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小说《手持春草、漫步蜻蜓》

《浮生》01要钱

2019-07-30  本文已影响1人  5c3c1513eb94

  “肖喃,需要我陪你进去吗?”巷子口站着的女孩问。

  女孩抱着书站在墙边的房檐下。

  白色的雪花从阴沉的天空飘下来,落在身前少年的肩膀上。

  少年穿了一件红色的棒球衫,站在巷子口纷飞的大雪中。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你去也没什么用。”少年感激却有些落寞的说,长长的睫毛上因为挂了雪花,让明亮坚毅的眸子仿佛蒙上了一层雾气。

  “今天下这么大的雪,要不你就别去了。”女孩建议的说,穿着羽绒服站在檐下,被巷子里掠过的风一吹,还是冻的跺起了脚。

  反观眼前的少年则穿的很薄,一件棒球衫里面是一件毛衣,腿上只有一条蓝灰色的牛仔裤,脚上一双朋友送给他的运动鞋。

  但是少年立在风中的身姿却无比的挺直,仿佛一棵笔直的楠木向着天空生长,不惧严寒,不畏风雪。

  不过女孩从少年插在兜里的口袋还是判断出他此时是冷的,如果不是这么大的风雪抽打在少年的身上,少年消瘦挺拔的身姿还可以站立的更加挺拔,挺拔的就像一棵真正的楠木,傲视一切,睥睨众生。

  此刻少年在风雪的抽打下,在命运无情的逼迫中低下了头。

  落在少年长长睫毛上融化后的雪水滴落在少年俊秀的脸颊上像是偷偷滑落的眼泪。

  但是女孩知道那不是,知道少年不会轻易哭。

  肖楠,人如其名。他就像立在风雪中的一棵楠木,被寒风吹袭,被暴雪压弯。但绝不会轻易折断,更不会认输。

  “今天下雪人都在家。明天又不知道躲哪去了。”肖楠说,用脚踩了踩巷子口已经开始堆积起来的雪。然后朝着女孩挥了挥手就走了进去。

  “那肖楠你小心一点,要不到别硬要,别让自己吃亏。”女孩不无关心的说,站在巷子口看着肖楠逐渐远去的身影,从眼前的巷子拐进另一个巷子后才转身重新走上马路,接着向着前方走去。

  北风在几条巷子里回旋着,像熊一样的嘶吼着,卷着雪片顺着墙角呼啸而过。

  墙边的泥地上已经堆积了不少雪,厚厚的一层。风搅着雪还在慢慢推移堆积,向着巷子里一家院门旁的墙角推移。仿佛一头白色的巨兽慢慢的把大地侵占覆盖在自己的身下。

  肖楠走上一家院门的台阶前扣门,因为有了两堵墙壁的阻挡,刮在脸上刀片一样的风小了些。但是背后裹着雪片的风依然凌厉。吹的棒球服紧紧的贴在腰上,将少年十七岁的身体勾勒的更加挺拔、消瘦。

  哐哐哐……没有人应。

  “二叔。”肖楠一边扣门一边出声喊。

  院子里依然没有动静,只听见北风从天空俯冲而下时掠过的刺耳的悲鸣。

  听着北风的呼啸声站在外面行路的人似乎更冷了。

  “二叔,开门。”肖楠凑到门边从门缝里望着院子里洒在雪地上的灯光又喊。喊完肖楠等了一会,还是没有人来开门。

  肖楠回头望一眼灰暗的天空。天不知不觉已经黑了下来,风雪伴着黑暗把大地搅的一团混沌,像是一头可怖而贪婪的巨兽,把整个世界吞噬,把人的良心吞噬,把肖楠的耐心也吞噬的所剩无几。

  肖楠望着天空的眼神很纯净,但却带着被这个世界以及风雪逼迫欺压后的委屈。眼泪在晶莹明亮的眸子里打着转,给明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泪雾。

  “爸,妈。”肖楠轻声喊了两声,仰着头,任俊秀的脸庞被风雪吹打着,任低沉而孩子气的嗓音被风所吹散。

  但是肖楠没有哭,站在巷子里让风雪吹干他的眼泪。风刮的脸很疼。

  父母现在在不在云层外的天堂看着他他不知道,但是如果今天再要不来钱,他和弟弟妹妹连学费都交不上他却知道。

  肖楠低下头,在他低下头的一瞬间一阵朔风吹过,卷着雪将他的帽子吹下,把他满头的碎发也吹得凌乱。给他俊秀的脸上增填了几分肃杀。

  肖楠往巷子里退了几步,目光坚毅冰冷而充满杀气。向后退到墙边,把棒球服的拉链再往上拉一拉,直到拉到不可再拉为止。然后奔跑助力,借着跑过来的力量一脚踹开了紧闭的院门。

