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杜

一

老杜曾经是我的领导。那会儿我在一家规模很大的民企上班，是一名默默无闻的小职员。公司有单独一个大院，大院里头是一栋占地千平米以上的四层大楼。要说人数的话，没有上千，也有八百。我所在的部门有十几个人，专门负责为公司做设备采办，老杜那时便是我们的领导。

老杜年过四十，具体岁数不详。有些谢顶，圆脸小眼睛，工程技术人员的模样。大大的啤酒肚也能彰显出一定的资历和地位。爱好喝酒。

我们的工作性质吃饭应酬在所难免，对不爱喝酒吹牛的人而言绝对是一大炼狱。原本一本正经的人到了酒桌就变了样。这感觉就像是你约了一个漂亮的姑娘，本来想着聊聊人生谈谈理想，结果一见面她就问你"大兄弟，煎饼卷大葱要不要来一套?"很多孩子单纯的三观都是在这样的酒桌上崩塌的。老杜倒是很享受这种待遇。

哪怕是平常生活中聊聊天，话题一跑偏就谈到喝酒上去了。不过老杜并不嗜酒，关键时候会克制。有一次，在办公室中聊天，同事邀他去喝酒，他非常遗憾说:"体检结果不好，医生让他杜绝饮酒。"克制了大约一个星期，他竟又主动邀请同事去喝酒。并开心地给我们宣布，"第二次体检指标都合格了，又可以开荤了。"

当然老杜也很努力。为了身体健康，他平时下了班，每天要走上三五公里路。这段宝贵时间他也不浪费，偶尔在路上遇到，他总戴着耳机听英语。他还经常教育我们:"人家都说，坚持做一件事情到一万个小时你就是专家。咱们上班只有八小时，下班很早。我建议你们每天下班后再抽出两个小时学习。这样就是十个小时。一天十个小时努力三年多你就是公司的专家了。"

二

鸡汤文中老爱说，默默的努力老板一定能看到，只要够优秀升职加薪指日可待。是啊，优秀的人根本不用等加薪升职，找一个欣赏自己的老板轻而易举。然而极少有人能优秀到"非我莫属"的地步。这种情况下事情就很微妙了，总之做人还是要活，就是有眼力劲。老杜方方面面做的还算可以。

比如，大领导的爱人有一次开车不小心闯了红灯。罚个几百块对一家上市公司的CEO来说九牛一毛的事情，然而咱们国家的规矩大家都知道，一本驾照一年最多罚十二分。大领导抱怨:"自从换了新车，就没省心过。没出三个月，收了六次罚单。这次要回炉重造了。"老杜附和:"哎呀，每辆车车型都不一样，开起来感觉差别很大，很容易出这种情况。我听说可以拿别人的驾照去消分的。正好我经常出差，一年也开不了两次车，拿我的驾照把分消了吧，也省得麻烦。"

不止生活上，工作中的事情也是如此。大家都经历过，买东西货比三家。有时候为了一款手机究竟应该选择华为还是小米可能要纠结到吃不下饭。公司企业更是如此，老板自己想省成本，又怕太便宜的东西到了客户那里出幺蛾子反而要花更多的钱。中国地大物博，企业繁如天河之星。我们公司招标，一款设备往往引三四家以上的供货商来竞争。物美价廉自然是首选，可是价格和质量往往两难全。

选择最让人头痛也最让人痴迷。深陷选择中的人往往会成为一位名副其实的专家，比如女生从选择化妆品中学到的化学知识肯定比在课堂书本中多的多。年初，公司启动了某个项目，我们有一款设备的供货商经过层层筛选，最终余下两个。接下来是确定出哪一个是性价比之王。我们制定了一个打分表，足有上百项条目。部门内开了三次会，逐条探讨、辩论。经过三百六十度全方位评比打分，其中一家得到1分的微弱领先优势(百分制)，我暂且叫它a公司吧。另外一个就叫b公司。

