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文/炫赫玮
《蒹葭苍苍》公元265年,三国后期,曹魏掌权人司马昭灭蜀后病逝,其子司马炎接任,并于同年废魏帝自立,为晋武帝,建立晋,定都洛阳,与吴形成南北对峙。及后数年间,司马氏遣使与吴讲和,作缓兵之计。另一方面积极整顿内部,为吞吴作军事准备。
公元278年八月,征南大将军羊祜抱病入朝,向司马炎陈述伐吴主张,宜趁如今吴主孙皓昏庸暴政,吴国国力日衰之时一举平定。同年十一月,羊祜病逝,举天皆哀。晋起兵伐吴一事,如箭在弦上。
翌年春,四月,洛阳城南。
一个妇女在街头哭喊着大叫:“抓贼啦!捉贼!他抢了我孩子!”喊声凄切,街上的人听得分明,只见一个相貌猥琐的男子单手抱着一个两岁的幼童在街上拼命奔跑,另一只手里拿着刀,周围的路人都不敢拦。
突然路边闪出一个穿着官服的男人,飞起一脚把那贼人踢倒在地,又上去抓住他拿刀的手一扭,掐住脖子,制住了那贼。几个随从赶上来,把小童抱起还给那妇女,又把那贼双手绑了起来。
周围的人围上来,纷纷称赞道:“刘将军真是神威,几下就把小贼收拾了。”
一个举止优雅,头发斑白的老人指着那贼道:“看到了吧!正义可能会迟到,但绝不会……”
“老先生,迟到的正义真的没那么高尚。”那刘将军打断了老人的话,继续说道:“其实你们这么多人一起上,就算是我也肯定打不过你们,但你们却为贼人让路了。希望你们记得,正义不是坐在自己的位置等天掉下来的,正义要靠你们每个人坚守自己的原则,才会及时,才会有效。”
说罢,他走上自己的马车,随从们押着那贼跟在马车后,缓缓走远了。
街旁的一家茶楼上,一个容貌秀丽,衣装鲜艳的女子看着这一幕,对坐在她对面的中年男人问道:“孙大人,那位是?”那中年男人捋了一下胡子笑道:“巧了,那个就是你日思夜想想要见一面的刘将军了。平时话不多,可就是爱管闲事。”
女子旁边坐着两位约莫二十出头的姑娘,乐呵呵的接话道:“姐姐姐姐,那刘将军好有气魄啊!”“是啊是啊,虽然爱讲大道理,但身手不俗。怪不得你老说想见他。”
女子望着那远去的马车,微微点头道:“名不虚传。”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马车里,一个小孩摇头晃脑地背着诗,还没背几句,就被刘将军拿书本朝脑袋一拍,疼得顿时停了下来。
“你瞧你背的什么玩意,这诗四岁小孩都可以倒背如流,你都八岁了,还能背串,真要给您写个服字了!”打断小孩背书的人姓刘名浔,熟读诗词,却不是什么名师大儒,而是堂堂的朝廷正五品虎贲中郎将。
小孩摸着脑袋,没好气的说:“要我背那肯定都背得出啊,刚才你也见了,我在老师面前背其他诗歌都背得挺好的,但太无趣啦,浔哥哥,你不觉得这两首诗串在一起也挺合适的吗?”
刘浔板起脸,一本正经的说:“不觉得!你要是背不好,李大人到时责怪我没让你用功,那你以后可都别想跟着我玩了。”
小孩想了想自己的老父亲光禄勋李默的脸,连忙摇手道:“别别!我可不想回去爹那里,闷死了。我就要跟着你。再说了,你嫌我背不好这首诗又不是因为怕我爹责怪…… 你是想起你的妹妹了吧。”
刘浔楞了一下,哑口无言。
小孩名叫李敬,是光禄勋李大人的小儿子,年仅八岁,聪明绝顶。但毕竟还是个孩子,不懂看人脸色,一不小心,又戳到了刘浔的痛处。
刘浔并没有雄厚的家底,也并非军旅世家出身。他成长在蜀国一个极普通的家庭,从小父母就为了生计奔波,为柴米油盐操心,省吃俭用,只为让他读好书,将来或许有机会做个文官,光耀门楣。但十四岁时,地方征兵,因为没钱没人脉,自然找不到人疏通关系。作为家里的独子,他不得不放下书本,代替生病的父亲参了军。自天下三分后,战火从未停过。军旅生活的数年间,刘浔运气极好,不仅保住了命,还误打误撞救了一个刘姓的长官。长官觉得跟浔子有缘,又是同姓,跟他连了宗,结拜成兄弟。浔子跟着这位长兄,学了一身骑射、马战的好本事,还长得高大威猛,孔武有力。
在长兄身边,年少时因兴趣而读过的大量兵书中的知识在实战中得以派上用场,随着实战经验的累积,他屡屡建功。可惜因为刘禅庸碌,国力衰弱,蜀最终被魏所灭。为了战后缓和矛盾,恢复经济,魏国的司马氏特意厚待归降的蜀国君臣。其中,特意提拔了一批人才,刘浔亦在此列。那年,他才二十六岁。
但与其他人不同,看上刘浔并提拔他的人,是后来废了魏帝自封王位,改国号为晋的司马炎。在浔子三十岁时,他被封虎贲中郎将。自此,趋炎附势的低级官员纷纷靠近示好,而身居高位的某些士族,又十分欣赏浔子淳朴的品格,使得刘浔的人缘显得特别好。那年李敬出生,李默便让小儿子懂事后一直跟着刘浔学文练武。
一路平步青云的浔子可谓风光无限,家里的亲戚也变得越来越多。以前那些对他们家白眼的,甚至一些叫不上名的远房亲戚,都经常上门拜访。有的一见面就一个劲的夸浔子厉害,说自己眼光独到,在浔子小时候就看出他非池中物;有的一个劲说因为自己虔诚求神,所以浔子才出门遇贵人云云。刘浔不太擅长应付这些,可父母却觉得脸上有光。长兄自投降后便去了远方安享晚年,所以刘浔也没什么倾诉对象。尽管生活越来越好,但这些年来,在浔子心中一直有一份抹不去的痛。
十六岁那年,刘浔跟着结拜长兄在某次战役中碰到了一个略卖团伙。长兄热心肠,带人把所有人贩子都杀了精光,救出了一群孩子。往后半年间,这群孩子一直跟着军队生活。其中,有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喜欢跟着刘浔,刘浔也不嫌她烦,一直照顾着她,保护着她。那年的浔子,不懂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愫,只以妹妹称呼小姑娘。