  哐当一声。

  伴着呼啸而过的朔风与纷乱的雪片充斥在耳边的是一阵女人的咒骂声:“要死啊!你急着投胎啊?”在门被他一脚踹开的同时屋里的一个女人冲着院子里吼。“这么有劲你怎么不去下矿?还来这要什么钱?你赔我门。”女人竖着眼睛出现在了门前的廊台上,手里拿着一根擀面杖。

  雪很大,夹在院子里被扰乱的气流中胡乱的飞舞着,像是蝗虫,像是苍蝇,像是一切来掠夺这个世界的东西。

  这个世界被它们所填满,剩下的只有寒冷。刺骨的北风吹进棒球衫,吹着皮肤迅速的带走体温,像是一根根冰针刺扎着消瘦的身体。

  为什么这个世界这么冷?这么残酷?

  “赔门!”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少年跟着女人出现在门口喊。怒目瞪向肖楠,把他当成一个侵犯自身权益的闯入者。“赶紧赔门!”少年加重愤怒的语气又喊了一声。

  肖楠看了一眼少年,又看了一眼女人。

  前几年肖楠来拿钱时女人会跟他动手,会打他。现在逐渐长大变得健壮的少年也想跟他动手,想打他。

  但是肖楠知道到目前为止少年还不是他的对手,所以少年也不敢真的跟他动手。

  肖楠踏着院子里堆积在黑暗中显得污浊的雪直奔正屋去找那个一直站在窗口冷眼旁观四处躲他的男人。

  他的二叔,亲二叔,在他的父母出了意外后眯下他们兄妹三人的赔偿金买下这座院子又送两个堂弟私立学校读书却不愿给他们兄妹学费和生活费的二叔,亲二叔。

  “赔门!”少年双手抱胸挡在廊上说。在肖楠满身雪花踏上台阶时撞了撞他。

  肖楠消瘦修长的身体如同一棵坚挺的楠木,硬的出奇,就像他坚毅的意志与性格。身上被风雪抽打的冰冷,伴着此时冰冷肃杀充满杀气的眼神,狠狠的瞪了少年一眼,然后毫不手软的撞了回去。

  嘭……沉闷的一声。隔着衣服肩膀撞着肩膀发出的声响。

  少年被他撞的退开了几步。“你他……”少年没有说出后面得话。诧异的看着肖楠俊秀的脸颊上流下的雪水。

  雪片在风中狂舞着吹打在他的脸上,落在额前的发梢和睫毛上,被他散在风中的体温所暖化,顺着眼角鼻翼和脸颊流淌着。晶莹的雪水,仿佛泪滴,在他被寒风吹袭的愈加苍白消瘦的脸颊上流淌着。

  少年借着屋里溢出的白炽灯的灯光仔细看了看肖楠清俊的脸,确定那不是眼泪而是雪水,但是也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肖楠眼中所流露出来的冰冷与杀气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头困兽,一头随时都有可能奋起反抗周围人所赋予他穷困的生活与压迫他的命运做最彻底得反抗。

  可能他的那句话说出来以后肖楠就会彻底化身为那头困兽,然后撕碎周围的一切,即使自己也流血生亡。

  少年不愿再刺激他将他心里那头快被压迫到极限的困兽唤醒,因此少年也没有再拦他或是试图再撞他一下。

  少年自知还不是他的对手,所以现在只能等,等到自己足够强壮可以与他较量的时候再将他狠狠的踩在脚下。

  “赔门!”少年在肖楠从他身旁走过进屋时重复这么一句。

  肖楠没有理他,在北风的咆哮声与扬起的大雪中用余光扫着少年与他擦肩进了屋。

  十五岁的少年,肖文,他的堂弟,本该亲如手足的兄弟,但因为他父母的赔偿金为他们提供了更加优越的生活,他便与他的父母一起对前来讨要回去的他产生了深深的憎恨与敌意。

  如果不是他才到他的耳朵还不足以正真与他为敌,他此刻一定会冲上来把他的憎恨与敌意全部朝他发泄出来。

  这种感觉已经越来越强烈,在他的学费不断增多,所需要拿回的钱不断增多,而这个家庭在告别了他可以随意任意欺凌的年龄而平静了两年之后,现在因为肖文肖武的成长而又获得了可以将他拒之门外的力量而逐渐开始对他冷漠,不耐烦,和不断加深的敌意以及随时准备将他彻底清除的邪恶欲望。

