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人之章-第一部尾声
大雨还在水漫金山,陈勖和吴攸各打着一把黑伞,在停业已久的稻米加工厂里寻摸来寻摸去,例行公事一样这看看那拍拍,没有什么收获。说是和故县派出所协同办案,可那边到现在还没来人,一打电话说还在出警,帮人抓猪、赶鸭、抢收庄稼,一时半会怕是来不了。师徒二人兜了一圈外围,终于站在了被炸成废墟的库房门口。说是门口,其实连铁皮门板都被炸飞了,屋顶掀起塌陷四壁漆黑,堆积如山的装袋细糠已被雨水浇湿熏黑,像刚蒸好又坨了的红糖馒头。
库房地板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黄黑色谷糠,破碎的黄色蛇皮袋烧得焦黑,屋顶的瓢泼大雨没能冲刷出地板的水泥底色。这片区域像这样倒闭的厂房还有很多处,多是做钢筋水泥钣金件、造纸屠猪批发菜的,干什么的都有,或紧挨或零星分布在春江两岸,要不是发生这样的爆炸案件,老城区派出所怕是很难想到三个少年犯会藏在这里,加上又没有更多的目击者提供证词,若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大水,三人被困在这里跑不出去,恐怕嫌犯早就逃之夭夭了。
这案子带给陈勖非常不舒服的感觉,吴攸也有同感,说不上哪里不压抑,总觉得自己被替代了。世纪星网吧的那场惊天大火,造成8死36伤,感谢漫天大雨,火势没有蔓延,要不然死伤更加无法想象。单就这一桩,三个嫌疑犯就足够判死刑,还有持刀伤人、盗窃财物、大肆毁坏公物等等,作恶多端简直无法想象。受害者家属挤在派出所门口,捶胸顿足恨不得给他们抽筋剥皮剁成肉泥,报纸媒体也对三个少年嫌犯的反社会人格添油加醋,说得轻巧一些,被炸死都算便宜他们的了。可是嫌犯们具体是怎么死的呢?只是简单的粉尘爆炸?
据被抢的杂货店老板供述,仨小偷只是偷了吃的,没有砸碎屋里的柜台偷烟偷打火机甚至没有偷钱。就算三人身上本来是有烟的,可是有人半夜看到三个小孩曾冒着大雨脱光了下河洗澡,后经证实,此前三人不知从哪里搞来无数的臭鸡蛋砸了一所幼稚园——那天傍晚吴攸刚从那所幼稚园接阿晴回家——从幼稚园的损毁程度可以猜想他们仨试图冒雨在河里洗净身上的罪证。烟这种东西沾水就完了啊,他们仨亡命天涯时还注意把烟保存那么好?既无必要也没有那个条件甚至没有那个心思吧?
打火机也难以理解,那天晚上,天杀的曾有五金店向一个穿校服的小孩出售过一桶柴油,店老板问做什么用,小孩骗说家里拖拉机没油了,下大雨老妈要赶着送批发的冰鲜,店老板没有多想就卖了。小孩心思很缜密,为了点燃这桶柴油,跑去附近一家杂货店买的打火机,但是没有买烟,所以也没有引起杂货店老板的疑心(放屁,这些店家压根就没有底线,买什么就给什么,根本不会想这么多)。再从世纪星网吧后门留下的证物来看,三人点燃柴油后,试图把外套、油桶等证物扔进去销毁,也许是急于逃命,也许是疏忽,外套并没有丢进火海烧掉,而外套底下发现的杂牌打火机和杂货铺卖的相同——从犯罪心理的角度来说,嫌犯要销毁证物,就绝对不会销毁一个留一个,要不然也用不着逃了。现场扔不掉,逃跑途中,自己发现还留有罪证,大概率也会扔。
事情推测到这一步,就只能到此为止了,其他任何关于厂房爆炸导致三个嫌疑犯两死一残的物证都没了,唯一的重要目击证人也是嫌犯安向南已经成了植物人,等他醒来怕是遥遥无期。自从找到两具尸体和昏迷的安向南,市立医院就时刻蹲着愤愤不平的受害者家属,说不定都等不到他醒来,就已经被家属给撕了,民心啊,要如何拦得住?
眼下,最大的疑点还剩一个,为什么库房爆炸后,嫌犯文绍军和李庆被炸得面目全非烧成黑炭,而脸上有疤的安向南却只是衣物被烧头发精光全身裸体地躺在厂房里陷入昏迷?会不会是三人曾经发生过争执?什么样争执?安向南想害死其余两人?可是安向南是怎么躲过那场爆炸的呢?怎么看也不符合逻辑啊?难道爆炸不是偶然,而是有人蓄意谋杀三人?这个假定的局外第四人是谁?