有一次,军队接到救援任务,去接应友军。任务回来后,得知营地被人袭击,后勤人员和孩子们全部葬身火海。当时的刘浔,拿着小姑娘的遗物铁手镯,哭了一整天。
后来,他南征北战,投降魏国,成为晋将,生活安稳后,很多达官贵人前来想结亲,都被他一一婉拒。他说:心里有个人,放不下。
这故事他很少对外人说过,但对李敬讲过。李敬天生贪玩,喜欢学小姑娘那样叫刘浔做浔哥哥,尽管刘浔的年龄甚至能当他爷爷了。
刘浔回忆了一阵,脸色稍微放松,拿起书本又往李敬头上拍了过去,说道:“净说些疯话!昨天谁说的‘最好晋快点出兵攻吴,这样浔哥哥就要去外面了,再也管不了我了’你以为我不知道?臭小子,你知道打仗会死多少人吗?以后再也不许说这些蠢话了!算了,你今天刚放学,也不为难你了,回家休息一下。明天我还有事,你要不要跟我出去,可以带你。”
平时刘浔出去办正事,都是把李敬送到老师那,或者留在郎将府的,明日初五,竟然有正事能带他,可把他高兴坏了。
可刘浔却并不高兴。明天要去的地方是孙太常孙渺的府中。浔子对这位性格高傲的太常大人并没有什么好印象,但保护皇上是郎将的职责,所以他必须到太常府去检阅一个以前没见过的歌舞团。
晋武帝司马炎喜欢看歌舞,尤爱看民间歌舞。但国内第一的舞团恃才傲物,不屑于为朝廷表演,晋帝也从不强迫。请不动第一,只好请第二。为了一个月后的皇帝诞辰,孙渺找寻了一个号称国内第二好的舞团来为晋帝庆生。
孙大人出身士族之家,对刘浔这样的寒门子弟总是抱着蔑视的态度。但刘浔从不把这个放在心上,把正事办好,别的勾心斗角,他不擅长,也不喜欢掺和太多。因为他这种性格,不奉承谁,也不开罪谁,整整八年,官职依旧,无升也无降。
这天,他带着李敬来到孙府。几番寒暄后坐定,就静静欣赏舞团表演了。他曾看过第一舞团的表演,借用曹植的《洛神赋》的话来说,那是一种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境界。这个舞团虽然稍微逊色,但舞姿也极其灵动。从出场到结束,起承转合,层层递进,极有美感。站在中心的领头舞姬生得面颊清秀,肌如凝脂,目似点漆,眼含秋波,剑眉入鬓,温柔中带着英气。她一跳起舞,就好像一片摇曳的芦苇草,看似脆弱,又柔中带刚。刘浔不知不觉看得入神了。
“浔哥哥,那个姐姐好美啊。”坐在一旁的李敬扯着刘浔衣角小声说道。
“敬儿,不许胡闹。”刘浔小声责备。
一曲舞罢,刘浔定了定神,问道:“此舞曲可有名堂?”
孙太常朝那舞姬说道:“烟花姑娘,你来回答刘将军的疑问吧。”
那领头舞姬上前一步,作个揖,缓缓说道:“回刘公子,这舞曲名叫《蒹葭苍苍》,是我们舞团的成名舞曲,以西域胡舞和中原传统乐舞相结合,优雅中带入奔放与灵动的气息,所以广受舞迷喜爱。”
孙太常接话道:“刘大人,不瞒您说,这位烟花姑娘对你可是仰慕已久的。今天初次见你,可是非常的紧张啊,不知表演可有失准。”
刘浔笑道:“承蒙姑娘错爱,刘某何德何能,有这荣幸。今天的表演真的让我大开眼界,回味无穷。我想请问姑娘,不知这曲名蒹葭苍苍,可有什么含义?”
烟花娓娓答道:“这是从《诗经》的一首诗里得到灵感而编之舞。蒹葭,即芦苇,人们都说,那是离爱情最近的草,婉约轻盈,随风飘零,虚无缥缈,若有若无,流转漫天花飞絮,情思牵挂系于根。上结霜露,顷刻消亡,似相思,似离愁,情至深处,伊人似在彼岸,实为梦幻泡影。此舞曲就是表达一种极致的思念。”
刘浔听罢,微微点头道:“可望而不可即的相思。上下寻觅,然求之不得。怪不得此舞曲令人痴迷,感觉如在梦境中了。”烟花道:“听说刘公子文武全才,今日亲见,果然让人敬佩。能有这种鉴赏能力的武官,真的不多见。”刘浔道:“烟花姑娘过奖了,不过是几句粗鄙无知的评论罢了。”
孙太常笑道:“刘将军,我之前不是跟你提过吗?这烟花姑娘是一个能文能武的奇女子,不但熟读诗词,舞技精湛,平时还会练些刀剑招式,更厉害的是,她还有一手出众的箭术。今天既然已欣赏完歌舞了,刘将军敢不敢与她比试一下弓箭看看?就当是余兴节目。”
浔子楞了一下,心想:果然这个孙太常就是千方百计想找机会奚落我,这姑娘看来也是跟他一伙的了。虽然我的箭术在军中并不能排上号,但对付一个江湖舞姬应该绰绰有余。
孙太常见刘浔在考虑,就又随口说了些场面话,什么“只是开开玩笑,刘大人不敢答应就算了”之类,刘浔不等他再说,便答应了。待烟花换上一身劲装后,众人走到太常府后院的一块大空地,一群家仆匆匆忙忙架设好箭靶,一场毫无准备的比试随即开始。
刘浔目测了一下距离,大约是离靶子三十步,快速射出三箭,皆中红心。众人掌声未落,烟花亦连射三箭,也全中红心。彼此你来我往,各射完九支箭,全部打中红心之内,密密麻麻插着。刘浔惊奇地看着身边这位女子,穿着素色劲装的她显得精神抖擞,英姿勃发。烟花放下弓,抬手作揖,调皮地说道:“刘公子果然箭术高明,承让。”
刘浔可不能这么轻易就放过她。如果今天就这么算了,以后军营里的同僚就会嘲笑他的箭术比不过一个江湖女子,所以他必须跟她比出胜负……
“但小女子想与公子决出胜负。”未等刘浔开口,烟花就又接上了一句话,“小女子自小在塞外长大,二十岁回到中原依旧坚持苦练箭术,就是为了想在这种时候与名将切磋,蹭点名气。不知公子可否接战。”刘浔深吸一口气,道:“你想怎么比?”