  “钱是越来越难要了。”肖楠在心里想。现在基本已经知道想要全部要回来是不可能了。

  两个堂弟越来越大,二婶借着堂弟成长起来的力量对他越来越不耐烦,而一直充当笑面虎的二叔对他也越来越不愿再敷衍,已经渐渐露出了虎的本相,阴深与凶残,每次笑过之后一双藏在暗处的眼睛都会偷偷的打量着他,似乎正在找准时机,正在观察他的弱点,然后等着家庭的力量更加丰满以后将他彻底清除。

  这股带着与他为敌和渴望让他消失的力量让他感到可怕。不单单是怕他们,而是怕这种亲情丧失以后所填充进去的强烈的憎恨与敌意。

  这股敌意来源于一笔对于他们这种生活在社会底层来说巨大的赔偿款,他父母的。因为父母过世时他还小,这笔钱由二叔代他保管。可是几年以后二叔一家在享受了这笔钱所带来的富裕的生活以后已经不愿再把钱还给逐渐长大的他,连作为他们学费和生活费的那一部分也越来越难要。而为了要来这笔钱他也顾不得所谓的亲情,每一次都充满了杀气与戾气找来,像是一头随时可能拼命的猛兽。

  两股憎恨的力量在屋里角着力,像是外面的暴风雪,一种无形的同样席卷着一切的力量。

  金钱乃是万恶之源,是在自然的强大的力量以外一种更加持久的让人疯狂的可以滋生出背叛,邪恶,杀戮,所闪耀出的虚荣光辉让人彻底堕落彻底迷失所带着污染一切的腐败而糜烂的力量。那么强大,那么可怕。

  “二叔,我爸妈的赔偿金什么时候还给我?”肖楠进屋以后直接冲到沙发前向着那个一直坐在沙发上冷眼旁观的男人问。

  男人笑了笑,扬起的嘴角向着长满皱纹但却红光满面的脸颊勾了勾,呈现出一种虚浮,不耐烦,和憎恨的表情。准确的来说只是嘴角的肌肉因为情绪受到了某种程度的刺激而抽了抽,并不是真的笑。

  “金,什么金?这里有鎏金壶你要不要买一个?”同样坐在沙发上的肖武扭过头回答,指了指正在看的电视节目,鉴宝。“要买赶紧买,不然一会就交博物馆了。”语气中继承了他整个家庭对他的那种不耐烦,憎恨,与敌意,还有些许孩子气的取笑与邪恶。

  “要买赶紧买,不然你就只能抢了。”肖武补充一句,摇晃着脑袋。“反正这也是你经常干的事。”

  坐在沙发上的二叔拍了拍肖武的头,缄默的对他说出这些话表示很大的赞许。

  整个家庭对于他都有一种抵制,而且这种抵制越来越肆无忌惮越来越自告奋勇。连一个十三岁的孩子都敢说出这么恶意中伤的话。

  肖楠看了看肖武晃动的脑袋,从背后看上去与二叔的几乎一模一样脑袋,椭圆形,毛愣的发质,很硬,带着一种随时随地都想要超越同龄和同等级人的自负与傲慢。

  如果他一拳打下去应该可以让他在床上至少躺上一周。但是对于一个比自己小了四岁的孩子来说,肖楠不屑与他计较。

  “二叔,我父母的赔偿金什么时候给我?”肖楠忽略掉肖武的干扰继续问。

  外面的风雪在他来的一路上逼迫抽打着他,刚才进门时他忘记把落在身上的雪拍掉了,现在风雪因着屋里的暖气在他的身上融化,几滴晶莹的雪水顺着他的额头缓缓滑过俊秀而因着暖意开始变得红润的脸庞,滑过他的下巴,脖子,像是一只温柔而凉意的手指抚摸着他青春而细嫩的皮肤。

