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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川烟雨满长安

2017-07-23  本文已影响727人  宁不遇

她也伤心,她也嫉妒,可是她知道,爱一个人是很寂寞的,而她不想要他这么寂寞。


天阴,雨湿,水滴芭蕉叶。

秦烟拢了拢随意披着的长袍,撑起油纸伞,下了台阶,漫步走向西厢后的竹苑。

这日正是正月十五,是京城皇族每年一度游街的日子,府里的老少都早早出了门去,只为去瞻仰一眼传闻中皇亲国戚的绝代风华。整个顾府只有秦烟称病不出,等人声寂了才懒懒起来,粉黛未施,偷得一日清闲。

留在顾府的却不只她一人。

秦烟侧身站在竹苑门口,听得里面传来了说话声,抬眼望去,层层叠叠的竹叶下,藏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男子长身而立,微低了头来听身旁女子的柔声细语。二人皆背对着苑门,但不用回头,秦烟也知那男子是谁,他身上还穿着她今早为他换上的长袍。

顾衍之,她的夫君。

那女子秦烟也见过,面容精致,服饰华贵,这个时候本应当随着皇族车队游街,接受万民景仰。那是当朝最得才貌盛名的皇族血脉,公主琬华。

只听得琬华婉转的嗓音淡淡飘来:“父王要我去看戏,我偏不去……哪里比得上跟衍之哥哥说话来得高兴……”

顾衍之正要答话,忽然身后传来东西坠地的声音,他猛地回头,却看见竹苑的门口,不知是谁掉落了一把油纸伞,在泛着水光的青石板上悠悠地来回划着圈,好像不知该如何停摆。

没有人在那里,雨亦不歇。

顾衍之回来的时候,已是亥时。

秦烟已经侧卧在床,顾衍之也不看她,淡淡道:“听说你今日病了?”

秦烟抬起头,微微一笑:“你看我像病了的样子么,只不过是找个借口懒一觉罢了。”

按理,陪着长辈们出去游街散心是儿媳应做的事情,她却毫不担心顾衍之会责怪于她。他从不责怪她任何事情,只是也没有嘉许。

“今日你该出门去看看的,京城新来了一对舞狮人,耍得极好。”

顾衍之是个寡言的人,平时难得跟她说起这些闲事,今日却像是有了兴致。“长安街卖糖人儿的张师傅回老家了,如今是他徒弟在做,滋味却差得远……”

秦烟默默听着,时不时应上一句。她不问顾衍之怎么知道糖人儿的味道如何,因为他是从不吃甜食的,会心心念念记着皇城里一个街角小铺的人,是公主琬华。

顾衍之的声音渐渐低缓,忽然就再也说不下去。

他一直以为,秦烟对他是不在意的。秦烟嫁给他已经两年。她从来不似顾老爷子的那几房姬妾一样争宠斗艳,也不黏人,平日里好像万般事皆不上心,举止上全然看不出已为人妇的模样。

可是当初,秦府为了与顾府结亲,闹得满城风雨。人人都说,秦家幺女对顾衍之一见倾心,立誓非君不嫁,逼得她父亲退了原来的亲事,硬是巴巴地贴了热脸去顾府求亲。正遇上顾衍之那时不知何故大病一场,顾家为了冲喜,也没跟病床上的顾衍之商量,匆匆忙忙便定下了这门亲事。

成亲那天,秦烟自己掀了盖头,喜红下的小脸神色淡淡,第一句话便道:“你生病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权当是陪陪你罢。”

顾衍之什么都不说,伸手砸碎一地的杯盏与红烛。

秦烟刚刚进府的头几个月,他不闻不问,只当家里添了一张要吃饭的嘴。若是秦烟不满夫君的脾气,闹起来也就罢了,他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与新媳妇分房。偏生秦烟极安静,横眉冷对到了她这,只像是戳进了棉花里,软绵绵地抬不起杠来。顾衍之性子冷,可以整天整天的不说一句话,可是他渴了,手边便递来一盏茶,冷了,怀里便多了个暖炉,任是再大的怨气也撒不出,抬头一看,秦烟细长的眉眼便也望过来,一眼灵犀。

日子一久,顾衍之渐渐不再刻意冷落秦烟,夫妻间举案齐眉,算得上相敬如宾,只是透着几分疏离。秦烟却仿若未觉,笑颜反倒渐渐多了。

她笑起来的样子与平时大不一样,别人笑用唇,她用眼,用心,眉眼弯弯,看了就挪不开眼。她并不是国色天香的长相,也没有琬华公主那样通身的贵气,但眉眼细长,看在眼里是极舒服的。顾衍之有些不解,要有怎样的宽怀,才能在人人冷眼的顾府里笑得如此舒心。

秦烟却似对他的疑惑浑然不知,仍是浅笑着望向他,道:“夜深了,夫君可要歇息?”