烟花挑了一下眉,道:“各自骑上马,戴上护心镜,先射中对方护心镜的为胜方。”刘浔惊讶道:“这样,恐怕会伤到姑娘。这场比试,要用无头箭。”烟花语气挑逗说道:“这是自然,难道公子还想用破甲箭不成?”
刘浔笑着皱了下眉,只见孙太常早已命人牵来两匹马。烟花戴上一个护心镜,整理好正面和背面的位置,敏捷地跨上更强壮的那匹,开始在空地上绕圈跑。刘浔不敢怠慢,也戴上镜,骑上马,跟着跑圈。其他人为免被误伤,都躲在远处观战。浔子尚未走几步,就听到嗖嗖两下破空之声,急忙移动身体避过两箭。他今天穿的是日常出行的官服,骑在马上特别不习惯。但无数次战场的经验让他手动在脑之前,他迅速拈出一支箭,等追近了,望那背上发出一箭,竟在空中被烟花用弓拨开。
两人大约发了十来箭,要么被对方躲过,要么离镜面差之毫厘。刘浔拨转马头,绕个反向,想与烟花来一个正面交锋。等两马走近,刘浔烟花同时发箭,刘浔的护心镜铛的一声,被箭打中,而因为烟花身材略短,刘浔所发之箭竟被马头挡住,打到了马眼。烟花所骑之马眼睛中箭,发起狂来,胡乱奔跑,怎么也拉不住。烟花力气比不上马,被颠了几下,摔下马背。此时刘浔早已抢到那马旁,跳过来飞身一把抱住烟花,双双跌在地上。孙太常吃了一惊,命人去拖住那发疯的马,又快步带人过去看刘浔情况。
刘浔因为用背部着地,所以手臂和肩膀都有擦伤,官服也脏得有点狼狈。他松开抱住烟花的手,紧张问道:“烟花姑娘,你没受伤吧?”烟花赶紧站起,气息急促的道:“多谢公子相救,只是手脚有点轻伤,并无大碍。”孙太常脸色阴沉,见这种情况,也不好对刘浔抱怨些什么,便道:“我家劣马缺少训练,让两位受伤了,实在抱歉,老夫马上就传来大夫为两位医治。”
刘浔站起身,作揖道:“不必劳烦孙大人了,小伤而已,卑职午后还有点事要办,先告辞了。”离开前,刘浔又对烟花拱手长揖,道:“今日是姑娘胜了,刘某鲁莽,害姑娘受伤了,只是今天有要事不得不先走。改日再登门给姑娘谢罪。”不等烟花回话,便转身走了。
回程的马车上,李敬趴在刘浔的大腿上,一边玩着拨浪鼓,一边说:“浔哥哥,那个烟花姐姐……”刘浔抚摸着他的头,问:“怎么了?”李敬道:“跳舞好好看啊,箭术还跟你一样厉害,我好喜欢她。嗯……你也很喜欢她吧?”刘浔哼了一声,嗔道:“小屁孩,又说疯话。”
但细心的李敬看到,刘浔脸上露出了一抹浅浅的微笑,像春日的阳光一样暖。
翌日,郎将府来了一位客人。家仆通报刘浔:“老爷,有位姑娘说名字叫烟花,说要见老爷,为昨天的过失给老爷陪个不是。”刘浔心下一喜,道:“让她进来吧。啊等下,我先换一套衣服再让她进来。”
一刻钟后,烟花被家仆带进客厅。一见刘浔,烟花便惊道:“刘公子是要出门办事吗?看来小女子来得不是时候。”李敬接话道:“烟花姐姐,我们浔哥哥听到你来,就匆匆换了套衣装,想显得隆重点,他今天就没别的事,哪用出门呐。”刘浔撇了他一眼道:“敬儿,又多嘴了。”李敬连忙捂住嘴咳咳的小声笑着。
烟花脸上泛过一阵红晕,然后又正色道:“昨天贸然与公子比箭,又累到公子受伤,小女实在过意不去。所以今天特来赔罪。江湖人没什么贵重礼物,只能带一些自己做的点心来,以表歉意。希望公子不要见怪。”
刘浔看了一眼烟花提着的食盒,忙让一下身道:“我本就没有责怪你,不过既然来了,我们到桌子那边坐下吃吧,烟花姑娘,请。”
烟花点点头,随他到桌子旁坐下,打开食盒,把一份份精致的点心拿出来。李敬在一旁看得嘴馋,拿起一件梨花酥咬了一口,眼瞪得贼大,蹦跳着跟刘浔说道:“浔哥哥,这个好好吃!”说着就把梨花酥送到刘浔嘴边。刘浔在他吃过的位置咬了一小口,笑着说:“好吃,烟花姑娘果然好手艺。”
烟花笑道:“江湖女子,本事不多,做几个点心倒还是挺在行的。”刘浔道:“姑娘过谦了,昨日一手好箭术已经让刘某甘拜下风,这本事已经比许多军中猛将都要强了。”烟花解释道:“小时候曾跟师傅到塞外生活过,习得骑射之术,但在刘公子面前不过班门弄斧罢了,何足挂齿。”
刘浔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刘某斗胆问句,不知姑娘芳龄几何?”烟花看了刘浔一眼,略带羞涩说道:“今年二十有五了。”刘浔道:“二十五岁有这造诣,看来姑娘下了不少苦功。”烟花道:“其实小女很仰慕刘公子的刚正坚忍的气质,一直都想哪天可以与公子结识。不知,是否有幸改天到郊外一起游玩?”刘浔被这突如其来的邀约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一旁的李敬却放下手中的桂花糕,对烟花说道:“烟花姐姐,浔哥哥往后几天都有要事,不如你带我去玩吧,等浔哥哥忙完了,再让他一起玩。”
烟花迟疑了一下,说道:“这恐怕……”刘浔道:“烟花姑娘不必担心。敬儿是个捣蛋鬼,以前也经常跟其他人去玩,只要有家仆跟着就没问题的。他想跟你去玩,我是怎么也拦不住的。我这几天也正好有事,等过几天,我就随你到郊外游玩吧。”
李敬开心得扑到烟花腿上说:“姐姐,我这几天跟定你了!”烟花抚摸着李敬的头,温柔道:“那好吧。”