  雪水滑进了棒球服的领子里,在布料和里面的毛衣没有把它吸收和阻挡的状态下缓缓的滑过他的锁骨,胸膛,直至腹部。

  如果雪水有眼睛,它一路看到的应该是少年白嫩细致的皮肤和青春洋溢但却绷的很紧的身体,感受到的是少年身上的暖,起伏的胸膛和跳动奔流着的脉博与血液。

  十七岁的少年,花样的年纪,像是一棵初长成的楠木,被风雪所包围,被命运抽打着,被环境所压迫。但是仍挡不住少年的青春与成长以及流露出来的坚韧与刚毅。

  身后的雪也在屋里的暖气下融化,顺着衣襟滴落,洇湿了肖楠的衣服,裤子,鞋子,和地板。肖楠的头发也是湿漉漉的,脸颊和消瘦的身体也因暖气的熏袭而变的红润有了血色,与此同时他的身体也松弛了下来,神经和身上的肌肉有了几分疲惫与困意。

  “看把地板弄得水,进来也不知道把雪拍掉。”二婶丢掉擀面杖拿着拖把过来叫嚣着说,弯腰把拖把朝着他的鞋子和脚踝处塞去。

  肖楠转头看了她一眼,愤怒的眼神中光芒微微收敛,湿漉漉的碎发垂在额前,雪水聚集在发梢滴落在修挺的鼻梁上然后在灯光下闪耀着晶莹的光芒顺着嘴角缓缓滑过下巴滴落下去。

  如果不是父母早逝,如果不是命运不济,如果不是被外面的狂风暴雪被环境被周围的人所逼迫,肖楠应该是一个积极乐观且有礼貌的孩子。

  即使现在眼神肃杀带着愤怒但看看地板上洇着的水肖楠还是站开了,也原谅了二婶故意将拖把戳打在他脚踝上的那种厌恶且逼迫的举动。

  “二叔,你准备什么时候给我?”肖楠忽略掉二婶搅扰接着问。

  融化的雪顺着发丝脸颊脖子和身上的衣服流下,让他看起来有点狼狈。屋里暖气的熏袭让他察觉到身体的松弛与精神的困意。所以为了与这种狼狈松弛困意做抵抗他将声音提高了一度,将脸上的愤怒增添了几分,将眼神中的杀气裸露的更加明确。透露着一定要拿到钱的讯息与被自己强逼出来的气场,如果拿不到钱他什么都敢干。

  “哪里还有钱?你去抢银行好了。”二婶拿着拖把往他的脚上戳着说。

  “你去抢,反正这也是你常干的事。”肖武回过头。

  肖文双手抱胸站在身后紧紧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准备随时动手。就算他是一头困兽他们一家人也能把这头困兽制服。

  外面的风雪似乎更大了些,狂风裹着雪从空中俯冲而下在黑暗中绕着院子回旋碰撞,在屋外发出熊般的咆哮与吼声。

  屋子里也正在酝酿着一场风暴。

  如果要动手那就动手吧。“到底什么给我?”肖楠咬了咬牙攥紧拳头几乎是低吼着问,然后恶狠狠的扫了一眼屋子,温暖的房子,齐全多余的摆设,丰足的生活。这种用他父母离世所换取的优越生活,他一天都没有享受过。他所过的永远都是寒冷,饥谨,窘迫,受人欺压的生活。在他小时没有人为他出头,等他长大以后更不会有人为他出头,他只能靠自己。在这个冰冷而薄情的世界带着弟妹取暖,艰难的生存下去。

  肖楠微微仰起头,以种不顾一切藐视一切,愤怒而悲哀,因绝望而冰冷的眼神看着他的二叔,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的二叔此时也看着他,以种猜度谨慎探究的眼神,流露出来的目光虚浮而伪善,在心里斟酌着肖楠会怎么做?他敢怎么做?

  肖楠只要拿到钱就好,不空手而归就好。或多或少他都会走。多了他会给弟弟妹妹填一件衣服,或是买点肉吃,改善一下生活,补充因长期处于饥谨状态下而缺乏的营养。少了他会自己找事做把缺少的钱补进去。