“不,我要入宫。”

“这么晚了……”秦烟话没说完便住了嘴,她猛然醒悟,能让顾衍之深夜出行的,定是故人相邀。

顾衍之应了一声,不着痕迹地把头撇开。

秦烟坐在床沿,轻道:“路上小心呐。”

她不是霸道的性子,非要把枕边人留下,也不似平常女子盼归,要自家夫君早点回家,她没有要求,也没有怨言,只是重新妆上笑容,温柔又小心地道一声,路上小心。

可是顾衍之已出门去,轻言细语还未追上他的匆匆脚步,就已被风吹走,徒余一室旖旎,无人欣赏。

春雨连绵未歇,不等走入人声寂寥的深宫里,顾衍之便已青衫渐湿。

其实他也不知自己夜入王宫所为何事。今早下了朝,王悄悄留住他,下旨要他子时进宫,似要掩人耳目,有要事相商。

当朝王上已年过花甲,目光却灼灼尤甚少年,他威严地俯视着跪伏的顾衍之,沉声道:“顾卿,寡人要你帮一个忙。”

顾衍之一僵,让一个君王开口求人的事情,定非善事。

王却好似看出了他的顾虑,道:“寡人所求之事,于你却并不难办。”不等顾衍之推脱,王又道:“琬华已经十六岁,是出嫁的时候了。”

顾衍之心下苦涩。他早就知道,琬华终究会变成别人的妻,只是不知这一天竟来得这样快。

他还未入朝时便认得了琬华。那时她偷溜出宫,正撞上学堂放学的顾衍之,一个亭亭玉立,一个鲜衣怒马,熙熙攘攘的长安街上,正似金风玉露相逢。

后来顾老爷子做了太傅,顾衍之便常入宫侍读,与琬华朝夕相处,算得上是青梅竹马。顾衍之年长,早就懂得儿女之事,但琬华却是小孩子心性,对顾衍之又黏又闹,却仍是懵懂,情思未开,直到她遇见沈恪。

那日沈恪带着数万大军回城,于殿前受封为骠骑大将军,整晚的笙歌把琬华也吵了醒来,她揉着睡眼寻到顾衍之,求他带她去夜宴上看一眼名震四海的沈将军。顾衍之向来是宠着她的,就护着她坐在角落里,远远地看着沈恪与那些出生入死的将士把酒言欢,挥斥方遒。

琬华天不怕地不怕,推开顾衍之的手,大大咧咧跑到沈恪的案前。“听说你一人斩杀了三百北狄,你的手就不痛么?”

沈恪微微吃惊,面上却是含笑,淡声道:“你自己去挥三百次刀就知道了。”

琬华还想说话,却被顾衍之唤来的宫人带了下去。沈恪看在眼里,若有所思。

只这一晚,琬华就像变了个人,整日神思出窍,顾衍之与她说话,也只是随口答应。

顾衍之终究沉不住气,拉住她的手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心里在想谁?”

琬华天真烂漫,有些含羞,掩住嘴附在他耳边说:“你也见过的,就是那个沈恪啊。”

顾衍之只觉当头一瓢凉水泼下来,数年的时光好似随着琬华雀跃的步子倏然离开。

然而过了几日,沈恪便回了边疆。几个月后,琬华再也没有失魂落魄的样子,好像已经把这个人给忘了。

这一年的元宵,顾衍之照例约琬华在宫门相见。

是夜大雨,他冒雨在皇宫侧门等了一夜,等来的却是一张字条。琬华用秀美又灵动的字体写着半阙词,满纸都是女儿心事。他在瓢泼大雨里模糊了双眼,却依然看得出来这阕词不是写给他,却是要他把下阕填好,送给别人的。宫女说,沈恪过几日又要从边疆回京了。