四月初七,洛阳城西,一个面积不大的歌台上,演着热闹欢快的舞蹈。自晋朝建国后,大量游牧民族迁入,中原舞乐不断有新的元素加入,世道不稳,各种舞团的新鲜表演便给人们提供了重要的心灵慰藉。歌台下,男人女人们笑脸盈盈欣赏着舞蹈,暂时忘却了国家为筹备战争而带给每个家庭的生活压力。
“真不愧是第一舞团,每次看都有新的舞曲。好!好!”一个穿着朴素的中年男子坐在后排,耐心欣赏着台上的表演。旁边的一个头发花白,没有半点胡子的老人轻轻拉了下他衣角,小声说道:“陛……老爷,时候不早了。”中年男子脸侧过去,嗯了一声,眼睛却始终盯着歌台,没有半点想走的意思。
又是几曲舞罢,老人对中年男子轻声说:“老爷,午后各位将军就要上殿了,还是及早回去准备吧。”男子不悦的皱了下眉,叹了口气,起身往外走,身后四五个人连忙簇拥着出去。
这是司马炎的一种娱乐方式,每隔两三个月,他就会带上几个心腹,乔装成百姓,偷偷出宫去找寻民间舞乐。可惜这天议事的日子刚好和第一舞团访洛阳的日期相撞,只能看半场,司马炎自然是不尽兴的。但作为一国之君,他没有选择。
议事持续了三日,每日都讨论整整一下午。现在的晋国军备充足,只等司马炎下个月过完诞辰,年内即可对吴国发起进攻。如果说这场战争还欠缺什么的话,大概就是差一个出兵的理由。
三日的议事耗费了刘浔不少的精神。三十八岁的身子,真不比年轻时好使了,脑子用久了,就特别容易累。但想到与烟花的约定,刘浔莫名就有了精神。
又过了两天,烟花上门来邀刘浔同游郊外。刘浔父母偷偷的在远处看着他们出门的身影,突然觉得很欣慰。虽然那是个江湖女子,但刘浔的双亲却丝毫没有看轻对方的想法。儿子从军多年,尚未娶妻,如此跟一个女孩出门游玩,真的是头一遭。
刘浔和烟花两人在熙熙攘攘的闹市街头慢悠悠的走着,烟花总是走走停停,在一些地摊或者小店挑选小饰品,偶尔还会拿起来戴上,问刘浔好不好看。第一次跟女孩子逛街的刘浔,显得有点手足无措,总是带着僵硬尴尬的笑容附和一句,好看。
穿过城门,慢慢就走到了郊外。两人边聊边走,漫步到洛阳城郊的一片芦苇荡。茫茫一大片的芦苇草,在这个季节尚未开花,远处可以看见一片半沼泽形的湖泊,跟芦苇荡相映成趣,满眼皆是碧绿,让人心神宁静。
烟花看着芦苇泛起的涟漪,轻声说道:“刘公子知道小女仰慕你的原因吗?”刘浔道:“愿闻其详。”烟花微笑道:“因为重情重义。听说你曾经宁死不降,但司马炎用你的部下作威胁,你为了保全大伙性命,才降了。”刘浔用鼻子嗤笑了一下,道:“是有这事,但只对了一半。恐怕真相要令烟花姑娘失望了。我在败仗后就决心降魏。”烟花奇道:“哦?这倒是想不到。”刘浔解释道:“刘禅归降魏国后,我就必须先保全自己人。若主将一死,副将和部下们都会陪葬,兄弟们跟我出生入死多年,就这么死了,不值得。而且当时我虽身为蜀将,却非常敬佩司马炎的才能。到现在,我还记得他在营帐里单独跟我说过的话:‘我会派人跟外面的人说,你宁死不降,但在我威迫下不得已才降了。’哼,现在想想,真的是好手段。”
烟花道:“肯这样为公子建立个好形象,真是个好主上。但你跟我说真相,就不怕我传出去吗?”刘浔扭头看着烟花,道:“我相信你,你不会的。”
烟花看着被风吹出千层浪的芦苇荡,说:“这几天我带李敬到处游玩,闲聊间也了解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我才明白,光禄勋李大人位列九卿,算品级,那可是能压你足足三级的高官,而这李大人甘愿让小儿子跟着一个五品武官生活,是有他的理由的。”
刘浔笑道:“那小屁孩又说了些什么疯话了?”烟花道:“我有一次问李敬,刘公子教过你什么让你印象最深?李敬很认真地回答我‘浔哥哥曾经跟我说过,世道黑暗,我们就摸黑走,但不可因为习惯了黑暗就认为黑暗是正确的。倘若有人要站起来对抗这黑暗,我们就算帮不上忙,也不可取笑这种人。有些原则,坚持了,才会有尊严。’”刘浔听罢,沉默不语。
烟花理了一下鬓角被风吹乱的长发,说道:“公子喜欢芦苇吗?”刘浔道:“喜欢。但每次看到芦苇,就会想起一位故人。”烟花问道:“哦?是位什么样的人物呢?他现在身处何方?”刘浔道:“是一个很久很久以前认识的女孩。虽然认识的时间很短暂,但我跟她关系很好。我也说不清那是兄妹情还是爱情,但自从她离开人世后,我再也没遇到像她那样的姑娘了。”
烟花眼中闪过一丝哀愁,又问道:“她长什么样子的呢?”刘浔低头想了想,道:“说来也奇怪,当时我伤心了很久,过后脑海里对她的印象就越来越模糊了。”烟花道:“我听老人家说,人在承受巨大的悲伤后,总会不由自主忘掉一些事情,看来她真的对你很重要。”
刘浔笑了笑:“不说这个了,说点别的吧。其实我一直想问你,烟花这名字有什么含义吗?烟花是什么啊?”
烟花笑说:“你见过烧饭的炊烟,篝火的浓烟,也见过烟雨朦胧的天空吧。可你有没想过,倘若这些烟能开出灿烂的花,不也是一道人间美景吗?”
烟花边说边走向芦苇丛,然后一转身,向刘浔喊道:“那是一种不为讨好任何人而展示娇媚的花,那是一种我行我素,最自由的花!也许一百年后,两百年后,这世上真的有人能让烟火飞到半空中开出花朵,那一定会是天下间最美的花!”