  肖楠并不贪心,也不懒,生活逼的他不允许自己丝毫懒惰。

  他也知道钱已经不能完全要回来了,只能要回来多少是多少。

  但是长时间的索要与二叔的虚伪推脱做斗争他已经知道该怎么要,要要的很多姿态坚硬才有可能在二叔能给他的最多实则很少的数额下再加上一点。

  他知道,他的二叔也知道。

  “要开学了是吧。”肖金虎探究着肖楠确定没人动手之前他也不会动手的情况下又沉默的拖了他一会说。

  “是!”肖楠咬着牙回答,不敢放松,丝毫不敢。

  在他小时候也曾以为二叔真的可以像父亲一样照顾他们兄妹想来博取同情与怜爱而遭到二叔的默许下二婶的鞭打后他就渐渐知道了二叔的伪善和真实想法,不是把他们当成过世兄弟的遗孤来同情关爱,而是把他们当成了累赘。而在他慢慢长大以后态度慢慢变的强硬与二婶发生过几次冲突后这个家庭便对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敌意,一种渴望让他消失的敌意。

  所以他不敢放松,任何时候在这个家庭他都得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闪着寒光,让他们心有畏惧不敢轻易折损他。

  二叔看着他的眼神里流露着憎恨,厌恶,不耐烦,和一种掩饰在虚浮光辉下更加阴沉的探究与揣度。

  “之前找你都不在。”肖楠接着说。

  外面的狂风裹着雪从巷子里袭来,呼啸着撞击着被肖楠踹开的门,与院子里的气流混淆旋转卷着院门撞在墙上。

  嘭……的一声,在黑夜的掩映下在狂风暴雪中这一声显得格外刺耳突兀。

  屋里的人都惊了一下,下意识的朝着窗子望去。

  窗子溢出的白炽灯光照着外面以一种可见的恐怖姿态推搡拍打着窗棂的雪片,摇曳着,伴着狂风的呼啸像是白色幽灵的触手一般。

  “有鬼啊!”肖武朝着窗外说。

  屋里人的目光也都随着转向窗子看着外面在狂风和灯光中飞舞的雪花。

  肖楠朝着窗子垂落眼睛,绷紧的身体似乎需要短暂的休整。在他长长的睫毛垂落时灯光投下的两道阴影遮映在了他的脸上,让他俊秀的脸看上去显得有些悲伤和无助。他额前凝结的雪水聚集在发梢,在一瞬间滴落时从脸前滑过闪耀着晶莹剔透的光泽。这种光泽将他脸上的那种悲伤无限的放大了。虽然只有一瞬,却似乎将他的人生,从父母离世后这些年所受的饥谨,困境,压迫,欺凌,全都以种悲伤和委屈的神态照映了出来。虽然只有一瞬,但却让人为之动容。

  他才十七岁,花一般的年纪,却要承受比同龄人多几倍的困苦与绝望。准确的说,是从他十一岁父母离世开始他就已经要承受这么多。

  在肖楠垂落目光睫毛在灯光下微微颤动的同时屋外的狂风还再吼叫着不断的撞击着窗子,搅在狂风中的雪片也在不断的堆积在窗棂上与狂风一起推搡着它。

  窗子在狂风和暴雪的推搡下开始晃动,院子的门也在从巷子灌进的风和院子里回旋对撞的气流的共同冲撞下又一次重重的撞在了墙上,发出嘭的一声。

  肖金虎在看着窗外不断拍击窗子的风雪同时又转过脸来看了肖楠一眼。原本是想看看他的位置,对如同一头困兽的他随时随地都有所防备。但却看到了肖楠垂落眼睛时雪水从他发梢滴落时闪动着的晶莹的光泽从他脸前滑过的那一幕。

  晶莹的雪水照亮了他脸上坚毅冰凉的表情下所蕴含的那种悲伤与委屈。

  肖楠的睫毛在灯光下微微颤动着,投在脸上的阴影便像蝴蝶破茧而出时翅膀的震颤。眼中的目光低低的投在地板上,很悲伤,很委屈,很迷茫。

  但只在一瞬间,当肖楠的余光发现二叔正在探究着他,他的眼中便又充满了杀气,放松的神经便又重新绷紧,抬起眼睛回看二叔。

  虽然现在肖楠又恢复了满脸的愤怒,杀气,与强势,但是刚才雪水从他的脸前滑过时他垂落着睫毛流露着悲伤与委屈的那一神态还是被肖金虎看在了眼里。

  血承一脉的亲缘,为了金钱利益而互相疏离互相憎恨互相厌恶彼此怀着深深的敌意。但是血亲终归是血亲,即使憎恨着肖楠的存在以及他经常来索取,让肖金虎的良心不断的提醒着自己贪下的东西和对他们的愧疚不公平以及在道德上的失衡从而让自己的心不断的朝着阴暗堕落的一面发展,但是刚才看到肖楠垂落着眼睛流露出来的悲伤和委屈的那一幕还是让肖金虎的心微微震颤,为之动容。