于是那首词的上阕是明日暖阳,杨柳醉春烟,下阕却是凭栏北顾,望断天涯路。

琬华是谁,那是万人之上的天之骄女;他顾衍之又是谁,只不过朝中小小官吏的后生罢了。曾经他以为,琬华于他,是可望不可即的念想,多年的情丝,或许难抵一介门楣的阻拦,如今他终于知道,门楣阶位又如何,若她的心里满满都装着旁人,那才是肝肠寸断的心伤。

顾衍之自小便有畏寒的旧疾,淋了整夜的雨之后,终于病倒在书案前。

顾府大急。恰好秦府此时向顾府提亲,顾夫人爱子心切,为了冲喜,便即刻把新娘子迎进了门。秦烟七日归宁,琬华就从宫中传来消息,仍是天真无忌的言辞,祝他百年好合,早得贵子。

心灰意冷再也莫过于此,可王却偏要旧话重提。“你是过来人,琬华如今拗着性子不愿出嫁,你去劝劝她。你与琬华自小相伴,她总是听你的话一些。”

琬华倾慕骠骑大将军沈恪,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沈恪如今功成名就,以驸马之衔褒奖,也是顺理成章。顾衍之暗暗奇怪,如此良机,琬华怎么会拒绝。

心底的疑惑不觉就问出了口:“沈将军与公主素有情意,公主怎会不愿出嫁?”

王的眼神陡然凌厉。“你错了。”

“琬华,绝不会嫁给沈恪。”

眼下,并不安逸。

王已年迈,而储君尚且年幼,有狼子野心者并非只有陈、卫、赵,边境属国大多都等着新旧交替政权动荡之时,趁机攫取封地。王在虎狼之中孤立无援,自然忧心忡忡,于今之计只有命琬华与同姓分封君王和亲,以求支援。

“我已将和亲书拟好,只待快马送到晋灵君手中。只是琬华……”王一脸的忧心忡忡。

顾衍之知道,她不愿意。

“衍之啊,”王忽然直呼其名,亲切有如慈父,“琬华和你,都是寡人看着长大的。你对琬华用的每一分情,寡人都看在眼里。”那么多次的无言宠溺,那么多年的缱绻相伴,只有当局者迷,旁观者却看得一清二楚。

顾衍之不禁微赧。

“寡人求你帮这个忙,也并非心血来潮。”王叹了一口气,缓步走下王座,“如今和亲书虽然还未送出,但晋灵君已和寡人有了口头之约。如果此时传出公主拒嫁的消息,你道,晋灵君还会不会信寡人的君子一言?”

“宫中虽然能者甚多,却各个争权夺势,心怀鬼胎。唯有你,是真心待琬华好,也唯有你,能审时度势,让琬华知道她的安处。”如若王位不稳,身为公主唇寒齿亡,琬华自然难得善终。

情理并施,恩威皆重,顾衍之只能跪下:“臣,遵旨。”

数月一晃而过,琬华公主胡闹的轶事又传满了宫里的每一个角落。顾衍之好言相劝也好,威逼厉喝也罢,琬华要么绝食,要么偷跑,总是换着法子折腾,不愿松口和亲。

这一日,顾衍之从宫里回来,正遇上秦烟在廊下抚琴。

他明明面无表情,秦烟却好像会读心似的,反手一挑,换了曲调,奏起了汉宫秋月。琴音哀婉,正勾起了顾衍之的满腔惆怅。

他适才从公主殿出来,耳边还回响着琬华带着哭音的不甘:“他跟我说好了,等击退了北狄就来娶我。衍之哥哥,你懂不懂,他跟我说好了的……”

顾衍之长叹一声,在廊前坐下。秦烟也不说话,只是缓缓抚琴,时而抬眼微微一笑。流水般的琴声袅袅,顾衍之竟脱下疲惫,渐渐睡了。

许久之后,只听得琴音中揉进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微嗔:“两年了……” 还是连声招呼都不打。

旁人都拿她的婚事调笑,说她在两年前一次夜宴上,见到了玉树临风的顾衍之,自此深情不悔。其实他们都错了。

她遇上顾衍之,已是很久很久的事。

那时候她尚未及笄,随着长辈慢悠悠的步子,在正月十五的京城里闲晃。皇族每年必定经过的长安街最是热闹,街上有好几家手艺铺子,莹莹的走马灯从街头挂到街尾,秦烟顺着灯火望向阑珊之处,看见了一个人。

