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系列之:核桃树下的人家

2020-12-16  本文已影响0人  雨落山人

说到南油坊,我脑子骤然想起了那棵既粗壮又高大的核桃树,每到深秋,核桃树上挂满了铃铛似的核桃。没去考证,单凭树冠的规模和树干的径粗,大概也有几十年的树龄了。

核桃树下,常年堆放着一些玉米或高粱杆之类的柴禾,柴禾旁边是向东开门的一处柴扉,柴扉里边不大的一个小院,三间普通房屋兀自矗立在那儿。

这个场景是上世纪60年代初,它一直镌刻在我的脑海里。那个时候,我时常去小院里玩耍,是因为这户人家有一个跟我一起读小学且很要好的孩子。我记得这户人家的主人在外教书,老婆拉扯着三四个孩子。老大那时已成了小大人,是邻居公认的忠厚老实之人,老二比我大几岁,聪明伶俐,小三与我同岁同窗。在我的世界里,那个已经残败的家庭,跟我们贫穷的家庭没什么两样,那些孩子跟我们也很合群。然而,沉重的成分帽子,压抑得一家人喘不过气来。尤其是以后几年在风面飘摇的岁月里,这户人家迎接了多灾多难。主人不能教学了,回家还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儿子们一个个辍学,葬送了大好的年华。后来,他们家又添了几口人,大家大口日子就更加艰难起来。

生活的苦难对庄户人来说并不算什么,他们习惯了这种苦难。在那贫穷的年代,大多数人家的日子不好过,何况这户人家有着这么多要吃饭的嘴。因此,吃不饱吃不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了一种常态。苦难的日子并没有把他们压倒,而精神的摧残却让这户人家的日子走入了低谷,难以承重的岁月继续加重。祖宗留下的殷实家业,后代们不但没享受别其中的甘甜与快乐,反而成为了家庭的一种灾难。直到十几年后,他们才纳入了社员的行列。但是,对于主人的孩子们来说,已为时晚矣,许多美好的梦想早已破灭,许多人生的追求早已成为泡影。

遭到厄运的不仅仅是人,就是那些与人沾边的东西也似乎有罪过。譬如这家女主人有祖传的两个金嗄子,被人抄走了,如此贵重的物品,竟然不知去向。那些强盗一般的人,打着专政的旗号,亵渎着神明,据为己有。金嗄子本有主人,何罪之有?

我记得他家的柴扇外右侧,多年就放着一口寿棺,寿棺的材质我弄不清楚,而寿棺里面四壁上有些贴花我印象很深。那是主人为行将就木的老母亲准备的一副寿棺,在那个年代本无可厚非,我看到很多人家都是这么做的,也没有人说什么,偏偏这户人家的就是不行,是旧的牛鬼蛇神的东西一律横扫,盖因为他的祖上是地主。你"横扫"也罢,还拿去送给了另一个死人。这不是亵渎神明又是什么?难道是借尸还魂不成。在荒唐的年代,竟然做出了如此荒谬的事情,情何以堪!

遭受厄运的不仅仅是金嗄子和老人的寿棺,柴扉前左侧的核桃树也不幸被击中。那棵硕大树冠的核桃树,见证着历史的变迁,阅读着这户人家的沧桑。我知道村里还有比这更大的核桃树,也有更粗更结实的楸树和槐树柳树,为什么偏偏容不下这户人家柴扉房的这棵核桃。说实话,小时候真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也似乎觉得那棵核桃树应该杀掉,因为那核桃树的主人不是贫下中农,核桃树也有着"阶级性"。在当时情况️下不杀掉核桃树"不足以平民愤"。面对狼牙锯齿,这户人家不敢怒更不敢言,一家人选择了沉默。他们眼看着心爱的核桃树,在明晃晃的锯齿的割裂下,发出哀鸣般的声音,眼看着粗壮的树干和硕大的树冠轰然倒地,心里是什么滋味不难想象。在经过几十年后,我才明白了那棵核桃树为什么遭到如此厄运,那是因为它没有长在地方,它错投在一个没有任何地位的人家。所幸的是,核桃树不像那对金嗄子不知去向,它堂而皇之地躺在学校的教室里,成为小学生学习的案板,这多少让主人心里释然,毕竟是一棵树,放在有用的地方,也算为培养后代做了奉献。后来,这个人家的房子统一被拆除,我儿时常光顾的那个地方夷为平地。然而,核桃树叶夹在课本里当书签,散发出的清香味依然在心里挥拆不去;成熟的核桃用石头砸掉绿皮,裸露出斑剥纹理,再用石头敲破这层硬皮,便是诱人的核桃仁。我想不起他家的小三送给我几次,但肯定是给我过,或者是我在去他家玩耍的时候品尝过,因为有些香甜的鲜核桃仁的味道,时常在我嘴里生津。让我想起那棵春天略带黄色夏天葱绿秋后又开始变黄的核桃叶,仿佛闻到了课本里书包里那种特别的味道。也在这些时候,我会想到那一家人,想到那一家人的命运。

实际上,这户人家一直秉承着谨言慎行与人为善的家风。户主我叫四哥,是文化修养极高的人。他是虔诚的基督徒,行善积德作为立身根本。有一年我回家看望老母,正碰见驼背弯腰的四哥到我家串门,听我说有一种晒干了的野生植物能对血糖血压有抑制作用,他说秋后拔了些已经晾晒干了,便转身回家去拿。他家到我家得穿过两条南北街,走十几分钟,我要跟他去取,四哥怎么也不让,说我回来趟不容易,陪着老人说说话,然后躬着腰回家,不多时,又拿着那些东西躬着腰来到我家,我很受感动。他走后,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早先他家那些事。已八十岁的四哥历经风雨与霜雪,走到今天着实不易。沉重的生活压弯了他的腰脊,但他仍依然坚强地行走在村里的大街上和胡同里。在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九十多岁的四哥依然健在,上天垂怜,让四哥多在这个世界上站立几年,一切阴霾已经荡涤,美好的生活弥补着他心灵的缺憾。

我说这些,并非是说哪一个人的是非过错,也无意鞭鞑那些曾经糟蹋过人类与物种的某些人。我想表达一种对人生人性的反思与辨识,让人们的心灵在反思与辨识中复苏,归于人性的本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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