  他还是个孩子,一个需要照顾弟妹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的孩子。无依无靠,孤单,悲伤,无助,不得不把自己绷的很紧变得强势变得凶狠的孩子。

  一直以来对他的憎恨与厌恶和对金钱的贪婪让他选择性的忽略了这一点。但是刚才肖楠垂落目光时脸上的悲伤与委屈在雪水滴落闪耀后被放大的那一幕又提醒了他。他还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失去双亲,生活在悲伤无助中还未长成的人,除了硬着头皮来向他索要父母的赔偿金他没有其它办法生活下去。

  外面的风从漆黑如深渊般的夜空俯冲而下,裹着雪,带着云层与天空的叹息,带着大地的愤怒,仿佛末日审判般震撼着大地的狂吼冲撞着院子里的门,冲撞着窗子。白雪在狂风中,在白炽灯射出的灯光下,在屋外如同一只只幽灵围绕着房子飞舞徘徊着。

  “我靠,不会真有鬼吧?”肖武望着窗外漂浮不定的飞雪和被推搡着的窗棂说。“是不是你把鬼给带来了?”

  嘭嘭嘭……

  在他说完这句话的同时外面的院门又狠狠的撞在了墙上,一次两次三次,然后便是风雪灌进院子时发出的更加急促尖哨的狂吼。仿佛一只只带着愤怒的幽灵在外面嘶吼,又仿佛一种更加高洁强大的力量从天空俯冲而下鞭挞训斥着这个充满罪孽的尘世。

  肖金虎感到了一丝恐惧,在这个被他欺压逼迫的孩子所流露出来的悲伤与无助面前,在外面的风雪不断增大撞击着院门和窗子发出骇人的声响中,他感到了一丝惧怕。

  如果有阴司报应,如果在这个世界外有无上的主宰与审判者。如果他的大哥大嫂在另一个世界看着的他们的孩子穿着单薄的衣服在寒冷的雪夜前来要回原本属于他们的东西而预感到自己可能空手而归在一瞬间所流露出来的那种悲伤那种无助会怎么样?应该会像外面的风雪一样在黑暗中愤怒的嘶吼着吧。

  嘭……就在他想着这些时外面又是一声撞击。

  因为惧怕,也因为良心的短暂悔悟,他赶在自己的贪婪没有重新扼杀掉这丝对侄子的善念与同情之前,起身到柜子前从抽屉里把原本准备让他再跑几趟或是干脆不再给他的钱拿了出来递给他。一沓厚厚的用牛皮纸包的五千块钱。还有五千块是临时拿给他的。

  “这五千块,是你父母的。这五千块是二叔给你的。总共一万块。学费用不了。多的钱你拿去买两件衣服穿。别说二叔对不起你,换了别人不一定这么照顾你们。”他把钱递到肖楠的手上时说。虚伪的,客套的。只因临时动了恻隐之心才在本该还给他的数额之下多拿出了一点给他,便已经像是施舍了很多而变得有底气十足。

  可当看着肖楠吃惊的把钱收下的一瞬间他又有些后悔了,心里对金钱的贪婪又开始逐渐占了上风。于是提高声音宣布:“你今年也十七了,也该自己为自己打算打算,别总指望我。实话告诉你吧,你父母的赔偿金早没了,这些钱是我自己贴给你的。听说你在干活,很好。你这么大也该自食其力了。这一万块你用到秋天,下半年你再来一次。到了明年十八岁你得靠你自己,再来我打断你的腿。”一改往常的虚浮与假意恶狠狠的说。

  “你疯啦?哪有那么多的钱?你都给他了家里用什么?”在二叔说完的同时二婶气冲冲的冲过来伸手想要夺下肖楠手里的钱。

  肖楠把钱装起来护住,警惕的盯着二婶和凑过来的肖文。

  “快滚!”二叔拦住二婶对着肖楠说。“对你再好也是个白眼狼!”

