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兜与火塘
2010年的我还没有智能手机。那时候,工作很繁忙,孩子还在上小学,我了解世界的方式除了电视就是报纸,《华商报》就成了我每天工作之余信马游弋的精神家园。
人生就是这样奇妙。有些人或者事情天天遇见却未必走得进心里,可是有的时候,一抹眼神、一个手势或是一次邂逅,却会让你一辈子刻骨铭心。我就是这样认识了兜兜,在一则《华商报》的新闻里。
从一页纸上认识兜兜时,她已到血液病晚期。《华商报》以很大的篇幅深度报道她,是因为:她,是陕西省第一位自愿遗体捐赠者。登报之时,她才32岁,却已是沉疴压倾,生命之舟飘摇在命运的凄风苦雨中,随时面临着舟翻浆折的可能。照片上的她瘦弱,清秀,即便是一头乌发因为肿瘤化疗已掉得所剩无几,即便是铅华尽失素面朝天,她依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女:知性、优雅、干净、温暖。她安静地半躺在病床上接受记者采访,淡定地笑着说,她的身体因为化疗已经千疮百孔,唯一可捐的完整器官只有眼角膜了。但她依然愿意把残损的自己捐献给医学研究,她愿意,她的大树也同意。她说这些的时候,她的丈夫大树就在她的旁边。大树的一只胳膊从兜兜的颈后伸过去,稳稳地扶着她瘦削的肩膀。他侧着头温存地看着自己的妻子,他们十指相扣,像紧紧握着一捧岁月的流沙。
大树是新加坡人。深圳打拼,干到了高管,也算是事业有成。他认识兜兜时,兜兜是西安的一位自由撰稿人,美女作家,已经出版了几部自己的小说和散文随笔。他们通过文字和网络相识,相恋,彼此在自己的城市奋斗着。他们都以为时光谴绻,年华正好,未来还可以和那个更好的自己相遇,他们都想趁着青春尽情地自由和折腾,在兜兜转转的生活里等候着对方,至于一纸婚姻,那该是在历尽山河、行遍江湖、登罢西楼之后彼此共剪的西窗烛火,来得及,等得起。
来不及,等不起,世事无常雨打萍。2008年6月,兜兜被确诊为血液病晚期。她删掉了大树的微博和QQ,打电话给深圳的大树说,“大树,我们分手吧,请忘掉我。”晴天响雷炸在了大树头上。他辞掉了工作,丢弃了锦绣前程,带着自己和旅行箱飞到西安。冰天雪地的城墙根上,走着一个只穿着一件短袖的40岁的中年男人,他急匆匆的身影被踩碎在一地的厚雪之中。
在西安,大树晕倒在兜兜紧闭的门口,苏醒后继续敲打着她的门。兜兜,你把门打开,我要和你在一起,在一起。大树把所有的积蓄拿来给兜兜治病,半年后,2009年6月,他和兜兜结婚。彼时,兜兜已被频繁的化疗和难耐的疼痛折磨得憔悴苍白,如一只易碎的白瓷。大树小心翼翼地攥着这个瓷娃娃离开医院,走向了兜兜渴盼已久魂牵梦萦的地方,云南丽江。
他们在丽江一个小小的民谣火塘里渡过了兜兜人生最快乐的一段时光。身边的人们都把兜兜惊为天人。她雪白无暇的肌肤,素雅飘逸的碎花连衣裙,头顶一直不愿意摘下的宽檐帽,还有那个无论她走到哪里坐在哪里都要牵着她的手,好像她是一个下一秒就会走失的孩子的大树。在人们眼里,拥有这一切的兜兜是一个幸福的女文青。一直到他们帮丽江打拼的民谣歌手义卖歌碟,和火塘的兄弟们成为挚友,为闯荡江湖的丽江流浪者捐款然后离开丽江,没有人知道,这个美丽善良,因为化疗脱发而一直不愿意摘掉帽子的女子,她带走了丽江火塘的火种,献出了自己所有的一切,将一把生命之火寂寂地燃烧为灰烬,人间四月芳菲尽,离去的兜兜尘缘已了,从此人生再无来路。
生命的最后一段时日,兜兜做出了捐献遗体的决定。她想把眼角膜留在世界上,替她多看看她深爱的大树,她热爱的丽江。大树对她说,兜兜,不用等下辈子找人替你看,我要让你这辈子拥有一个永远陪伴你的丽江火塘。于是,西安书院门的顺城巷里,大树租下一间50平米左右的小屋,屋内的一切都按照丽江民谣火塘的陈设来装修摆放。飘拂的许愿灯,一米高的烛台,墙壁上的纳西族图腾以及悬挂着的东巴风铃叮当作响的清脆声音,把一个活色生香的丽江火塘脆生生活脱脱地带给了兜兜。2011年10月,兜兜离世后,大树给他们的火塘起名为那是丽江,只是,门楣上木匾上的这四个字,被倒着写了上去。
细草摄于顺城巷·那是丽江三年前,我曾经到过丽江,想找到兜兜曾经呆过的丽江民谣火塘。白日里,一地的阳光洒在丽江古镇的石板路上,商铺连绵,东巴皮鼓的鼓声此起彼伏,丽江小倩的《一瞬间》唱遍了丽江古城的角角落落,火塘早已不复存在。夜里,下起了小雨,回客栈的路上我迷路了。夜雨里,潇潇的翠竹掩映着古镇木屋的飞檐,红灯笼的光亮星星点点,在雨丝中摇曳出一派柔和的浑黄。来时陌上初熏,去时天涯苍茫,江湖夜雨里的盏盏灯,是为兜兜和大树彻夜点亮的吗。
兜兜,7年了,你留在世上的眼神在何处?你的大树和那是丽江都还好吗?
那一晚,我走过金碧辉煌的永宁门,走过熙熙攘攘的街头,走过城墙边观看迎宾礼的人潮,走到顺城巷那是丽江火塘。敞开的木门上,两张云南傩戏脸谱像迎接着我的滇西北的风扑面而来。火塘内,人们围坐在燃烧的烛火旁,凝视着流泪的烛台彼此轻轻地说着话;有人从屋内的书架上取下一册图书,依偎在许愿灯下虔诚地阅读和祈祷;有人轻轻地哼着赵雷那首叫做《画》的民谣:给寂寞的夜空画上一个月亮,让我就在那月亮下面歌唱。
这些人里面有没有兜兜的丈夫大树?我不想知道,也不必追问。也许每个女人心里都渴望拥有一棵大树,倦时可依,累时可栖;也许爱情并不是一个亘古的传奇,它是岁月的深谷里飘散的歌韵,是被镀金的岁月擦亮的眼神,你信或是不信,你来或是不来,它从未消失,一直都等着深信它的人。兜兜的生命是脆弱的,却因拥有了大树的爱情丰富而无憾;兜兜的生命是短暂的,却因奉献了自己的全部永恒而厚实。爱和付出,使她的生命有如这火塘一般热烈、滚烫、耀眼。
今夜,且当自己的眼就是你留在世上的眼神,兜兜,我来了,在你走后的第七年,我来替你看看你的大树,你的丽江火塘。
那是丽江,那是生命的火塘,这里无关艳遇,无关文艺,有关爱,有关尊严。
细草摄于顺城巷·那是丽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