说罢,烟花心情大悦,在芦苇荡旁随着芦苇的摆动翩翩起舞。
《蒹葭苍苍》刘浔不禁看得痴了。心想,等过了皇上诞辰,出兵攻下吴国,江山一统后,我就向这女孩提亲吧。
五月,晋帝诞辰,在宫殿中一片露天的大空地上,匠人们搭建了一个异常华丽的歌台,月光下,歌台四周的烛火把空地映照得如同白昼。晋帝和文武百官坐在观众席上,看着笙歌曼舞,听着声声祝寿,好不快乐。
随着一个个舞团的表演,寿宴气氛达到了高潮。传说中的第二舞团终于登场。在烟花带领下,舞团的成员们齐声向晋帝祝寿。正要开始表演时,舞台侧边传来了一声:“稍等!”晋帝循声望去,只见刘浔带着十几位心腹部下,每人手里都提着一个大袋子,对晋帝拱手行礼,道:“陛下,末将有个小把戏,想为这个舞曲增色,不知陛下可否让卑职一试?”
晋帝乐呵呵道:“哈哈哈,难得一向耿直严肃的刘爱卿有如此兴致,朕自然是许了。”刘浔道:“谢陛下!”然后又对烟花说道:“等我抛起这布袋,你们就开始跳吧。”烟花虽不知是什么把戏,但也微笑点头。
刘浔大喊一声:“放!”偏将裨将们便跟着他把手中袋子用力甩向半空,再把绑着袋子的细绳一扯,薄布袋啪的绽开,里面的花瓣涌出,红的黄的各色各样,随着风散落在歌台上空。舞团的乐师奏乐,烟花便带领舞姬们翩翩起舞。
月光和烛光中,舞姬们优雅地表演着名曲《蒹葭苍苍》,无数艳丽的花瓣在空中纷纷扬扬的飘落,如此美好的画面,让晋帝心里也乐开了花。刘浔把袋子收起后,也狠狠地松了一口气。为了加入这个小把戏,他不知托了多少关系才获得大臣们的批准。虽然不能让烟火飞到空中开花,但好歹也算是在空中变出了一大簇花丛吧。
晋帝问左右,那个带头的舞姬是不是叫烟花?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晋帝赞叹道:“好!跳得真好!相貌也是倾国倾城,当年的貂蝉,也未必能比她美多少。”
一曲舞罢,掌声如雷,晋帝越来越喜欢这个舞团。众舞姬挂上小盘鼓,开始献上一曲欢快的舞蹈。
晋帝看着节奏整齐,舞风奔放的盘鼓舞,还有灵动俊秀的烟花,看得出神了。
恍然间,隐约看见有什么东西向自己飞来,“铛!”的一声,一把短刀结结实实插在他的椅子背上,刀尖吃进一寸多深,刀身因受力而轻微上下摇晃,离他的耳朵只有一拳的距离。众舞姬吓得停下了动作,护卫们喊声大震:“护驾!护驾!”只见一个舞姬右手拿着一把一尺长的短刀跳下舞台,直奔晋帝。
但她被晋帝身旁的侍卫们的数柄宝剑隔开了,面对两侧蜂拥而至的长矛手,她与近身侍卫们过了五六招,便被迫夺路而逃。
“有刺客!有刺客!”
刘浔收起袋子后,就带人在外头巡逻,听到喊声,立马往歌台方向飞奔护驾。
“那舞女是刺客!”“别让她逃了!”
路上听到诸多杂乱的喊声,刘浔忽然心乱如麻。舞女?究竟是谁?我竟然看走眼了!烟花不会被误伤吧?没跑几步,他就看到了转角处一群人正追逐着一个纤瘦的身影。他捉住一个同僚略略了解刚才的突发事件,但那人也不认得这是哪个舞姬。
刘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大步追了上去,用尽全力。“不要啊!”“怎么可能!”心里无数个念头掠过,因为那身形,那衣装,太像了。不,可以确定那就是烟花。但刘浔心里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
刺客在全力逃奔,但前方的路口忽然转出一批兵士,人数约莫五十多。面对堵住逃生道路的兵士和齐刷刷刺来的长枪,刺客从容地往前跃起,避开长枪,顺势扑向前排的士兵。她反手拿刀,呲呲两下,便把两个士兵的脖子划开了口,血如泉涌。脚刚着地,又是飞快的一摆,一抹,那士兵还没看清身边两位同僚怎么死的,自己的侧腹就已经被抹开了一个裂口,惨叫着倒地了。
这一切都看在刘浔眼里。动作太快了,比他在沙场看过的很多杀人高手的动作还要快狠准,刀刀致命,没有多余的步骤。其他士兵不敢怠慢,迅速围了上去,但她的手法实在太迅猛,一出手就倒下一个,士兵们开始心生怯意。一个身材魁梧的将军手提宝剑,望刺客右肩斜劈过去,那刺客侧身躲过,哪知那将军顺势用肩膀猛撞过去,碰的一声,刺客被撞飞了七尺远,在地上痛苦的捂住肚子。兵士们士气大振,那将军乘胜追击,冲过去就要拿下刺客首级,那刺客却翻身一闪,手指弹出几颗飞镖,直打那将军面门,刀子又偷偷绕到将军左腿膝盖后面一抹,那将军啊的惨叫一声,左膝跪地,蹭的一下,颈部早被刀刃穿透,又被快速拔出,整个人没了力气,倒在地上,眼都还睁着。
刘浔看得真切,那是禁卫大统领俞将军,膂力过人,骁勇善战,但在这个刺客面前竟然走不过两招。那个刺客,刘浔也看清了,就是烟花没错。一切转变来得太突然,刘浔觉得脑子有点混沌,但他不得不思考出处理方法。士兵们把烟花围堵到一个墙角,但此时谁都不敢妄进,虽然烟花受了重伤。
刘浔拔剑,分开士兵,来到烟花面前,嗖嗖几下,互相交了三招,烟花有点体力不支,倚在墙角喘气。刘浔慢慢走近,擎着剑问道:“你到底是谁?什么人派你……”
最后那“来的?”二字还没说出口,刘浔就再次被自己看到的东西震惊了。
由于刚才的一番恶斗,烟花身上的衣服有好几处被刺破,刘浔清楚看到她的右腿外侧有一个酒壶形的胎记,左边锁骨下方有三颗黑痣,两颗靠近锁骨,还有一颗在那两颗中间偏下的位置。这些身体标记,跟他十六岁时照顾的妹妹一模一样。
“我是孤儿,小名叫蒹葭。”刘浔脑海里浮现出第一次跟那妹妹相见的情景。衣衫褴褛,右手握着一个因为手腕还太纤细而戴不上的铁手镯,笑容温暖而纯真,像一块洁白无瑕的玉璞。
刘浔的眼睛瞪得像灯笼般大小,他用难以置信的语气,和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到的声量,一字一顿的问道:“你,你是,蒹葭?你不是已经……”
烟花伸右手捂住左边锁骨的痣,凄然一笑,道:“浔哥哥,你不是说不记得我的样子了吗?怎么还认得出我?”