  外面的风雪继续嘶吼着,从天空俯冲而下的气流并没有因为肖楠要到钱而减弱,雪夹在狂风中依然飞舞的纷乱,伴着狂风在窗台拍打着,在院子里叫嚣着,仿佛悲鸣。

  肖楠捂着钱回头瞪了二叔一眼,明亮的眼眸中充满了讥讽,不服,和深深的嘲弄,然后毅然决然的出了门踏进了已经积了厚雪的院子里。

  白眼狼,这个称呼是对他实在是一种讽刺,同样的,也是对他们之间因在金钱上的纠葛他们对他产生的敌意并且辱骂他的一种讽刺。

  “那个白眼狼怎么养都养不熟……”肖楠听见屋里的人还在骂着他。二婶的声音从暴风雪的咆哮声中钻出来,显得那么尖利和刺耳。

  “他要是被鬼抓去就好了。”肖武带着孩子气的嚷。

  在这样漆黑的夜晚,天空仿佛无尽的黑暗深渊向下急促的吹着风雪愤怒的发出骇人的吼声。他的孩子气的诅咒也似乎有了变为现实的可能。

  天很黑,风雪也很大,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风雪像是一片片冰冷锋利的刀片不断的拍打着肖楠的脸划割着他的皮肤。

  肖楠听到雪片打在身上的沙沙声,感受到体温被冰冷的风迅速带走后的寒冷。风吹着他的身体,仿佛每走一步都很困难。

  为了不让钱被风吹走或是被雪水浸湿,肖楠站在院门旁的墙边背着风把拉链拉开把钱装进了棒球服里面的口袋。然后拉上拉链,拉到直到不能再拉为止,戴上帽子,两只手裹着胸前的衣服踏出了院门。

  真冷!肖楠在心里想。

  巷子里的风雪比院子里的更大些,风雪在狭窄的巷子里更加猛烈急切的吹打在肖楠的身上,将他消瘦的迎着风的身体吹的不得不向前倾斜着来抵消狂风所带来的阻力。

  所以肖楠走的很慢,迎着风,贴着墙,每一步踏进雪里都会陷下去,很艰难的向着前方走着。

  咻——的一声。

  即使在狂风暴雪的嘶吼下肖楠灵敏的耳朵也依旧能够听见有个东西落在了他的身旁的雪上,还未发出沉闷碎裂的声响就已经陷入了厚厚的积雪中。

  肖楠转过脸看着身旁被砸出的雪坑,确定有东西落了下来,然后下意识的抬起头看向二叔家院子的院墙。

  咻——

  在他抬起头的一刹那又有个东西飞了出来,借着二叔家院子里溢出的一丝微弱的从院墙的那一边照向夜空的灯光肖楠看见是一块砖头朝他砸了过来。

  他下意识的伸手去挡,在砖头砸在他的头上之前被他的手给挡下了,落在了旁边的雪地上,消失在了积雪里。

  咻——

  又有一块砖头从院墙的那边飞了出来。肖楠赶紧躲开跑到了前面去。

  咻——咻——

  砖头不断的从院子里飞出,砸向的路径随着对他行走距离的猜测持续的向前推移着。是对准了他砸来的。

  “背后暗算算什么好汉?”肖楠朝着院子吼了一声,又低头看看被砸伤流着血的手,冰冷,刺痛。然后抓了把雪敷在手上接着往前面走。

  不用猜他就知道砖头是肖文肖武扔的,为了他今天拿走的钱而不平,也为了给他一个下马威。但是既然要来了钱,这些事他都可以忍受,而且雪太大太冷了他不想再耽搁下去,所以就向前倾斜着身体顶着风接着往前走。

  风雪在南边的巷子口被一栋漂亮的房子遮挡了,这栋房子有三层楼,铺着蓝色的琉璃瓦贴着白瓷砖,白天在太阳的照射下光彩熠熠,很漂亮。现在也被风雪与黑暗搅成了一团,在远处街上路灯的微弱光芒中,在呼啸的风雪中,看上去也是黑幢幢的。

  房子的窗户溢着洁白的灯光,风雪被房子阻挡后在这里变得温柔了,纷落的,像是春天院子外飘落的棠梨花瓣从窗口柔和的白色光影中落下,零落的飘落在肖楠俊秀而被冻的苍白的脸上。

  肖楠站在房子的背风处稍作休整,拍打掉帽子和衣服上的雪再看看手上的伤。

  手被砖头的棱角砸出了一道口子,直到现在殷红色的血还在流淌,而且感觉手上的神经已经被冻僵了,只有麻木的冰冷,没有疼痛。

  肖楠蹲下来又抓了把雪擦拭伤口流出的血液。借着房子窗口溢出的微弱柔和的白光肖楠看见从手上掉落的雪也被染的一片殷红,落在冰冷洁白的雪上,像是一朵朵盛开的彼岸花,指引着灵魂去往彼岸没有痛苦的世界。

  肖楠望着雪地上殷红色的雪,听着狂风从房子四周继续低吼咆哮的声音,忽然间从心底想到了死亡。如果自己死了,是不是就不用再这么累这么痛苦了?