清绝出尘,温润如玉。

她几乎忘记自己身在凡间,红尘烟火都倏地不见,一眼,便逾万年。

秦烟那时还不知道情为何物,她只是一年复一年地跟着那人的脚步,游遍了此后的每一个元宵。长安街上铺了七百零三块青石,她数着石板,从街口走到街尾,又从街尾走回来,只为了与缓缓踱步的他换一个擦身而过。而他总是一个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听也不看,安静地走完这一程,像是一个仪式。

秦烟后来才知道,这个仪式,叫做等待。

那一年的元宵游街格外隆重,听说王最喜爱的琬华公主已经成年,终于获准参加成年王族的盛会。秦烟没有去凑热闹,她躲在长安街的街角,看到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欢快地唤她的心上人:“衍之哥哥!”

那人侧了身,轻轻一笑,清朗的嗓音缓缓流出:“琬华,你来了。”

好像被点了眼睛的画龙,他面容俊朗,眉眼含笑,整个人都活了过来。他用秦烟从未见过的温柔神色,低下头,对那个万人之上的女子说:“琬华成了大姑娘了。”

女子十五及笄,即可嫁人,公主亦如是。

原来他年年独自在长安街上徘徊,只是为了等一位待嫁的姑娘。这样的心情,和秦烟年复一年地跟在他身后,是一模一样。

眼前那双璧人的身影如此美好,可秦烟的眼里却倏地流出泪来。

那一年,秦烟十六岁,第一次看见爱情,也第一次失去爱情。

往事云烟过眼,铮的一声,秦烟忽地挑断了琴弦。泪落,声绝。

顾衍之从琴音断绝的静谧中醒来,正撞进秦烟怔愣的眼。

“你……哭了?”

秦烟缓缓一笑,擦擦眼,道:“曲子太伤,以后不弹了。”

顾衍之无话,秦烟却又接着道:“今日夫君如此疲累,有什么烦心事么?不如说给我听,也解解闷儿。”

夫君遇上了什么高兴事,可否也告诉我?夫君心里若不痛快,不如跟我说说。

这两年,秦烟总是在他心绪起伏的时候,在旁边安然地等他诉说,可他从未开口。今日却不知为何,好像愁肠千转在这个女子的面前,都会化作渺然琴声,无迹可寻,他破天荒的,说起了埋藏已久的心事。

听后,秦烟神色如常,只淡淡问了一句:“和亲之日定在何时?”

顾衍之道:“三月之后,年关之时。”

秦烟忖了一会儿,道:“若沈将军喝退北狄,又以重兵守住西边国境,这和亲制衡之事,是否就不那么着急呢?”

顾衍之明白她的意思。如今的和亲之举,无非是因为西方小国虎视眈眈,若不联合南国晋灵,则会腹背受敌。边疆兵力向来重北轻西,如果此时调兵西疆,的确也是一种威慑。

“每年年关,边疆大将都会回朝。这三个月,或许还来得及。”秦烟并不点破,只是提醒顾衍之,沈恪若真有心迎娶公主,就要在三月之内部署兵力,然后回朝定亲。

“那王与晋灵君的和亲之约……”

“当断即断。忠心大将和虎狼之国,王不会分不清敌我。”

秦烟的嗓音向来柔和,此时却颇有些潇洒的意味。顾衍之忽然觉得,这样的秦烟,还是第一次见。

即日,顾衍之便修书一封,快马加鞭送去了北疆。翌日入宫时,他又暗暗在王面前道破晋灵君的野心,就算和亲也难防他六亲不认,反倒是沈恪骁勇善战,拉拢他就等于在西北竖起一道铁壁铜墙。王没有取消和亲之约,却暗许了三月之期。

顾衍之亦将此事告诉了琬华。

琬华肿着一双泪眼,拉着他的手,破涕为笑道:“他会回来的,一定会。”

心思单纯的琬华没了和亲的束缚,玩闹的性子又冒出了头。在宫里没老实待上几天,便嚷嚷着要去游湖。顾衍之自然是要陪着去的,他想想秦烟在府里左右无事,便把她也叫上了马车。

这日游的是京城近郊的怡心园,有湖百亩,林木无数。游园的非官即贵,熙熙攘攘挤满了两大艘龙船。

船至湖心,却忽然听得有人大叫:“有人坠湖!”