供货商的选择这样的大事，大领导非常关注。原因也很简单，这份工作让人感觉自己在捏着一个供货商命脉。几百万的利润落入谁手，一句话就决定了。

我们将评选结果报上去。大领导对老杜说:"你们做的基本上都可以接受，不过这两家你们再看一下。b公司我曾经了解过，还可以。a公司我不是很了解。"业内规矩老杜也明白，老杜说:"嗯，您说的对。我也觉得b公司确实更有名一些。"从大领导那里回来以后，我们部门又组织了一次会议。最终b公司以1分的微弱优势胜出。

拿人钱财，为人消灾。在外工作以领导马首是瞻无可厚非。然而哪怕是这样，老杜偶尔也会挨领导的骂。

三

那是一个下午，我们部门一起开会讨论供货商的优劣。会议开始前，也曾电话邮件邀请大领导。大领导事务繁忙，虽然不能亲眼见到――主要是平时也见不着，从领导的时间安排上可窥一斑。

“ 领导大约还要十分钟时间才能过来，让你们先开始。”大领导的秘书进来说。老杜挠挠头，仰在椅背上，向我们宣布“ 我们开始吧。”

约摸十分钟，秘书再次走进来，手里端了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盘切好的苹果和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放在最核心的位置。接着，领导快步走进来，坐在椅子上:"不好意思，你们继续。"接着抬手看看手表:"我大约有十五分钟的时间。"老杜说:"您没来之前有些重要的事情，您没听到，我再简要给您说一下吧。"

"不用，你们接着往下讲就好，我有事自会说。"大领导拿块苹果，塞进嘴里。

同事们继续刚刚的话题讲，我猜大领导并不能完全领会，毕竟是中途插入。听了几分钟，大领导问老杜:"这些供货商的东西你们都去测试过了吗?"

老杜说:"这个项目时间有点紧，没有那么些时间去一一验证。有些国内的离得比较近的供货商我们去验证过。"

大领导"嗯"了一声:"你们有时间还是要实际试一试。不然我不知道你们凭什么选择供货商。"

老杜说:"我们仔细考察过供货商的一些信息，比如说它的规模，职员水平，有哪些客户等等。对他们提供的资料也仔细研读，对比差异和优劣……"

"我知道，我看到你们的评分表了。"大领导打断他，"你们是做技术的，这些表格能看出来什么？我不允许你们连货物实际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就跟人家签合同!"

老杜喏喏答应，说:"这次主要是项目太紧了。我们马上安排出去学习了解。"

大领导继续说:"还有，我看到有一个设备同一个区域要用两个供货商，为什么？"

老杜说:"这个设备主要是两家供货商都差不多，很难说哪个更好。我们想每个供货商都做一些，对比一下。"

"胡闹!"大领导拍桌子了，"我们是企业，我们要把这些设备都配置好给客户。你们难道想拿客户做小白鼠吗？有考虑过后果吗!"

老杜大约不知道该说什么，陷入沉默。大领导又问:"这两个供货商报价是多少?"

老杜看看负责该设备的同事，同事说:"这个我还没问过，不太清楚。"

"你负责的事情你不清楚!"老杜话里带着怒气。

同事解释:"不是的，这些设备有些功能是可选的，我们还得讨论需不需要，这些都定下来才能给价格。不然价格差别会比较大。"

大领导又抬起手看看表:"我没有时间了，还有其他的会议。会后老杜记得把供货商的选择情况给我，有条件一定要去看。"说完起身离去，留下暗自庆幸的我们和"喏喏"答应领导的老杜。

四

工作就是这样，偶尔被领导骂一下无伤大雅。老杜也经常教育我们:"我们要尊重领导，领导之所以能坐上那个位置必然有他的过人之处。但他也是人，哪怕他一时不能理解我们的良苦用心，一时不能接受我们的观点和想法。但是只要我们努力做事，不要着急。说不定晚上睡前他会突然想到自己的问题。就算一天想不起来，两天想不起来，时间久了也肯定能想起来。我就常常这样，你们当面给我说一些事情，我感觉一点都不对。可是晚上再回味一下，才发现你们说得确实很有道理。"