  想完这些他仰起头望着黑暗中飘着雪的天空,轻声喊了一声:“爸,妈。”然后向后倒去,分开手脚躺在了厚厚的雪地上,闭上眼睛感受着死亡的冰冷与寂静。整个世界仿佛都变的空旷了,只剩下一片冰冷的雪原,只有风掠过雪原时发出的空洞的声音,只有雪片如棠梨花瓣般凋落在耳畔发出的沙沙声,寂静的细微的声响。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幻想。脚步声在不远处响起时似乎停顿犹豫了片刻,然后踏着雪朝他走了过来。

  肖楠没有立刻站起来,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没有立刻站起来证明自己只是想在雪地上躺一会?

  可能是一直都没什么机会阐露但仍然埋藏在心底深处的孩子气吧,也可能是刚才走的太累了,他想在雪地上再躺上一秒两秒,然后再睁开眼睛。

  但是他的举动引起了别人的好奇,一个寄居在这栋漂亮房子里的女孩看见他和他手边被染红的雪后穿着拖鞋走了过来,悄悄的蹲在了他的身旁。

  女孩在风雪中显得很纤弱,不断飘落的雪花落在她的发丝和只穿着睡衣的肩膀上。她看着肖楠仍在起伏的胸膛和那张俊秀的被风雪吹的苍白的脸,不确定的把手朝着他的鼻息伸来。

  肖楠在她的手挨近他时睁开了眼睛。女孩的手顿在了半空,然后迅速的抽回起身跑了回去。大概是被吓到了,一种受惊的自然反应。

  “等等……”肖楠曲腿坐起来伸出手说,为自己的孩子气和带给女孩的惊吓感到抱歉。

  女孩跑到了那栋房子伸出的台阶上回头看着肖楠。

  稠密的雪花不断的从黑暗中凋落下来,充斥在他们之间拉开的空间和朦胧的白光中。落在地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我……没事!”肖楠看着立在白光中在雪地上投下淡淡倩影的女孩说。声音里满含了歉意与小心。

  为什么自己要这么小心?肖楠也不清楚。只是看着女孩纤瘦的身影和刚才企图帮助自己而被自己吓到的善意不自觉的声音就轻了下来,似乎是怕伤害到她。

  女孩伫立在门前与窗口溢出交织在雪夜里微弱的白光中,非常的纤瘦。一张白净的脸在灯光和落雪中显得朦胧,看不清楚脸上是什么表情,大概是被自己吓到后的错愕,然后渐渐转为平静。

  落雪贴着漂亮的房子在她的身边坠落,如同凋落的花瓣,落在她的发丝和淡蓝色的睡衣上。

  女孩额前的几缕发丝被风撩动,在落雪中拂过她白净秀美的脸,拂动的发丝上也落上了雪,从女孩的脸颊上拂过时被女孩脸上的温暖缓慢的融化了。

  女孩没有剪流海,所以长长的发丝从头顶分开顺着两边垂下。虽然挡住了女孩的脸,但是发丝被风拂动时肖楠还是看见女孩的脸是非常秀美好看的。而且她有一双非常好看的眼睛,虽然在隆冬的雪夜,在暗淡朦胧的白光下,女孩的眼睛还是呈现出一种秋天朗空的神采,纯净,明亮。还有一种因距离而看不清楚的神采。

  “谢谢你!”肖楠轻声说,从雪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和落在身上的雪。

  “你住这吗?”他问。

  女孩点了点头,保持着对陌生人的谨慎与矜持,然后走进了屋里。

  雪还在下着,从黑暗的夜空中凋零而下,落在女孩刚才伫立过的地方,缓缓的覆盖上她留下的脚印。

  肖楠若有所失的站在落雪中,抬头看着这栋漂亮的房子,三层,壮阔,铺着蓝色琉璃瓦贴着白瓷砖的房子,是这一片最漂亮的房子,住在里面的人肖楠都见过,但却没有见过这个女孩。她应该是他们家的亲戚,或是那个少爷的女朋友。

  想到此肖楠不禁有种莫名的失落与感伤,朝着女孩刚才伫立过的地方看了一会,然后甩开这种感伤转身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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