刘浔两眼溢满了泪水,但生怕身后的士兵们发现,他还是用力强忍着身体的颤抖,紧握了一下宝剑,问道:“怎么会是你,怎么你会变成杀手?”
蒹葭道:“这些事,一言难尽……反正我现在任务已经结束了。”说罢嘴里有些小动作,刘浔赶紧伸手上去掐住她的下颌。“把毒袋吐出来,我不许你死!”刘浔命令道。
看到蒹葭双眼满是忧伤,刘浔把手上的力度收回。蒹葭望着刘浔道:“浔哥哥,我这次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我的目的已经完成了,也跟你度过了很快乐的时间,我满足了。你不要想着保我,即使瞒得过司马炎,我的组织也不会放过我的。”
刘浔心里其实也明白,如果跟眼前这个杀手扯上关系,他的家人也有可能会有危险。但一份对蒹葭莫名的保护欲,让他做出了决定:“你已经死过一次了,我不要再让你死了,无论如何,相信我,一定有办法的。我不管将来会遇到什么麻烦,我都会尽全力保护好我的家人,还有你。我想以后都和你在一起。”
蒹葭听到这话,有些吃惊,又有些开心,但更多的是不安。刘浔低声道:“两招之内打倒我,然后劫持我,我们先离开皇宫再说。”蒹葭看着刘浔坚毅的眼神,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她把口中的毒袋用舌头撩出,往刘浔脸上一吐,刘浔假装狼狈躲开,蒹葭挥刀过去,刘浔格挡两下,卖个破绽,蒹葭用刀背向他右手手肘一敲,刘浔手麻,宝剑掉落,蒹葭抢上一步,把刀架在了刘浔脖子上。周围的士兵和刘浔的部将吃了一惊,异口同声喊了一声:“刘将军!”
蒹葭喵了一眼士兵们,恶狠狠叫道:“给我带一辆马车过来,然后刘将军亲自做车夫,载我离开皇宫,你们一个都不许跟来,否则就给他收尸吧!”
部将们没法,虽然这是个行刺皇上,绝不可放过的重罪犯,但当下更重要的还是保全刘浔的性命,便只好马上安排了一辆马车。蒹葭一直架着刘浔,上了马车,刘浔坐在车板儿上,打个手势,意思是一个都不能跟上,提起缰绳,“驾”一声,马车便缓缓行驶。到了宫门,蒹葭把刀收下,躲进车舆深处,刘浔喊道:“放行!我奉皇上之命有要事出宫。”
出了宫门后,蒹葭确认后面没人跟来,松了一口气,把刀丢在一边,慢慢在刘浔后面跪坐,从后面紧紧抱住刘浔。此时的她,身上是一片片沾满灰尘的血迹,一股混杂着汗味、胭脂味的血腥气钻进刘浔的鼻孔。刘浔不禁又流下了大滴大滴的眼泪。
蒹葭浅浅地笑了,说:“浔哥哥,这么爱哭,一点都不像个武将。”刘浔用手背擦了一下眼泪,笑着说:“老子快二十年没哭过了!”又问道:“你不是说你才二十五岁吗?”蒹葭笑道:“女人说的年龄你也信啊。”
马蹄声和车轱辘声让这一刻显得安静而柔和。蒹葭柔声道:“浔哥哥,还记得那次我们去打猎吗?”刘浔道:“记得。那天没什么事,我带你偷偷溜出去打猎,结果遇上一头野猪,差点没命了。幸好我刀术强,一刀就结果了它。”蒹葭笑道:“浔哥哥又撒谎,明明就是你拼命保护我,还被野猪咬伤了屁股,很艰难才把它干掉的。”刘浔装傻道:“哦,是这样的吗?”蒹葭道:“最后你还要背着扭伤了脚的我走了几里路才回到营地,还被你长兄教训了一顿。那天在你背上的感觉,跟现在一模一样。”
一阵沉默后,刘浔肩膀感到一阵湿润。“你又哭什么?”刘浔问。
蒹葭道:“对不起,浔哥哥,连累你了。”刘浔疑惑道:“你为什么会做了杀手?”蒹葭松开刘浔,往后倚在车舆的侧壁,叹气道:“这不是我选择的。其实那年的略卖团伙是我们组织的一个部门,本是负责在各地挑选孤儿,然后带到桂阳郡训练的。但路上被你们截住了,后来组织就派人把我们抢回去,还一把火烧了你们营地,制造出我们全死了的假象。”
刘浔寻思片刻,在他收到的关于东吴暗杀组织的情报中,有一个人物是善用暗器,百发百中的女杀手。现在看来就是蒹葭没错了。“为什么你会刺杀失败?是故意的吧。”
“你记得白瑜吗?”“那个小你两岁,老是跟着你的小妹妹?”刘浔回忆一下答道。
“是的,她和我在同一个分部,善于用毒,一直都是我的知心挚友。后来因为得罪了分部的堂主孔达,在一次任务中被孔达害死了。孔达要求我们掩盖事实,把任务失败的责任推到白瑜身上,所以我等了很久,才有这个机会复仇。”
“机会?”刘浔不解。蒹葭道:“这次是刺杀国君的重大任务,从两年前就开始策划,为此我也混进舞团做了一年多的舞姬。那时孔达立了军令状,如果任务失败就人头落地。所以我暗地里做了一些阻碍,确保最后只有我和孔达能进入皇宫。我再故意刺杀失败,现在孔达即使还在宫里,也绝不敢轻举妄动。他武功不强,在森严的戒备下无法下手,必然导致任务失败。到时组织自然会派人灭口。”