怪不得老杜可以在工作中保持良好的心态，原来他领悟那么深。虽然领悟深，有时候也不免抱怨。但是极少，而且也没不当言论。

比如老杜拿不准老板的意思的时候，就会长叹一口气：“ 哎，一会想这样，一会想那样。一点准没有。”

还有一次，到了下班的时间。我们收拾东西准备结束一天的工作，老杜伸伸懒腰，说：“ 仔细想想，如果一直做设计师也很好。每天坐在办公室画画图，不用那么烦。我有时候就觉得人的选择真的很重要。”每当这些时候，同事就笑着半真半假地邀请他：“ 走啊，出去喝酒去，散散心。”

老杜笑笑说：“ 还是年轻好。你们趁年轻得好好把握时间，不要虚度。我就后悔年轻时候没有好好努力。”

大家"嗯嗯"点头称是。

五

如果认为老杜只有满满的正能量，也不完全对。老杜的愤青值也很高。

记得有一次，他转发了一篇论述国情现状的文章，顺带配了评论，评论中直白地说了一些与政治大方向以及和谐完美的文化不相符的话。老杜混迹江湖那么多年，不乏影响力。没多久他的言论便被当地区委会的人注意到了。当地区委会是晚向他发出邀请，找了一间安静的茶室喝茶去了。老杜终于不得不屈服于强权，删除了自己的评论。

四

上一节中提到的国情现状的文章主题是孩子。老杜的孩子也蛮大了，不过他工作在外不能常常陪在妻儿旁边。他常常深感遗憾，所以在假期他主要的工作就是陪妻儿游山玩水。那些他的家事我们就不好再深究窥探。

五

毋庸置疑，老杜有自己的能力。现在做了领导，仅仅几天的时间就总结出了自己的为官之道:"其实做领导最简单了，只要做好评价表。每个员工的每项工作都明码标分，按完成情况给分，完不成就扣分。每个月都评比一下，鞭策激励。"

有理论就得执行，老杜不食言。当天下午开会时候我写了一篇文档，当着大家的面讲完，老杜说:"我觉得不错，大家来打打分看看能得几分。"大家当他开玩笑都笑笑没说话。老杜接着说:"我觉得能得85分吧。以后就按我说的咱们每项工作都打分。"

当然他仅仅这样哈啦两句是没有办法执行下去的，接下来，他指派了手下一名得力干将用了一周的时间弄了一个职员打分表试行版。每周一次总结，月末每个人写下自己曾经做的工作进行公开评审。

他仿佛是一名艺术家，把这项工作当成一件艺术品。我们都知道一件古瓷器，有一个小缺口和完好无损其价值差别不可估量。艺术品就是这样，越完美无暇越引人瞩目。然而凡事一旦追求完美必然要花费大量的精力，曹雪芹写红楼梦花了十年时间删改到死都没有最终完成。制度的制定也是这样，第一次尝试一番后，大家感受一下觉得不太公平。毕竟每个人工作量不同，工作难度不同都要考量进去。事情越讨论越多，终于大家渐渐忙起来就把这件事情给忘却了，恢复到以往的习惯中来。

老杜的能力还有一个主要的展示台，那就是酒桌。陈年往事细细数来，让听者惊心动魄。他遇事之冷静，判断之准确，做事之果断，人品之硬派，那些故事太多真没有办法一一去描绘。留给读者们自己去寻找吧。

六

老杜最近升职了，虽然他常说他年龄大了不看重这些。不过他觉得自己要努力争取更高的职级。因为他现在手下有很多人，如果不把自己提上去，下面的人升职加薪很难。果然是这样的，另一个部门的工程师，一年前还和我们同一级别，现在都已经挂上副总监了，而我们部门的老员工依然是个工程师。

对他而言这已经很困难了。一艘船航行在一片广袤的大海上，船长坐在精致的桌椅旁饮酒作乐，偶尔关注一下漩涡风暴的位置。而我们既不能围在船长的餐桌旁，也不是海上的漩涡风暴。

老杜常常刻意强化我们部门的重要性，不过部门的重要性他决定不了。我能看得出来，因为在危机中，老板拼命想保住的那一个并不是我们。