天上完，咽喉都冒血吗？

我能告诉你，临近春节，我只买到火车站票，硬生生站了18个小时，再在崎岖的山路颠簸了四个小时，晕车得天昏地暗，还拖着麻木的腿奔向你的病床吗？

我能告诉你，无能的女儿，是多么怕见你，怕你提及考上大学时对你的豪言壮语：让你衣食无忧，陪你到处旅游。而现在，女儿穷尽所有，只能让你勉强温饱，病无所医？

爸爸，是女儿不孝……

爸爸，你也无法告诉我：

多少个鸟鸣婉转的清晨， 你的呻吟一声接一声，那些为你特意熬制的鸡汤，散发着浓香，散发着烟火气息，让你觉得，你还能等到女儿回来，一起吃。但最后，你的心，只能和鸡汤一起冷却。

多少个凄风苦雨的夜，你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些大风，吹开大门，是多么轻易就欺骗了你：女儿回来了！但来的，只有呼啸的风……

多少个残阳如血的黄昏，你一口一口咳着血，挣扎着，拄着那只裂口的木杖，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向每一个向你走来的人，晃动你干枯的手臂，然后，颓然地放下。

终于 ，你也坠成，最后的黄昏……

4

爸爸，你走这么多年了。

每个清明，愧悔交加，肝肠寸断。

年年清明雨纷纷。

潇潇暮雨中，你向我走来了。是年轻时的模样。

漫山遍野的茶花啊，火一样红，霞一样灿。你摘下一朵，别在我湿淋淋的小辫上。

“咱家丫头，好看！”

茶花映着你的脸，雨水淋漓，胡子拉渣，却容光焕发。

“爸爸最好看！”

我把一朵茶花咬掉花蒂，塞到你的嘴里，茶花里的雨水，带着淡淡的甜香。

你笑了。

你放下我，转身，渐行渐远。

暮色茫茫，烟雨茫茫。

爸爸，我们，终究还是没有说爱。

那么， 就让女儿，以一掬清泪，一纸素笺，几行拙文，敬奉于远方，你的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