刘浔道:“怪不得,禁卫军这半年里杀了四个吴国细作,听说都是有人提供的情报,原来背后是你在操作。”
蒹葭道:“而且这样一来,晋国就有出兵借口了不是么。晋国韬光养晦这么多年,两国对峙,敌国派来刺客刺杀国君,国君暴怒反击,没有比这更好的出兵理由了。然后我再死在你手上,你就是杀贼有功,而一直欺负你的孙太常也会因为带进了有杀手的舞团而被降罪。我的短刀藏在鼓里,所以你的禁卫没发现很正常,就算被罚也肯定不会很重。一切都可以完美收场。”蒹葭停顿了一下,“可你就是不让我死。”
刘浔笑了笑:“你对司马炎太不了解了。他不会那么轻易就惩罚谁的。他是个很公正谨慎的人。”蒹葭道:“如此也好,那我担心的那件事也不用怕了。”刘浔道:“什么?”蒹葭道:“我是怕舞团里的大家因为我牵连而无辜丧命。”刘浔道:“都说杀手是没有感情的人,你却记挂那么多。”蒹葭道:“不也是跟你学的。虽然十岁那年只跟了你半年,但你的热心肠让我悟到了很多道理。要我完全冷血,我真的做不到。哈哈,这句话从一个杀手口中说出来,真是难以让人信服。”刘浔道:“我信。”蒹葭静静看着刘浔的背影,突然觉得心头一暖。这种感觉,好像只有在和刘浔相处的时候才会有。
城里的百姓都在城东的夜市欢闹,马车一路向北,路上基本没任何行人。慢慢地,他们走出城门,走到了城郊,远处那片芦苇荡,在月光照耀下显得特别清冷,像一幅恬静的水墨画。刘浔让马车停在这里,然后开始思考接下来怎么解决蒹葭藏身的问题和怎么给禁卫军一个合理的交代。
正当刘浔心烦意乱之时,城门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割破了夜的宁静。“可能我的部将拦不住,有人跟了上来。”刘浔有点慌张,又不敢把头伸出车舆看,“你把我的手绑起来,然后强迫他退下吧。”蒹葭也有点慌,只好在刘浔衣服上扯出一块布条,把刘浔双手反绑,绑了个活结。然后拿刀在手,等那马跑过来。
两人都紧张地等待着马蹄声靠近,刘浔在想着会是哪个人,用什么借口让他回去。而蒹葭则想,如果是浔哥哥部下,必要时可能要动手杀掉对方,浔哥哥会不会恨我。
那达达的马蹄声到马车附近变缓,绕到前面,那马上的人小心翼翼看进车舆,车里的蒹葭也怯生生的望出去,两人同时“啊!”了一声。
“是你!你后面那人是谁?”骑马的人厉声道。
“回孔堂主,这是禁卫军的一个头目,郎将刘浔。”蒹葭下车,走上前恭敬地作揖,但左手里依然握着刀。
刘浔仔细看了下那男子,中等身材,皮肤油腻,眼角下垂,下巴留着一撮山羊须,已有半分变白。而他身前,架着一个小童,双手被绑,嘴巴也被布条塞住。月光下看的分明,那衣服,那脸蛋,就是李敬无疑。
刘浔看到蒹葭身体在颤抖,是的,颤抖。因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没有别的杀手在场阻挡,她要亲手杀掉孔达,为白瑜报仇。这是最好的机会了。而且,现在不杀孔达,李敬也肯定有危险。刘浔在想办法配合她。
孔达下马,把李敬摔在地上,说道:“本来我好不容易以张尚书的随行大夫的身份混进宫,等待良机。在你牵引走大部分禁卫的注意力,场面混乱之时,我正要神不知鬼不觉用吹箭结果了那皇帝性命,但竟然被这小鬼发现了。所以只好捂住他的嘴,趁乱绑起带出了宫。我顺便放了几把火,现在大部分禁卫肯定都在忙于救火了。”
蒹葭半跪道:“孔堂主,对不起,蒹葭没能一击杀死那皇帝,甘愿受罚。”
孔达道:“以你的实力,没击中确实不应该,但人总会有失手的时候,至少我们还有机会。”他指了指李敬,又道:“这小鬼是李默的小儿子,听说跟刘浔很熟,你应该很清楚他们俩的关系。现在都落在我手里,我就用他要挟刘浔把你带回皇宫。”
蒹葭有些意外,道:“谢谢孔堂主大度。不知堂主的计划是?”
孔达道:“让刘浔声称把你杀掉了,将你的尸体带给皇帝看。我会给你一颗药丸,你服下后会有一个时辰的假死状态,算下时间,等刘浔把你带进宫,去到皇上面前时你就会清醒过来。你把我给你的毒蜂针管藏在嘴里,等那皇帝靠近看尸体的瞬间,你就吹毒针结果了他。但之后能不能逃命,就看你的造化了。”
蒹葭道:“只用这小鬼来要挟,恐怕刘浔……”孔达道:“哼,怎么可能,这小鬼我等下是要杀给刘浔看的,我真正要用来做要挟的是他父母。”
孔达揪着李敬,慢悠悠走到马车前,对车里的人说道:“刘将军,现在我有件事拜托你,希望你爽快答应。稍后我会到贵府请来令尊令堂在这里等,直到将军帮我完成任务为止。”刘浔骂道:“卑鄙小贼,敢碰我父母,我要你永不超生!”