可是一切都只是推理,没有更多证据了。又是和前几年那两件案子一样的感觉,陈勖和吴攸心里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是什么呢?回想老城区两三年前的那两起案件,一个是被一群野狗咬烂下体最后失血而亡的连环强奸杀人犯罗广标;一个是被眼镜王蛇从下水管道跑出咬伤致死不敢报案的毒贩刘坤华。加上陈勖的师弟所在江北派出所的那个案子,在火车道上被突如其来的冰雹和黄牛袭击从而被火车压成三段的人贩子;还有南郊区那个非法集资侵吞巨额财产欠钱不还的老赖,竟然是被蚂蟥吃掉了脖子?!多么讽刺,死亡的方式多么解恨。
加上眼下的这起案子,陈勖想来想去觉得莫名其妙。吴攸心直口快,归纳出这些案件都有很明显的共同特征:一是案件的死者都是要犯、惯犯、甚至十恶不赦;二是他们都潜逃在外,暂时或者很久没被捉拿归案;三是犯人都死于非命,死状很惨,都不像自杀又不像他杀;四是死后都大快人心;
以及第五:他们都死于水命,或许是水逆,吴攸耸耸肩说。
“水逆?你小子星座看多了发蒙是吧?”陈勖往吴攸脑袋上一拍被吴攸躲过了,陈勖心思一想:
“也对!死于住在河边的狗,死于暴雨和水牛、死于下水管道的毒蛇、死于蚂蟥,以及死于山洪围困……有些牵强也有些道理,就是听上去离谱,可是也没有意义。”
“法律是不信,我们也不信,可是老百姓相信啊,我住的那里,每天一大早人山人海的信徒拜龙王庙,七嘴八舌,都相信是龙王显灵。”
“哎!吴攸啊,这就是我不舒服的地方,封建迷信那些我们不管了,也许这些案子最后破案的方式太离奇,犯人的死亡方式就像是老天爷开眼直接给审判了,可是拼死拼活的大多是警察啊,我们才实实在在守护这一方土地,帮他们排忧解难啊。”吴攸深信不疑地点点头。
“我和你说说心里话,你别说出去,你知道昨天局长喊我去办公室干什么?”吴攸摇摇头。
“喝茶扯淡——局长和我掏心掏肺说,你小子陈勖也算天纵奇才破了这么些个案子,可是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你不就是觉得有必要给死去的嫌犯一个开口说话的机会吗?你喊我师傅,可是你和我明年就退休了,你单身了一辈子,是不是应该多花点心思在珍珠身上,开个口有多难?我说师傅咱们不聊这个,他给我递过来一沓报纸,就是那种咱们平时看的都市报、城市快报之类,让我随便抽几张,念上面的要闻标题。
“我随便找了一张,什么《男子同时和六女结婚生子,相爱八年不被发现》,什么《土匪洗劫火车偶遇老兵集体退伍被一锅端》,什么《房屋倒塌告到法院黑心开发商竟是自己》,什么《‘哑巴’骗钱,被大鹅追得喊妈妈救我》……局长说,你看这个世界每天离奇的新闻到处都是,这个世界的荒诞并不全是法律能判断的,说我过分将这种巧合和事实联系在一起了,这个世界荒诞的地方那么多,何必揪着这点不放?这种罪大恶极的人,你会在乎他怎么死的吗?”
“吴攸,这种罪大恶极的人,你会在乎他怎么死吗?”陈勖重复了这句话,抬头望着这雨雾蒙蒙的天,乏了。
“会!只要有证据。”吴攸肯定地说。
“对了,那个安向南在市立医院,我看珍珠去看过他,还哭了好一会儿,珍珠也认识安向南吗?”
“珍珠阿姨把这辈子都奉献给了养老院和小孩救助,也许是曾经救助过的人,我也不大肯定,但我经常在养老院看到珍珠阿姨和养老院的爷爷奶奶们在照顾陌生的小孩,阿晴也是被救助来的。”
“我知道。”陈勖墨迹了墨迹,朝衣服口袋里掏了掏,拿出一个信封一样的东西,怕湿用伞挡着想递给吴攸,突然手机响了,赶忙去摸手机,信封差点掉地上,被吴攸一把抓住。
“是我,我是陈勖。”
“所长,我们接到报警,一个老人在清水街永丰大楼门口被一群小孩子打伤,您离得近,想让您过去,不知道是否方便?”
“好,我立刻就去。”陈勖拔腿就要上车,吴攸紧跟在身后。
“我把你送到养老院石桥那里,我去出警,一会儿会喊小甘来,你帮我个忙,把信送给你珍珠阿姨。急事。”
“好的师傅,可是……”
“去吧,没事,别担心我。”
警车一路打滑离去,夏雨忽然更急,留下破旧的厂房独自面对山洪,哀叹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