倚在船舷的顾衍之急急俯身一看,水里浮浮沉沉漂着几个女眷,其中一个身着明黄,头戴凤钗,不是琬华是谁?

周遭噗通落水声不绝于耳,想来都是救人的,顾衍之不及多想,便往湖中一跃。

秋日的连绵阴雨到今日终于放晴,只是凉风习习,冰凉的湖水便仿佛浸透了骨。

顾衍之上了船,怀里还抱着一个女子,却不是琬华。

他有些失神地往前望去,琬华已经被侍卫救上,正拥着薄被一个接一个地打喷嚏。

“快去换件衣衫,别冻着了。”

说话的却是怀中的人。顾衍之倏地低头,正对上她迷蒙的眼。

秦烟本来只是站在船边看风景,琬华公主坠湖的时候,那些一惊一乍的女眷推推搡搡,把她也给撞了下去。顾衍之比那些侍卫晚上一步,没有救起琬华,却救起了她。

她湿淋淋的发还贴着顾衍之的臂,两具微微颤抖的身躯拥在一起,凉如秋水。

秦烟不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在生死之间浮浮沉沉,却看着自己的夫君头也不回的游向了另一个方向。顾衍之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只余半口气,

可她上了船,不埋怨顾衍之没有发现自己的夫人也落了水,亦不担心自己湿透了衣衫是否有失体统,她只是微微有些着急地催促他,别冻着了。

顾衍之的瞳略略睁大,却仍旧什么都没说,抱起她转身进了船舱。

顾衍之不是习武之人,身形修长却也并不瘦弱,秦烟被拥在他怀里,身上仍是寒意绵绵,脸上却微微有些烧热。

她不知道别人家的夫君是不是都这样,成亲两年多了,顾衍之极少亲近她。只有在为他整理衣冠的时候,秦烟才得以触碰他的体温。

她并不怨他。她是极喜爱他的,只是他心里放着别人而已,她这样想。

甲板上仍是一片闹哄哄的人声,秦烟却置若罔闻。她的耳里,心里,都只有适才耳边那一句低语。

“等船靠岸了,我们回家。”

秦烟病了。

那一场溺水,似乎淹没了她往日的生气,她卧在床上一声连一声地咳,一天天地消瘦下去。

大夫说,夫人是在凉水里浸得太久,以致寒气侵体,若是当时早一刻回暖了身子也是好的。

顾衍之仍旧沉默。那时他一心都在琬华身上,等发现秦烟也落水时,只怕她半条命都已破散。等上了船,偏偏她又不顾自己,着急给他换衣裳,凉风一吹,竟然落下了病根。

顾衍之再没有提起这件事,只是每日都早早回来,时不时在秦烟跟前转一圈。秦烟忽冷忽热,有时汗湿了衣裳,顾衍之不假人手,执意亲手帮她换。秦烟总是红了脸,却不听丫环们的窃窃私语,尽随他的意。顾衍之想起,从前向那些挑剔的友人介绍起她,说“这是我的夫人”,她玉面微微羞红,眼角却是含笑,分明是高兴的。

就算她从不坦露心迹,但她一直都想做他的夫人,从前是,现在亦是。

顾衍之陪着她的时间越来越长,可是秦烟醒着的时候却越来越短,更多的昼夜,她只是无尽的昏睡。

年关将近时,宫里传来消息,说是公主有请顾大人入宫一叙。秦烟正好醒着,顾衍之匆匆执了她的手,道:“我去去就回。”

秦烟暖了暖被握过的手便安心睡下,却不知宫里是另一番光景。

琬华一见顾衍之,就扑到他怀里大哭:“我有一个月没收到沈恪的信了。你说他会不会……”

顾衍之好言好语劝了许久,这才脱身。

从公主殿出来,他没有回府,而是去了御书房。

门口的侍卫没有拦他,看来,王已经料到他会求见。

王开门见山:“沈恪战败。”

顾衍之一惊,震道:“边疆兵力充足,又兼有大将坐镇,如何会败?”

奏章猛地甩在他眼前。“他败就败在急功近利,要一口吞下西戎这头巨象!”