孔达哈哈大笑,拔出一把小刀,抵在李敬脖子道:“看来刘将军是看我长得文雅,不知道我的手段吧,那我就先把这个叫李敬的小鬼……”孔达话没说完,就听到蹭的一声,胸前突出来了一张刀,那刀头在他胸前带着一点血迹,映着冷冷的月华,寒气逼人。
孔达迅速用右手肘往后面一挥,狠狠的打在蒹葭的耳后,蒹葭一痛,用力拔出刀子,往后退了几步。孔达转身,捂住伤口,吃力的说:“你!你竟然……”话音未落,刘浔在车里早已解开手中活结,跳出车舆望他背部砰的打下重重一拳。孔达一惊,喉咙觉得甜腻腻的,吐出一口鲜血。他振作精神,握紧小刀回头往刘浔身上一刺,被刘浔闪过,顺手抓起他手腕一扭,把刀打落在地。孔达见丢了刀,把手腕一翻,挣脱了刘浔,左手在空中划过,回敬了刘浔一拳,两人在月光下赤手空拳打了五六回合,孔达渐渐开始头晕目眩。刘浔看准破绽,飞起一脚,把孔达踢得连退数步,孔达还没站稳,就感觉到背后一股杀气,又觉脖子一阵凉凉的。蒹葭的刀在他颈上一贴,一划,温热的鲜血喷出,孔达瘫在地上,眼皮无力地慢慢闭了起来。
刘浔长舒一口气,回头把李敬口中的布条拿掉,又给他松绑。李敬一开口便问:“浔哥哥!为什么烟花姐姐要刺杀皇上,又和你一起杀了这个人?”刘浔道:“这个人是真正想刺杀皇上的人,烟花姐姐是好人,是迫不得已帮他的。我们要保护好烟花姐姐,知道吗?”李敬似懂非懂的嗯了一声。刘浔又道:“现在我把这个人带回皇宫,你帮我指证他是杀手,然后我们再想办法给烟花姐姐一个安身之所,这个秘密只能我们知道,不许说给其他人听,你记住了吗?”李敬看了一眼蒹葭,对刘浔点头说:“记住了,我不会跟人说的,我相信烟花姐姐是好人。”
刘浔开心地摸了摸李敬的头,便走到蒹葭旁边,拉起她的手说道:“走吧,上马车,我先带你找个地方藏身。”
蒹葭被他一拖,双脚无力瘫软下来,刘浔吓了一跳,慌忙跪下来抱住她上半身。蒹葭有气无力的说道:“浔哥哥,不用,不用麻烦了,我……”刘浔急得背部额头渗出了汗,但又不知发生了什么。“浔哥哥,刚才,刚才我中了那一肘,他,他肘上有毒针……”
刘浔左手托着蒹葭的头,轻轻转过来一看,蒹葭的耳后紫了一圈。刘浔急道:“我去他身上找解药!”蒹葭一把扯住刘浔右臂的衣服,摇摇头,说道:“不用找了,白瑜的用毒就是他教的,他配毒,从来没有解药的。你别走开,我只想,再多跟你说几句。”
刘浔道:“你说,你说。”蒹葭的脸庞感到被几滴泪打湿了,她微笑着,用手指帮刘浔抹泪:“傻哥哥,哭什么,你,你是武将啊。”刘浔竭力掀起一个笑容,道:“好,我不哭,不哭。”蒹葭道:“我的铁手镯,你有带吗?”刘浔慌忙从怀里摸出那铁手镯,蒹葭道:“帮我戴上。这是,我娘亲留给我的,我可是,大户人家,出身的,虽然家道,家道中落,但娘亲,好歹,也给我留了这个遗物……”刘浔帮她把铁手镯戴上左手手腕,只见她微笑着看着手镯,脸色却是越来越白,嘴唇也是开始变得紫黑。
蒹葭又轻轻抓住刘浔衣袖,道:“浔哥哥,你说,我,我配得上你么?”刘浔心头好像被刀子挖了一刀,又定了定神,目光坚定道:“你是大家闺秀,是倾国倾城的美女,怎么会配不上。我要娶你,我们现在就成亲,好吗?”
蒹葭露出了一个舒心的笑容,眼睛半闭道:“做杀手,真的好孤独,我,杀了一辈子人,没想到最后,还会有人,肯陪伴着我。谢谢你,浔哥哥。”
刘浔把她紧紧抱住,用脸贴住她的头发,眼神变得空洞,没了眼泪,反而颤抖地笑了起来,但一点笑声也没有。
蒹葭的眼皮再也无力撑起。她声音颤抖地说:“浔哥哥,如果,如果有,有来生……”
刘浔感觉到蒹葭拽住他衣袖的手早已垂下,但还是坚定答应道:“好!好!”此时他的脸上沾了许多蒹葭乱糟糟的头发,手臂依然用力抱紧蒹葭,没有放松。
在一旁的李敬不停地流泪。良久,他凑过去,握起蒹葭的手,只感到冰凉冰凉的。他摇了几下蒹葭的手,叫道:“姐姐,姐姐。”蒹葭的脸在刘浔怀里,一点反应都没有。过了很久,刘浔终于开口:“敬儿,跪下给姐姐叩三个头。以答谢姐姐的救命之恩。”李敬答了声“哦。”便跪下对着蒹葭连叩三个头。
月亮已经往西边移动了一大段,郊外的风在半夜变得分外刺骨。刘浔望着那远处的芦苇荡,说道:“敬儿,去城门附近的农家那些矮墙边上偷偷找个锄头给我。”
又过了很久,李敬回来,带着一个锄头。刘浔把蒹葭抱起,走向那片芦苇荡,选了一块空地,便把蒹葭放下,在李敬手中接过锄头,挖出一个大坑。他在蒹葭额上吻了一下,就把她葬在那里。每铲一抔土,心就痛一分。他找来一块细长的石头,拔出小刀,在上面刻上浅浅几个字:先妻蒹葭之墓。字迹很浅,浅的看不出来。
他把石头稳稳竖好,带着李敬回去了。
天开始亮了。皇宫内开始恢复了秩序,舞团和孙太常都被押进了牢狱。刘浔回报,经过昨夜一战,杀掉了刺客头目,救回李敬。女刺客重伤夺马逃命,必将亲自追回。晋武帝知是东吴刺客,便命军部加紧准备,举兵伐吴。
及后,刘浔向相熟的地方狱官讨来一个身材样貌相像的女囚尸体交差。经过一番查证后,舞团和孙太常也被释放出狱了。
同年十一月,晋军发动了对吴的全面进攻。刘浔请缨作先锋军,每次都冲在前头,鼓舞士气,烧铁索,破障碍,渡江斩将,势如破竹。翌年二月,横江一战,刘浔右腿重伤,依然不要命的冲杀,直取敌军腹地。吴军溃败。三月,吴主孙皓投降,晋统一全国。
刘浔杀敌有功,升为四品武官。
受封当日,刘浔热泪盈眶道:谢皇上。
后来,每月的初五,他就会带上一张矮椅子驾马车出城,然后杵着拐,拖着瘸腿,来到那片城郊的芦苇荡,望那芦苇,一坐就是一天。他不会告诉任何人,除了李敬。
后来李敬长大了,有时会偷偷去看他。看夕阳下的他,坐在椅子上,看着远方呆呆的出神。风轻轻吹乱他的头发,一些枯草吹到他身上,他还是一动不动。只有李敬知道那个位置,那块石头,寄托了什么。但李敬永远不知道,刘浔在回忆什么。
冬天,芦苇枯黄,春天,芦苇从枯中复生,夏天,一片翠绿,秋天,飘絮满天,满溢思念。
“流转漫天花飞絮,情思牵挂系于根。”刘浔脑海里泛起蒹葭的声音。
“情至深处,伊人似在彼岸,实为梦幻泡影。”
“刘公子知道小女仰慕你的原因吗?”
“因为重情重义。”
“浔哥哥,你能教我射箭吗?浔哥哥,你能教我背诗吗?我只会背《蒹葭》,我想好像你一样什么都会!”
“我是孤儿,小名叫蒹葭。”
刘浔眼角不觉又湿润了,“蒹葭,我好想你啊。”
《蒹葭苍苍》脑海里,那个小姑娘依然笑得纯真,每天反反复复念着几句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