沈恪太着急了,他要赶在三个月之内,击退北狄,安营西疆,还要震慑南国晋灵。为了及早将西戎从边境清除出去,他不等大军来援,只率数千轻骑突袭,陷于西戎大部之间,突围不得,损失惨重,就连他自己,也身负重伤。

王狠下颜色,道:“沈恪若败,那么琬华就非嫁不可。”

顾衍之心知王已震怒,也不强求,只深深一伏:“再多等几日罢。”

几日过去,传来的却是沈恪战死的噩耗。

顾衍之迈进公主殿的时候,以为会听到琬华不甘不愿的大闹,没想到琬华只是安静地坐在阶前,明黄的裙裾包着纤弱的身体,像是随时都会夭折。

她怔怔地看着顾衍之来的方向,可是眼里却没有焦点。“他们说,他死的时候,身上中了十七箭。衍之哥哥你说,他疼不疼?”

她摊开手,手心放着一支小小的蝶钗,只是好似磨损太久,掉了颜色。“他的手里一直握着这支钗,别人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取出来。我知道,他本来是想送给我的。”她的泪一颗颗地往下掉,“他想要亲手送给我的啊,为什么不让他自己给我呢?别人拿来的,我不要!”

她猛地站起来,身子微微趔趄,手上的力气却不减,把那只蝶钗狠狠掷了出去。

顾衍之走上前去,想要扶住她,她却自己伸手扶了墙柱,一抹眼泪,眼里都是狠绝。

“衍之哥哥,你去告诉父王,这个和亲,我答应了。”

“沈恪守不住的王土,我来替他守。”

和亲之事正式敲定,皇榜贴满了整个京城。王没有怜悯,作为一个君王,他要做比一个父亲更多的事。

除了上朝,顾衍之不再进出王宫,而是整日在府里守着。

秦烟的病愈发地重了。有时连着咳上几个时辰,旁人看得心惊肉跳,她自己却笑道:“原来总觉得自己没人管,自在得很,这下可好,一生病,反倒都来管着我了。”

顾衍之终于忍不住问她:“这世间的女子,莫不希望嫁给一个体己的人,知她,宠她,真心愿与她共度一生。可是你,为什么要嫁给我呢?”

你明知我恋慕琬华已久,为何还要甘心把一生送给一个陌路人?

秦烟微微一愣,低了头,许久,才轻轻道:“我小的时候,娘亲就过世了,父亲整日整日地不说话,在府里也好,外出也罢,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连小厮都不带。父亲的好友不是没有送过姬妾,可是他谁也不要。那时候我就想,要是有个人能陪陪他就好了。”

顾衍之冒雨大病的那一个元宵夜,她还是一直跟在他身后。她看着他失魂落魄地拿着半阙词,独自仓皇地离开王宫,脸上不知是泪还是雨,神色凄凉得不忍再看。那时她就想,要是有个人能陪陪他就好了。

别人说她心怀太大,容得下自己的夫君心有别属。其实怎么会呢?

她也伤心,她也嫉妒,可是她知道,爱一个人是很寂寞的,而她不想要他这么寂寞。

顾衍之想起,成亲当晚,她说:“你生病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权当是陪陪你罢。”

原来她真的毫无所求,她只是单纯的想要陪伴他,让他在这阴雨的春夜里,看得到回家的光亮。

房内沉默了很久,红烛快要燃尽的时候,才听到一个微颤的声音缓缓说道。

“夫人,快好起来。”

他在游湖那一日便已明了,琬华是冷是暖,他触摸不到,可是怀里的秦烟,却冰冷如他。

“你要陪着我的,我们说好了。”

沈恪的遗体回京的那一天,和亲的队伍刚刚启程。两列队伍在官道上交错,雪白的纸花铺天盖地,落在新娘朱红的喜轿上,分外醒目。

顾衍之没有去送亲,他在顾府一步不出,时刻陪着秦烟。

秦烟已经一日不如一日,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但她仍紧紧握着顾衍之的手,好像要用尽一生的力气。

顾衍之从身后将她斜搂在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你不是喜欢长安街的走马灯么,等明年元宵,我陪你去买几个精致的,挂在屋檐下,你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烟也没有弯起她细长的眉眼,说一声,好啊。她静静地躺在顾衍之的怀里,好像已经睡着了。

正月刚刚过半,窗外春雨又绵延起来。

和亲的队伍很长很长,长安街上十里红妆,一川烟雨渺渺,从北,一直向南。


文/宁不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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